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夕阳是灼热的橘红色,透过藤架泼洒在青石地面,像弥漫的水彩。

    “嗯。”

    水彩之间,‘小麦’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可乐,眼皮不抬,声音带着点哑,答完一声,才拖着嗓子,懒懒地说:“……您忙,我洗完澡去前面看店。”

    显然是对着阿婆的话。

    接着,他将滑板吊儿郎当地往房檐下一靠,看起来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同班同学,或许认出了也不在意,一个眼神都吝啬,步伐悠闲,径直走向角落的房门。出来时头发更湿,换了件深蓝色t恤,肩膀上围一块白色毛巾,踩着一双黑色人字拖,走得潇潇洒洒,还是那股子闲散、不在乎的劲儿。

    话说得多了,才发现他普通话很流利,只是在班里懒得多讲。

    “哎,怎么又不吹头发。”

    邓阿婆从来好脾气又讲道理,这会儿,难得眉头微蹙,苦口婆心,起身跟过去,费行云就笑笑,眼睛眯起来,也不打断,等长辈说完,最后大人一样,顶着湿漉漉的鼻音接话,“知道了,奶奶。”

    拖鞋打在青石路面上,来来回回,发出‘答答’声响,如同它的使用人,好生自在,全无顾忌。

    许平忧安静地坐着,很难不对他做出这一点主观的评价,同时,抓住人际关系信息上的关窍——

    可乐看起来是没必要计较了,三块钱,抵不过阿婆教她一堂课。

    她没敢把素描本放回书包,学校和家现在都不是安全的地方,纠结一会儿。好在邓阿婆为人和善,对于她寄存本子的请求,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来拿都行。”

    邓阿婆爽快地答应,和蔼地说着:“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呆着,给你上课也是呆着,还能多个人聊聊天。”

    许平忧不好意思地抿嘴,眼神不自觉地往柜台瞄几眼。

    电视机被调至体育频道,相声变成球鞋与地面的摩擦声。

    她们俩说话,费行云就搬了把木凳,拿着毛巾,专心致志地擦着滑板,将摩擦声当做背景音。

    烟酒柜台上摆着桶压好盖的海鲜味儿泡面,另附两根包装拆到一半的火腿肠,一把灰色的小剪刀,接地气的程度,简直与样貌完全是两个极端。

    邓阿婆去里屋切西瓜,小超市内只留两个人。

    风扇慢慢悠悠地转,许平忧低眉敛目,拇指摩挲着关节。

    于情于理,是该说点什么,可对方看起来有事可做,搭话的时机就得琢磨、再琢磨,阿婆这层关系……

    “竟然在呢,听说隔壁那个运动公园修好了,去不去遛遛?”

    一个男生踩着滑板从小卖部大门路过,大大咧咧地扯着嗓子喊他英文名儿,略带点口音,听起来不像‘x’,更近似于工整的‘马克斯’或‘麦克斯’。

    看来不需要搭话了。

    许平忧判断清晰,挺直脊背,目不斜视,踩着这阵声响出门。才跨过槛,李姿玉的电话打过来,令她不得不在大门外一角站定,找个僻静处按下通话键。

    “工作室这边有点事儿,到家还要晚一点。如果实在饿了,就先自己热饭和菜,白天榨的果汁还有点剩,不能喝多了,含糖量高……”

    没什么可说话的权利,不如盯着巷内来往的行人,老实以‘嗯’‘啊’‘好’作答。

    临近挂断,背后忽然有道男声响起,“你等等。”嗓音泛着少年人特有的沙。

    许平忧本来就提着一颗心,被喊得身形一抖,缩着脖子,茫然回首,目光对上一道飞过来的弧线,伸手间,也只下意识勉强用后面三个指头抓了个角,堪堪要自指缝间滑落——

    紫色包装,果汁软糖,葡萄味儿。

    费行云在门里与她对视,抬抬下巴,态度随意,“你的可乐和糖。”说完,才转头答了闯进去人的话,继续擦起滑板,头也不抬,冷淡非常,“刚从那儿回来,不去。”

    可乐他没扔,被摆在泡面旁边,外壁还有水珠啪嗒地往下滑落。

    ……

    “什么糖?”

    李姿玉反应很快,平静发问,“你现在不在家?”

    许平忧一跺脚,咬着嘴唇,强压得平静:“谢谢,不要了!”

    她抓着书包带,迎着夕阳往回跑,举着手机,喘着气找理由解释:“我给楼下那家买的零食,谢谢她今天带我看她家的宠物……”

    真的假的又何妨,总归躲不过盘问。

    许平忧一路闯过一楼的麻将声,整栋楼的阴影,果不其然,晚上又被叫到餐厅细细审问,好不容易平稳应付过去,还是被意有所指,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按照要求饮食的重要。

    李姿玉冷着脸端坐,喝一口热茶,“算了,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只跟你说正经的事。”

    “你现在是发育期,以后要走舞蹈专业的路,运动量还大得很,”不用戒尺,她也有许多道理可说,平整地叙述、反问,半张脸淹没在阴影中,“有多少舞者因为容易受伤不得不放弃这条路,你知道吗?”

    许平忧低着头,没出声。

    她不仅知道,还知道李姿玉的痛苦,所以早就学会了将自己的感情放空。

    夜深人静,许平忧与残月对坐,想起阿婆的院子、画架,用铅笔写起日记,“这次,阿婆还是跟之前一样和蔼,教东西深入浅出,只是没想到,会遇见意料之外的……”

    没写完,许平忧的笔停了,又继续:“其实也没什么没想到的,世界上的缘分那么多种,没道理我能占了所有便宜。”

    临睡前,这些文字通通被她用橡皮擦去,重新变作一张白纸。

    快到十一,学校里的学生早就开始心思躁动。

    许平忧属于少数的异类,在她这里,长假和往日没有区别,除了父亲许凡波会从工作地回来,一切的作息安排都如往常。装修公司业务往外市扩展,事业上升期,这一年不得不离开妻女。一同回来的,还有一箱沃柑,一箱牛肉特产。

    餐桌上,许凡波不禁谈起她的学业,像模像样:“小忧是不是还有一学期就快小升初了来着?”

    李姿玉将碗筷放好,端出一碗冬瓜丸子汤,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眼皮子也不抬,“才五年级,还有一年。”

    许凡波愣了愣,笑着说:“看我这记性。”

    暗流涌动,许平忧默不作声,依旧保持少话乖巧的态度。

    她面不改色,洗完自己的碗筷,躲进自己房间。筒子楼的隔音效果一般,一墙之隔,厅内男女声忽高忽低,她写完作业,一两点的太阳还是高照。

    无论是家里家外,李姿玉都一样地看重得体与体面。

    许平忧明白这一点,待外面终于有片刻的无声,立刻继续找来和楼下小姑娘约好的借口,做好傍晚回家练功的保证,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

    邓阿婆不在小卖部,门面上只有一碟子滴着水珠的西瓜,和一个咬着冰棍玩电脑的少年人。

    少年人穿着一件白t配校服裤,一侧的头发稍长,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夹子别起来。

    这个年代,许平忧家里只有一台台式,仅仅供大人使用,骤然见到一台笔记本电脑,难免多看两眼。

    费行云微微抬头,见到来人,仍是那种随意的、散漫的口吻,未卜先知,“奶奶马上回来。”他抬手,捞出一个木凳,探身扔在烟酒柜台外,又把电视遥控器放在两个人之间,便不再搭理,继续戴上耳机,摆弄自己的鼠标。

    这些时日,他们在班里也几乎没有特别说过话。

    许平忧绷住嘴唇,点点头,毕竟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反而比需要想办法维系关系愉快。

    等阿婆回来,拿到素描本了……

    她心情渐渐轻松,超市后门作响,有男生大大咧咧地推开门,从院落出来,“麦子哥,你这是改行了,不搞音乐,继承阿婆衣钵去了?”

    费行云的眼睛还落在屏幕上,吃完最后一口冰棍,百无聊赖地,“嗯?”

    许平忧看着电视上的综艺,主持人夸张地大笑搞怪,试图把气氛炒火,目光顺着声音追过去,一瞬间血液倒流,噌一下站起来。

    “你拿的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男生手中的本子上,语调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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