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户中娘子今日出嫁,城中弘农杨氏聚居地都热闹非凡,京中族人们汇聚一堂,用心操持婚事,前来道贺的亲友车马更将左近街巷都给拥堵不通。

    杨敷家大宅内外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但是在这一片喜庆热闹之中却又透出一股古怪的气氛,尤其是在那些迎亲的傧相们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一个个神情尴尬、殊少喜色,与这喜庆的氛围非常不搭。

    “怎么办?”

    傧相们看着那被持杖奴仆们堵得死死的跨院门户,又转头望向同伴,各自都满是无奈:“要不然直接冲进去?若再继续等在这里,耽误了婚礼吉时,那咱们可就辜负了李孝谐的托付……”

    “若真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太失礼?”

    有人听到这话便不由得面露难色,担心搞得场面太难看会得罪弘农杨氏。

    但其话音刚落,旁边原本仍有几分迟疑的同伴却忍不住冷哼道:“他们杨家把咱们强阻在外难道就不失礼?别家即便是堵门设阻,也只是喜庆助兴、适可而止,但今他们是真的不许咱们入内啊!”

    听到这话,几名傧相也无不面露愤慨之色,只觉得杨家这么搞完全就是看不起他们,当即便有人挽起衣袖并大吼着向那门口冲去,但那门内早被众奴仆围堵的水泄不通,抬手便将人给推了出来。

    与此同时,围墙内又响起了侍女们嬉笑之声:“李郎不入、娘子不出,你等傧相不准硬闯!”

    眼见来硬的也是搞不定,傧相们无奈只能再作服软,其中一个开口大声呼喊道:“某等此行正为李郎迎请新妇,敬请院内娘子们高抬贵手!娘子们娇颜若花、美德如玉,必然不会放纵使性、碍人姻缘……”

    “郎君不必于此卖痴,娘子们所言李郎自是另有其人,并非此日新人。”

    墙内婢女又喊话道:“前者别家户里子弟成婚,李郎尚且为迎新妇。今日自家门内有喜,又怎么能够缺席?并非有意刁难诸位郎君,只是此间诸家娘子早早入户等待、只为一睹李郎英姿,竟然不得一见,实在心意难平!”

    此言一出,内园中各处都纷纷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可见对于李郎竟然不来为其堂兄迎亲一事非常的耿耿于怀。

    众傧相们听到这话也都一脸的无奈,他们实在是有点无计可施了,只能求高于主人家弘农杨氏。

    但杨氏众人这会儿也都有些不知所措,今日前来道贺者本就较之预期多了不少,而且其中尤以女宾为多,不少之前乏甚往来的人家也都登门来贺,原本他们还以为是杨宽归朝带起的一波人事亲近的风潮,但却没想到根子居然在这里。

    这种情况本就不在预料之中,不让李泰前来迎亲本来是他们特意提出来的,但今堵着门口不让迎亲队伍入内的则是来贺各家的奴仆,也根本不受他们的命令。

    “这诸家眷属着实是有些过分了!即便是李伯山他风采悦人,但怎好在别家婚事上吵闹逼见?”

    心中生此抱怨的不只院外众人,院子里也并非人人都乐在其中,尤其一个明眸皓齿的娇俏少女更是满脸的怨念:“这些吵闹的女郎真是大欠规矩管教,别人家的婚嫁喜事怎样安排同她们有什么相干?况且就算李郎来到这里让她们见到,又能怎样?难道还妄想着要做一做他家新妇!真是世风乖张、岂有此理!”

    “但、但是娘子,之前可是娘子吩咐家人去堵门喊话,别家奴仆才跟随上来的……”

    旁边小婢女听到自家娘子抱怨声,忍不住小声提醒她不要忘了始作俑者是谁。

    “我只指使自家人,又没指使她们!就算我先做了,也没有错,但她们学我那就是错!”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眉毛顿时一挑,语气更显不忿:“我多日见不到自家郎君,心中想念,盼在此间偶遇有什么错?

    但那些不相干的女子也要凑趣,嘴上说着只为瞻仰风采,心里想着怕是要把我取而代之。你们都要仔细瞧好认定,究竟是谁在这里吵闹最凶,来日待我出嫁时,绝对不准把这些仇人放进阁内来!”

    婢女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旋即便把头探出了轩窗,但很快却又收回来,愁眉苦脸说道:“娘子,太多了,根本数算不过来!若都禁止的话,到时怕将没有宾客……”

    “没有就没有!只要李郎知往何处迎娶,我才不需要这些女客助势!”

    妙音并没有因为情敌们人多势众而心生怯意,反而斗志更加昂扬起来,握起自己拳头捶在小案上并一脸慷慨豪迈道:“郎君他都敢孤军深入敌国,转战万里无人能敌,我今将要为他掌管家务,若连这些扰人的蜂蝶都无可奈何,又怎么配做此门中大妇!”

    这时候一道屏风隔开的另一房间中突然响起几声低沉的咳嗽声,妙音心知这是同行入此的继母崔氏在提醒自己注意言行,这才有些讪讪的收回压在案面上的拳头,却仍气势不减的哼哼道:“我的法子多着呢……”

    她这里正为自己打气,突然阁楼外响起一连串的人声喧哗,小婢女探头向外望去,旋即便撤回来一脸惊喜道:“娘子来啦、娘子来啦!”

    “娘子一直都在这里,又去哪里!”

    这小娘子闻言后顿时也是心情大好,起身便扑向那轩窗处,向下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同时其他屋舍阁楼窗户间也多有灯影映出的发髻剪影,可知那些窗内多有女子向下张望,这小娘子心内也不由得半是自豪半是吃味。

    随着李泰到来,围堵在内院门口处的诸家奴仆们也都纷纷退散开来,那被堵在外间已经有一个多时辰的傧相们也终于得以簇拥着李礼成进入此间。

    按照一般的礼节程式,众傧相们还要在这里各自献技表演催妆请行和以娱宾客,但之前被堵在门外折腾了太久的时间,这会儿众人也多心浮气躁,早将之前排演的内容抛在了脑后。而且四周尽是呼喊李郎的声音,诸少年傧相包括李礼成这个新郎官儿都成了配角。

    李泰自不欲出这样的风头,但也委实却不过群众呼声,于是便阔步走进内院灯火交汇的青庐之下,向着周遭宾客群众们环施一揖并说道:“今日族兄以礼迎请杨门淑女,两家共庆此桩人间良缘,各自盛备宴席款待宾客,今此户中主人礼数周全得体,但彼处舍内却仍虚设主席。恳请诸位允我拙态自藏,来日再有盛会必当加倍补偿今日所欠热情。”

    听他这番话后,周遭的噪闹声才暂有收敛,过不多久,杨氏新妇所在阁楼内走出两名仆妇行至此间,向着李泰敛裙作礼道:“户中老夫人有言,前者李郎为于大将军府上访请贤德新妇,传为一时之佳话。而今自门之中结亲,亦应有所表现,吉时催人,不以刁难为能,请以古礼歌乐催妆。”

    杨家是没打算让李泰来接亲,但今既然已经来了,总也不好无作表现便离开。毕竟旧年他帮于谨家迎新妇的表现至今都仍让人津津乐道,如今杨家嫁女于其族中,当然也希望他能在群众面前体现出一些重视的态度。

    歌乐催妆是古已有之的习俗,不过跟唐代的催妆诗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唐代社会繁荣,文化发达,特别是诗歌的发展更是一座伟岸的丰碑,故而催妆诗也能发展成为一个文学体裁。

    但在如今的南北朝,社会文化程度显然是达不到这种高度,故而催妆一般是歌唱民歌俚曲,有档次的便挑选乐府中比较吉利的篇章。故而杨家提出这个要求,也的确算不上刁难,只是为了营造热闹氛围。

    李泰听是这个要求,倒也并不怯场,缓步走出了青庐,站在了灯光照耀下的空地上。

    他今天因为要招待宾客,特意穿了一身上衣下裳的庄重打扮,这会儿自是不方便甩臂踢腿的健舞踏歌,于是便选择了一曲相对比较典雅的古乐府《艳歌》:“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衢。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

    这是一首描写仙界宴会的古乐府游仙诗,辞曲华丽悠扬,用在今日婚礼宴会上也正合其宜。

    诗中虽写神仙,但神仙也需围绕着我提供服务,体现出了一种昂扬自信的精神面貌,较之后世各种苦修求道的游仙诗状态积极了许多倍。

    一曲歌罢,周遭已经是欢声雷动,群众们纷纷鼓掌喝彩。毕竟这样的场合要的就是一个热闹高兴,更何况李泰本就风采出众、唱辞悠扬,给人以极佳的视听享受。

    “没想到他竟歌唱的这么好听,我以前居然不知!”

    阁楼轩窗内,妙音小娘子也不断的为楼下郎君鼓掌,眉眼间尽是惊喜之态,但又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唱扬古歌已经这样动听了,若是歌唱他那些撩人心怀的新辞,还不更加的动人……”

    讲到这里,她眉眼间尽是跃跃欲试之态,拉过小婢女便凑近过去小声耳语起来,那小婢女听完后却是一脸的难色,但在娘子连番推搡催促下,只能无奈的快步下楼,往青庐所在处跑去。

    李泰高歌一曲交差之后,自觉得气氛也差不多了,不欲继续再出风头,正待举步往院外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呼喊:“李郎、郎君且慢,请留步!主人设题,想是为的歌赞新人情意深切,却不是为的自夸自家宴席美妙,郎君只唱旧歌,太、太敷衍了……”

    周围许多看客本就不乏好事之徒,之前是不好意思再继续纠缠,但见现在有人挑了头,自然便也不再顾忌,当即便也拍手大声附和起来。

    听到仍然有人不依不饶,李泰已经有几分不爽了,可又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于是便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个裙装婢女站在灯柱阴影之下,模样却巧不甚清,正想走近几步看得清楚一些时,那婢女喊话完毕后便缩着脑袋向后方阁楼跑去。

    李泰抬头向这阁楼望去,旋即便见到轩窗窗纱上剪影一闪而过,略作思忖,嘴角便泛起了笑容,旋即便又笑语道:“良辰令时,自当尽兴。承蒙群众错宠,今便再歌一曲新辞。”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又是欢呼声不断。原本还待责备婢女逃回来太快的妙音闻言后便也顾不上这些,转身便又回到了轩窗前。

    李泰瞧着那剪影重新映在窗纱上,于是便又清唱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子夜歌》又称《子夜四时歌》,属于乐府中的吴声清商曲辞,共分为春夏秋冬四曲,是自东晋以降南朝广泛流传的乐府曲辞,南朝梁武帝萧衍、鲍照等等名家多有拟辞。而李泰所唱的,便是盛唐诗仙李白所作。

    吴声曲调本就婉转动人,李白这一首《子夜秋歌》情景交融、倍述相思,以及战争对人情感的触伤与压制,可谓是感人至深。

    诸阁楼屋舍中诸家女眷们,也都不乏至亲久在戎旅而不能相聚,当听到这歌唱声后,不免感触尤深,甚至有感性者忍不住便潸然泪下,再也没人有心思继续闹腾了。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人着实讨厌,明明不常相见,却总寥寥几言就把人心思说透!”

    妙音娘子低声吟唱着刚刚听完的这首曲辞,一时间情绪也受此感染变得低落下来,但还未及伤感更多,便又听婢女在一边着急的跺着脚小声道:“娘子、过来啦,过来啦……”

    这娘子探头向外望去,便见李泰正阔步向此行来,并且正自昂首微笑着望向她,虽然有一道窗纱遮掩,但那视线却仿佛直接穿透进来。

    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亲,但既然已经订立了婚约,李泰既然知道了,当然得入室来拜见一下丈母娘。

    崔氏对这女婿也是越看越满意,随口寒暄几句后见李泰视线频往别室望去,于是便微笑着起身移步表示要去主人家楼前观看新妇妆罢出阁,带领几名仆妇便出了阁楼。

    李泰将丈母娘送出门外去又转身走回来,行至室前探手向屏风后一抓,那小娘子便将白皙的额头顶着他的手心走出来,笑嘻嘻说道:“被你发现了,郎君真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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