林月芽被赵嬷嬷拉进一间小屋,很快她们便出来了,出来时她脸上挂着泪,眼神黯淡。

    赵嬷嬷低低对她道:“若是还想活命,待会儿见长公主便机灵点。”

    这是林月芽进府四年,第一次踏进格兰院正堂。

    她跪在堂下,垂眼看着膝下的地板,她从未见过这样光滑平整的地板,好像一面镜子,若是屋内再亮一些,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现在是什么样的?

    林月芽咬住唇,努力不让眼泪落下,她知道,她不配在这里哭。

    堂上,长公主手捏佛珠,鄙夷的目光落在这个瘦弱的身子上。

    她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而李萧寒,更是她此生的骄傲,那是她和老侯爷唯一的儿子。

    他何等的优秀,何其尊贵。

    堂下这个女人,不过是侯府最下等的婢女,就连近身伺候端茶递水都不配,又岂能……

    长公主蹙眉极深。

    赵嬷嬷心知她瞧不上林月芽,便开始劝道:“主子,奴婢知道侯爷何其尊贵,即便让奴婢去教乐坊寻上一个,到底也是配不上的,来回路上耽搁时间不说,也难免会节外生枝,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赵嬷嬷跟在长公主身边已有三十多年,她的话在长公主面前是有一定分量的,很多时候长公主遇到难事,还会经常询问她的意思。

    这也原于赵嬷嬷也的确是个思虑周全,遇事不乱之人。

    就拿现在而言,她几句劝解,长公主的神情便缓和不少,赵嬷嬷见势便继续劝道:“奴婢方才查验过,她身子干净,且天生哑疾,若是主子还有顾虑,”说到这儿,赵嬷嬷的语气忽地一变,“过了今晚,不喜便杀。”

    林月芽湿润的睫毛猛然一颤,到底是没忍住,泪水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板上。

    长公主合上眼,手中佛珠快速拨动,念起佛经。

    这便是同意了。

    沐浴,梳妆,换衣,林月芽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神情木然,没有半分生机。

    她似乎彻底懵怔了,脑中只是一遍遍回放着赵嬷嬷的话。

    “你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若是做得好,好日子便在后头等你,若是做得不好,便不是嬷嬷吓你,你同你表姑姑便活不过今晚。”

    赵嬷嬷将她带进云腾院,抬手在屋外抠了抠门,里面传来响动,等待的时候,赵嬷嬷回头看了眼林月芽,最后一次叮嘱她,“若想活命,便做你该做的。”

    门被推开,一名佩刀侍卫从里面出来。

    赵嬷嬷冲他颔首,“人带来了,长公主点过头的。”

    既是长公主应允的,侍卫便让开身,将门打开。

    就在这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月芽,忽地一下拉住赵嬷嬷的衣袖。

    赵嬷嬷愣住,回头看她。

    她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让人看到时内心不由一动。

    赵嬷嬷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一瞬的怔愣,便回过头,毅然决然地将那双冰凉的手推开。

    “进去吧。”

    三个字就像一把镰刀,将最后的那根稻草割断。

    从门外走到屋内,不过三两步的距离,林月芽却觉得走了许久。

    直到她彻底感觉不到深秋的寒风时,她才猛然回神。

    她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卧房,屋内陈设简单,却丝毫不影响它的贵气,可以说,这是林月芽此生进过最为奢华的卧房。

    床帐内传来沉闷的咳嗽声,林月芽小手立刻攥紧衣裙。

    她看了眼紫檀八角桌上的茶壶,立刻又收回目光。

    咳嗽声越来越重,还伴夹杂着几声低哼,就像人在强忍病痛时发出的声音。

    他一定很痛苦吧。

    林月芽再次偷看了一眼茶壶。

    “夏、夏河,药浴准备好了么……咳咳,”里面的男人吃力地唤道:“水,先拿水来……”

    林月芽壮着胆子向前挪了一小步,便又立刻停下。

    账内的人不断重复着要水,咳嗽声也愈加猛烈,在一声重重的喘息声后,血腥味从账内蔓延而来。

    自从她哑了以后,她的耳朵和鼻子便变得较常人灵敏许多。

    林月芽猛然一个激灵,赵嬷嬷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三两步跑到桌旁,提着茶壶向床榻走去。

    在距离床榻仅剩一步的时候,一支手从里面缓缓伸出,那手指节分明,修长白皙,拇指上带着一个染了血迹的玉扳指。

    那手一把抓住床帐,随着一阵咳嗽,床帐轰然落地。

    林月芽见过李萧寒,是在两年前,那日她正在百花园清扫石子路,李萧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径直从她身旁走过时,腰间玉佩的流苏忽然断了。

    林月芽上前将流苏捡起,再抬头时,李萧寒已坐进凉亭。

    那时她就不禁感叹,世间怎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她连忙将流苏捡起,小跑到凉亭里,俯身双手递给他。

    “扔了。”李萧寒声音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月芽没做停留,转身回去继续洒扫,待她做完活,准备离开时,李萧寒还坐在那里,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蓝天。

    看来每个人都是有烦恼的,像那样尊贵的人也不例外。

    “滚!”嘶哑低沉的声音惊得林月芽下意识向后退开一步。

    “你是谁?”李萧寒此刻意识逐渐不清,他眯着眼想看清眼前之人,可怎么看,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滚出去,叫夏河进来……”李萧寒捂住心口,再一次猛烈地咳嗽起来。

    林月芽眉梢蹙起,快走两步来到榻边,颤抖着递出茶壶。

    李萧寒没有去接,盯着她发问:“谁派你来的?”

    林月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合上嘴,又将茶壶向前伸了伸。

    李萧寒浑身燥热难耐,头脑似乎越发不能思考,他一把将茶壶夺来,用力之猛让面前的人一个晃身,摔在榻上。

    茶水几口便被饮尽,李萧寒体内的燥热没有丝毫缓解,他隐约闻到一股幽兰的清香,这让他更加难受,“出去!”

    林月芽咬着唇畔,从榻上爬起,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身去拿被褥上的茶壶。

    她想问外面的人再要些水来。

    可她的手还未碰到茶壶,胳膊便被一张大手紧紧握住,瘦弱的胳膊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嘶!”林月芽吃痛蹙眉。

    她没想到他竟烫到如此地步,隔着两层衣服,她都能感受到来自他掌中的灼热。

    这份灼热甚至还在继续加温。

    李萧寒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林月芽终于承受不住,开始挣脱。

    可于李萧寒而言,这支冰凉的手臂宛然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似一片火海中唯一的泉。

    而他,此刻只想浸泡在这汪凉爽的泉中。

    李萧寒仅存的那丝理智终于被冲破。

    林月芽重重地倒在地板上。

    一声响雷,上京的天好似要被炸开,顷刻间暴雨倾盆。

    “月芽,无论发生任何事,不要再回来,”十二岁那年的雨夜,娘将一封信塞进她手中,对她这样说,“你是娘唯一的希望,好好活着,替娘好好活着。”

    “撕拉——”耳边破碎的声音让她再次回到现实。

    她绝望合眼,季嬷嬷怜惜的笑容逐渐出现在眼前。

    “月芽,对外你便称是我的表侄女,对内,我把你当亲闺女,你娘的人情我便还在你身上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再次将她拉回这个地方。

    她的指尖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抓出一道血痕,刹那间,赵嬷嬷的嘱咐又在耳边响起“若是有半点差池,你姑母也逃脱不过”。

    是,还有季嬷嬷,她是她的恩人,她不能害了她。

    白皙的手指从男人肩头移开,身上的痛让她不受控制般浑身颤抖,地板上落着一道道抓痕。

    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断裂,鲜血夹杂着掌心的汗液缓缓流出。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此刻静止。

    她看到五岁的小月芽,扎着两个羊角辫,蹲在一片花丛中,轻抚着一束含苞待放的花。

    身后一条花斑毒蛇慢慢向她靠近,林月芽想提醒她,却如何也开不了口,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月芽再次被毒蛇缠住,“娘,救我!”

    这是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之后,她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毒蛇缠身的窒息与惊恐,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而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份记忆在今晚又回来了。

    且一遍又一遍的经历。

    空气中鲜血的味道,汗液的味道,还有一种她从未闻到过的味道,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涌。

    她用手捂住口鼻,却不想被他一把拉下,她没有办法叫喊,却能够呢喃出一种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与男人低沉的气息相融合,充满蛊惑。

    初次是剧烈的疼痛,再次是疼痛中夹杂着麻木,后来便毫无知觉。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了。

    娘,月芽好累啊,先睡了。

    待梦醒来,我再替您好好活着,替我们好好活着。

    乌云倏散,一缕阳光照在大地。

    麻雀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院子里熬了一秋的墨菊,终于花开。

    床榻上少女的睫毛轻轻颤动。

    “醒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月芽猛然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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