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天气晴好,到了晚间一轮圆月在空中独秀,光亮轻柔。浅淡的云正如刚才所欣赏的茶百戏一般,清润地散开。

    行人如织,耳畔传来三两书生的斗诗声。

    一开始还有模有样地歌颂着镂月裁云,胸中愤懑的则是感叹几句冷月凄风,后来竟是连诗词都旖旎了起来。

    也是,毕竟这边连着几家都是首饰衣料铺子,佳人如云,鼻间又萦绕着各种香药气息,心下难免活泛。

    宁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萧景润的视线中。

    她扒着桃蹊坊的门框,探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眨巴眨巴,似乎在找他们的身影。

    此情此景,她倒不像淑女佳人,而像是在月宫中的玉兔。

    萧景润的心神被这一招兔子探头给晃了晃,微微愣怔了一瞬才走过去。

    见到他过来,宁真站直了身子,但不忘拿手里的团扇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星眸看着他,连眼下的泪痣都半遮半掩的。

    她的发髻重新梳过了,额头的花钿换成了金色的桂花样。又是玉桂又是兔子的,这简直不像是元宵节,而是中秋了。

    “怎么了,进了趟铺子毁容了?”他抬手握住她的扇柄,嘴上还不饶人地说着,“我看看,若是还有机会补救……”

    话还没说完,他便抽走了团扇,看到了她的全副妆容。

    除了花钿,颧骨后边还画了花纹式的斜红。比起月牙式,花纹的难免会显得浮华,但宁真五官精致玲珑,完全可以撑住这绮丽的设计。

    还上了新的口脂,两颊边则是点了笑靥。她的酒窝很浅,如此朱色加持下,显得尤为醉人。

    以往宁真都是素着张脸,顶多薄薄地扫上些香粉,再用青黛描一下眉。今日这番隆重的打扮真是难得一见。

    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脑海中突然冒出来这么句诗,萧景润心中轻叹,都怪刚才路过的书生心性不定,好好的斗诗怎么往艳冶的方向拐,害得他的心思都旖旎起来。

    他问:“这不是没毁容么,怎么给遮起来?”

    宁真抬手去抢他手里的扇子,露出的皓腕莹白如玉,将将擦着他的脸而过。“掌柜娘子偏要给我画上这些,我……也不是觉得怪,就是还没适应呢。”

    萧景润个高臂长,都不用高举团扇,只需要微微抬起手绕着她走,她便抢不到扇子。

    两个人孩子气得很,在桃蹊坊门口打转了半天,像是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狸奴似的。

    周围的顾们也笑着看他们。还有人朗声道:“这位郎君怕是回去要挨批了,怎么大街上逗自己娘子玩呐。”

    宁真面皮薄,听人家这么一说,便捂着脸,干脆不要那扇子了。她的声音闷闷的,“主上替我找一顶幂篱来才好呢。”

    “还幂篱,你怎么不干脆拿青布围裙把头脸一裹做贼去?”他背着手,不让她够到扇子,眉宇间满是笑意。

    青布围裙裹头,那是八年前她下山买鸡蛋时候的装扮。他竟然提这个来取笑她,忒没良心。

    当然这样的腹诽只能在心里转转。

    萧景润见她抿起嘴一副要生气的样子,便拉着她往一旁走,省的被路人们看。

    “小捻儿,这样的妆很好看。”

    “真的?我觉得花里胡哨的,掌柜娘子拉着我直夸赞我还不信呢,对着铜镜一瞧我便觉得不妙。”

    “有什么不妙的,年轻轻的老是素着一张脸。”他说着,抬手正了正她发间的花树钗,低声道:“我觉得好看。”

    灯火明亮,流光溢彩之下一对璧人。

    凑得太近了,宁真觉得两颊微烫,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看了眼站在街对过的王樟与孙玄良,嗫嚅着说:“主上,我……”

    萧景润低头又凑近了些,“嗯,你说。”

    “我想去更衣。”

    茶百戏所用的茶汤比平时喝的要浓许多,因此刚才在席间宁真又额外喝了许多清茶,此刻着实是焦灼了。

    她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上,他喉结微动,“嗯,去吧。让孙玄良陪你。”

    目送她走远,萧景润又坐回到茶坊里,心不在焉地灌了一整杯茶。

    王樟端起自己的啜了一口,但笑不语。

    茶博士提着铜壶穿梭于茶之间,腾挪闪避身子灵活。左手端着几套茶具,右手执着茶壶在堂间快走,收放自如把控稳当,这手上功夫没个几年可练不出来。

    “见森,以往咱们在边关过年时冷清,这中都城却是热闹透了。”

    “是啊,”王樟淡笑,“中都人爱喝茶,茶坊林立座无虚席,换作西境定然要喝酒,还得是黍子酿的。”

    黍米酒气味香美,甘醇滑口,又有着活血化瘀通络神经的作用,对他们这些戍边兵将来说最好不过。

    萧景润纤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缓缓道:“有时候还挺想西境的。”

    还没待王樟开口,萧景润又说:“人还真是贱,在西边时日夜想着要杀入中都,如今好端端坐在这不夜城里跷着腿喝暖茶,倒是想起那些风沙袭脸的日子了。”

    “主上……”

    萧景润拍了拍王樟的肩,“没事,胡乱感慨一下罢了,等这几日元夕节过了,再考虑重整西境军务的事。”

    茶坊里人多眼杂,他说到这儿便停住了。

    自前几年萧景润掌兵以来,边境获得了许久未有的安宁。但是他对于西戎不再满足于羁縻,而是希望慢慢蚕食,将统而不治转变为间接乃至直接治理。

    毕竟如果丧失对西境的控制,不仅西方边患重启,更会让人质疑这个皇位夺取是否有必要,立国根基都要被动摇。

    王樟跟着萧景润这么些年,知道他的心思。“见森不才,愿追随主上,效犬马之劳。”

    茶喝了两杯,还没见宁真回来,萧景润刚想去找,却见到孙玄良小跑着冲到他面前。

    孙玄良是宫里经年的老人儿了,不可能出了宫就变得没有分寸,定是遇着事了。

    “主上,主上,夫人与人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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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夫人,您说话要讲道理。明明是您家小郎君偷看女子行圊在先,我可都看见了,怎么还怪我们以大欺小呢?”

    宁真的个子其实比同龄女子要高一些,此刻她挡在一位紫衣小娘子身前,与一贵妇人对峙的样子,好像在护崽。

    听了宁真的话,打扮华贵的夫人哼笑起来,“我们祺哥儿才多大,他懂得什么是男女之别,什么是偷看?你这小丫头怎的说话这么难听?”

    话音刚落,贵妇身后的丫鬟们便齐齐跟着笑起来,不断附和着。

    见对方人多又声势浩大,紫衣娘子面露犹豫,对宁真说:“这位姐姐,要不还是算了吧,好多人都在看我们,这样闹大了不好看。”

    “你别怕,人多才好呢,反正不占理的是他们,我给你作证呢。”发觉小娘子有点发抖,宁真便握住了她的手。

    这附近有一家官府酒楼,为了招揽生意,请了许多娼户。此刻她们正倚着阑干,花枝招展地引着风流子弟买笑追欢。

    除此之外还点了不少灯球,鼓乐之声不断,人员进出的也多,实在是喧哗无比。

    “见森,方才你还说中都人爱茶。瞧瞧,这官酒库原是这样做生意的。”

    萧景润在人群中抱臂看着,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和人发生口角的不是他家娘子一样。

    王樟却是微皱了眉头,“主上,不如属下让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了吧。”

    “不急,看看捻儿还有什么招。”萧景润语调懒懒散散,不疾不徐。

    只听那一头宁真朗声道:“夫人您不会连自己儿子的年岁都记不清了吧,他看着都有八九岁了,还能不懂事吗?”

    那个叫祺哥儿的小孩躲在他母亲身后,听了这话探出个头朝宁真做了个鬼脸。

    围观的人里不断有人对祺哥儿指指点点,“你瞧瞧,不知道是家里人不会教,还是给教坏了,小娃娃这么调皮。”

    “哪是调皮,坏透了!无论哪儿的茅房都是分男女的,他这个年纪还能不知道自己是男娃?就是故意去偷看的!在外头就这样,可想而知在家里什么德性!”

    宁真见不少人支持她为紫衣娘子伸张正义,便又多了几分勇气,朝着那母子俩说,“这样吧,元宵佳节我们和气一些。夫人,您让您家祺哥儿向这位小娘子道个歉就算了。”

    “笑话!我庞璐瑶的儿子跟一个下三滥的东西道歉?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此话一出,旁边立马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原来这是庞家女,那这位小郎君岂不是……”

    “正是,庞段两家联姻,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宠得没边儿了。”

    “两位仁兄说的都是谁?在下去岁才来的中都,没听说过什么庞家段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人群中立马有人做出了解释:

    “小兄弟,你听过京城三害没有?”

    “听过呀,孩童们时常唱的歌谣是吧。京城有三害,西山毛虫祖,东北白蛟怪,若说两者狠,不如钧爷怒。”

    “那就是了,比猛虎白蛟还可怕的就是平春侯家的二公子段钧了。他欺男霸女多年,连他爹都整治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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