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味强求也没什么意思,  ”圣上闲抛手中的鱼饵,过了一小会儿,翠绿的水面下便有无数鱼儿争先恐后,  笑道,“做夫妻,  总得她心甘情愿才好。”

    音音真心爱他最好,  然而世间事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便似如今这般,一心一意要做天子的嫔妃,他虽然略有不喜,但总归还能豁达处之,不过是水滴石穿罢了。

    “传口谕给泾阳长公主,不拘她相中了谁,  同皇后说一说便成,  朕的几个皇子都到了成家的时候,文徽也到了该成亲了。”

    万忠对此亦不好多言,圣上被郑娘子几回气得半死,  然而无论是瞧在她生得实在美丽,还是生得与天子画中人相合的份上,都能暂且宽容下来。

    那么谢家的郎君即便是在郑娘子那里如大殿下一般遭了挫折,那似乎也不大能影响追求窈窕淑女的决心。

    泾阳长公主就算是再怎么喜欢更高门第的儿媳,但是郑娘子好歹也不算寒庶人家,万一谢郎君被冲昏了头,一定要娶她,  最后也不一定什么样子。

    更何况……万忠低了头,  他是圣上的近侍,  原不该对郑娘子生出可怜心思。

    但先帝去世时,  所有的嫔妃无论有无子嗣都殉葬了,圣上不缺皇子,只怕还轮不到她生的孩子做皇帝,自然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圣上如今嘴上不说,心里却喜爱她,待她比任何嫔妃还要好,等山陵崩后,郑娘子要是不知道这些宫中从不提及的规矩,只怕也太可怜。

    泾阳长公主去后,袁皇后正在看内廷这个月的开支。

    派去西苑的宫人才回来,她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圣人这两日在西苑都做什么?”

    圣上是最厌恶后宫嫔妃总来打听他的去向,私下派人窥探,一举一动都觉得拘束不说,妃嫔与紫宸殿的内侍私底下交好,虽然本意不过是争宠,然而谁知道后来又会不会是隐患。

    袁皇后早年也偶尔使些小手段,这两年情知自己不能再同娇媚的新人争宠,夫妻情又薄,圣上与自己渐行渐远,更不愿意轻易触到圣上的忌讳,省得又是一阵没由来的猜忌。

    但是圣上近几个月来实在也太奇怪,教她疑心,这西苑里勾着天子心的不再是能言善辩的方士,反倒是新受用的宫女。

    “回皇后娘娘的话,圣人在西苑也不曾到别处去,只是时常换了道袍在道观讲经。”

    袁皇后心道也不过如此,好笑自己的多疑,教那心腹宫人起身:“我当是什么,原来为这,圣人早两年还要我去,我嫌那里呛得很,没有那许多闲。”

    皇帝信那些东西,她不喜欢便不肯去,现在虽说圣上渐渐不再邀她,但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连召寝也没有么?”

    那宫人摇头:“圣人召了谁侍寝都是记录在册的,更何况陛下住在道观里,只怕也不方便。”

    “那倒也未必,圣上要是有了心思,哪里还管这些清规戒律。”

    袁皇后心底的一块石落地,紫宸殿经过几次血洗,她们这些内宫妇人,能问出圣上的行踪也不大容易。

    虽然是因为她杀了皇帝那个常召见的女子,皇帝也生了狠心要下她的脸,不过杀鸡儆猴,华妃淑妃还有惠妃都被帝后这样吓破了胆子,后宫以后再行贿紫宸殿内侍都得小心翼翼,以至于现在她的人也没法子去问更多。

    “不过奴婢去各门禁军处去打听,说是圣人过万寿那夜便叩开过门,然而夜半又出游,翌日午后才回来。”

    那宫人低声道:“据那些禁军说,去时那女子是骑马,回来时乘的是马车。”

    “圣上也到了而立之年,怎么还这样龙马精神?”

    袁皇后微微一想,便蹙了眉:“他也该保重自身,饮酒之后还这样胡天胡地的,那宫人怎么样,封

    位分没有?”

    她的心腹宫人讷讷,“宫内许久没册封新人,娘娘只怕是忘了,圣人哪一回册封,都是要派人说给娘娘知道的。”

    皇帝在这一点上还算是尊重她这个正妻,袁皇后淡淡一笑:“这几日瞧陛下还记不记得,不记得就算了,记起来便给个宝林也使得。”

    她似乎还没见过圣上这样荒唐过,看起来是极喜欢这女子的,不过人主偶尔失德,总是在所难免,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也好。

    袁皇后正想教她下去做事,忽而见那宫人仍然犹豫,像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出来,稍有些不耐烦,“怎么,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宫人期期艾艾:“倒不是旁人,这个宫人娘娘也是知晓的,就是上回大殿下讨要的那个……”

    话音刚落,袁皇后已经重重撂了手中那支笔。

    “你说那个郑氏?”她站起身来,见那宫人不敢再多言,气极反笑,“怪不得圣上这两三月总往西苑去……”

    她起初还奇怪,现在想一想,张真人闭关、圣上频繁驾幸西苑,正好都是郑观音被送去西苑后。

    那宫人也不敢发声,默默侍立在一侧,反倒是安成真姬出来替她解围,轻声劝慰道:“娘娘何必动气,圣人从前有时不肯受您的美人,您不是还恼陛下?”

    她扶了皇后坐下,袁皇后却气闷至极,揉着额角:“这样不安分的妖女原本就该发回原籍去,先勾引大殿下,又勾引圣上,内廷怎么能容她兴风作浪!”

    安成真姬暂且宽慰皇后道:“娘娘是中原人,或许觉得不快,其实我听说突厥的可汗便不在乎这些……”

    “中原哪里接受不了,”袁皇后冷笑了一声,“先帝还说前朝姬氏帝后是鹑鹊之乱,可轮到自己,还不是纳了自己的堂……”

    安成真姬默然,她不会再受宠幸,然而跟在皇后的身边,却晓得不少皇家秘辛,先帝与今上颇有一脉相承的意味,即便是先帝最宠爱的温淑仪生了儿子,也没有越过嫡出的皇帝。

    她一语未毕,忽而遥遥见一个意气风发的郎君自外而来,那分倾诉的想法立刻打住,面上和煦地责怪道:“许久不见你来,怎么,在外这样忙?”

    谢文徽进殿时面含笑意,见皇后身侧跪坐着一位与她形迹亲昵的美人,稍带了些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美,衣裳不似宫妃也不类宫人,知晓她就是新罗送来的和亲王女,也同样行礼,“臣请皇后娘娘安,问安娘子好。”

    安成真姬点了点头,起身默默退下,教谢家的郎君可以与皇后畅谈。

    “方才去陪舅父垂钓,听舅父和母亲说起您心里惦念着我,便立刻过来看您。”

    谢文徽向她告罪,张望了四周,“这个时辰,大殿下还在同太傅学习治国之道?”

    袁皇后微微颔首,笑他道:“你舅父常说教你成日奉诏写诗有些屈才,派你个外任才好,你阿娘听了很高兴,只是却急着说亲。”

    泾阳长公主的丈夫不算太出色,皇帝肯高看儿子一眼,就算是不舍也是支持的。

    谢文徽对去外地赴任没什么感想,长安固然是无可比拟的繁华,然而他要娶的姑娘大抵不合母亲的心,到外面住几年,生了儿女再回来更好。

    “说起来臣的年岁也大了,哪有不着急的道理,”谢文徽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是阿娘看中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怕阿娘又不肯。”

    袁皇后早年伤了身子,格外喜欢小孩子,即便后来谢文徽的风头有些显得大皇子不足,也还是疼他的,闻言就知道这孩子有了喜欢的姑娘。

    只是这口气,明显她不大适合做谢家的妻子。

    “怎么,你喜欢的女郎出身太低?”

    谢文徽好笑,否认道:“她不过是家道中落,却也是名门出身,与

    臣的本家相近。”

    他默了默:“更何况,这位娘子还救过我性命,这份恩情我总要报答,娘娘,我实在没有旁的办法,才来求您。”

    袁皇后并不愿意在泾阳长公主面前做个恶人,她心底有一点气,几乎想打他,推诿道:“这样的事情,你去求你舅父下旨,你阿娘难道还敢抗旨不遵?”

    “是舅父教我来寻您,”谢文徽见皇后稍露不愿,就知道她定然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母亲有心结,但郑观音现在是内廷的宫女,也只能托皇后将人赏赐给他,“舅母,臣也不求什么高门淑女,只求舅母将她赏与我做妻子,我一定感恩不尽。”

    郑娘子这短短十余年已经够苦的了,他不在乎旁人会说他是觊觎她的美色,日后两人到任上去,没人会再说他们的闲话,有他悉心照料,她日后也不必这样辛苦。

    婚姻大事,袁皇后总不好像是他们小时候撒泼要新奇玩具那样满口答应,只好叹气道:“你这孩子……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女儿,教你这样牵肠挂肚。”

    圣上既然答应,那泾阳肯定不敢有异议,要是这个姑娘出身不那么差,说不定也使得。

    “是荥阳郑家的女儿,叫观音,”谢文徽见皇后口头略有松动的意思,便有些迫不及待,笑吟吟道,“她被花鸟使送到宫内来选秀,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被送到西苑去了。”

    他不是不知道,皇后将她送给张真人做炉鼎,张真人却躲起来,可见人家也不肯受皇后的贿赂,只是既然要舅母相助,总不能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提起,大家谁都不痛快。

    而且皇后本意是为了大殿下才送她去,张真人又不收,岂不是要她在西苑蹉跎青春年华,一辈子到头只做白头宫人?”

    “舅母一向是最仁慈宽和的了,”他靠近了些许,试图教舅母同情郑观音一些,“她出身还好,可年幼就寄居在别人家中,选秀又没选上嫔妃,只能在西苑里做个宫人,您只要写一道令的事情,她想来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您。”

    袁皇后瞧他这样兴致勃勃,原本还有几分好心情,然而再度听见郑观音的名字,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压抑不住自己心底的怒气。

    “你们兄弟两个的口味倒是相近,”她抚着额,想到自己的儿子,便将心口这份气发作出来,“你和昭徽好歹也是表兄弟,他怎么想你?”

    “可舅母不是不许她做大殿下的正侧妃么?”

    谢文徽愕然,他心里掂过几个来回,大殿下这些时日常去玉城长公主处,知道圣上与皇后不喜欢他去西苑,近来再见他虽然冷着脸,倒也不提郑观音拒绝他的事。

    至于皇后这个做舅母的,一心盼着他这个表弟上进,有人肯礼聘郑观音做正室,应该及早将她送出宫才是。

    “这个狐媚子有什么好?”

    袁皇后气得戳了一下他的头:“这哪里是一回事,将来昭徽难道不去你府上来往,见到她又是何等心情滋味?”

    “她不是什么狐媚子,只不过是生得有些漂亮的可怜人而已,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坏。”

    谢文徽辩解道:“大殿下视她不过是可以随便讨要的宫人,但臣以她为妻子,必定疼她惜她,历来不入圣上之眼的秀女也有赐予臣子的旧例,臣以为大殿下心胸开阔,当不会介意。”

    “你舅父当真……”袁皇后冷笑了一声,忽而顿住,面色肃然道,“你同她在西苑有过了?”

    皇帝的讲究确实不那么多,不受宠且没有名分的宫人赐就赐了,他未必记得那些女子,将后宫托付与她,也从不将内廷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不过以郑观音的美貌,或许还有几分内媚的功夫,应该不会舍得。

    但是这个女子却引得他们父子先后有兴趣,这是头一桩不好,而且圣上还晓得大皇子曾经对那

    个妖媚的女子有意,又是第二件不好。

    将来那女子不得宠也就罢了,万一得宠,圣上本来就不满意这个嫡长子,之后有了枕边风,对昭徽更不见得会有好脸色。

    谢文徽瞧来是不知道,不过她没有记在侍寝的单子上,不过是随圣上出去游玩,未必真蒙宠幸,还是圣上亲近的外甥娶她做正妻……于情于理,圣上也未必不肯答应。

    便是心里不肯,为了颜面,又都是骨肉至亲,圣上的性子她清楚,虽说偶尔荒唐,但一贯是不耻先帝所为的。

    圣上在大事上最是要颜面的,待小辈并不算差,就算知道也不好做什么出格的事,到最后顶多与她置几日气,权作不知罢了。

    谢文徽被袁皇后质问,反倒一笑,“舅母,你是知道我家中规矩的,再说宫人都是圣上所有,臣下哪敢私自染指宫眷?”

    “她还是完璧之身?”袁皇后手心被攥出了掐痕,“你见过她几次了?”

    谢文徽见过她许多回,但也不好将自己与她说得太熟:“只是见了一两面,说过几句话,我心里感激她倾慕她,从不曾轻薄,至于她是不是完璧之身,我觉得都不算要紧。”

    宫里的女子入宫是完璧,然而即便没有被贵人挑中,也有内侍和宫女可以互相结伴,聊作慰籍,他心下清楚郑观音不会轻易失身与宫人,但却也不好讲明。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若是诚心讨要,我这个做舅母的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袁皇后笑吟吟道,“你阿娘那边必然不肯要个破落户,这你也清楚。”

    谢文徽以为皇后是要推诿,然而却听她笑道:“不如这样,可巧我是个没福气有女儿的,我出面认她做义女,教昭徽认她做姐姐,不就两厢称心?”

    她的义女,自然也是陛下的,如此,昭徽也收心。

    “舅母说真的?”

    袁皇后心里算过,这也不过是自仁智殿内库多出一分嫁妆的事情,按郡主礼减薄三分,将这个祸害送给谢家,自然还是划算的。

    “我难道还有骗你的时候?”她微微一嗔,极有长辈待小辈的慈爱,“只有一点,舅母替你安排,将来你与你母亲若有什么官司要打,可不干我与你舅父的事。”

    他面上含笑,不过是淡淡惊喜,案下却早已经握紧了双拳,勉强掩饰自己的激动:“舅母说哪里话,您能将她许我,臣已经是感激不尽,哪有臣怨君的道理?”

    即便是皇后看不惯宫内有这样妖媚的女子,更不愿意她去扰了大殿下的前程,谢文徽也以为自己要求上许多回才能如愿。

    实在是想不到舅母竟是这样好说话,竟然连郑观音的出身也思虑周全,教他母亲即便有所不满,娶了也说不上是丢谢氏与长公主府的门面。

    “臣本来担心舅母与我阿娘似的,不肯通融半分,”谢文徽唇边噙了笑意,却又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梦幻感,“早知舅母如此通情达理,我便早几日来了,何苦踟蹰许久?”

    她满腹心事,然而见谢文徽难得的油嘴滑舌,不觉一啐:“你这孩子,什么话都叫你说了去,方才的恭维原是假话。”

    “你确实该早几日来,”袁皇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这话先不必说与圣人,这几日不得闲,等再过些时候,我先瞧瞧那个女孩子,说来宫里选秀瞧画像居多,真人倒是还没见过。”

    圣上这两日要是不先说起册立位分的事情,那便是没大放在心上,或许也未必真幸了她,到时候再认这个义女,也不算什么。

    皇后要瞧一瞧他未来的夫人,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文徽不疑有他,只当皇后有些疑心这个女子是否太过有手段,对郑观音也带了些挑剔心理,便恭谨地应了一声是,似乎有几分夸自己心上人的嫌疑。

    “娘娘见过她,一定会喜

    欢她的,”他说起郑观音时,总是少了几分平日的克制,“便是有什么不好,也有娘娘这样雍容的义母来教导她,自然也好了。”

    袁皇后道了一声“去”,神色稍稍有些转好,“回家去烦你母亲算了,你马上就要到外面去,她必定伤心,你也不缺宫中这一餐饭。”

    谢文徽应承,他了了一桩心事,人瞧着也是容光焕发,然而等他一出去,皇后面上的笑意立刻消失无形:“安姬,你在偷听?”

    方才隐到屏风内的安成真姬走出,小步趋到皇后近侧跪坐,说话激动时就容易带了乡音,磕磕绊绊。

    “娘娘真的想要郑氏嫁给谢郎君么?”

    似乎前一刻,才有宫人说郑氏同她一般,是皇帝宠幸过的女子,后一刻,皇后竟然笑吟吟地送人,做臣下的妻子。

    袁皇后平日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瞧她可怜无助,女儿也不能成为公主,多少也和蔼几分,然而她此刻心绪烦乱,没有应付她的心情,面无表情道:“安姬,你不觉得你今日的话太多了么?”

    安成真姬应了一声是,然而还是有几分后怕,低声道:“娘娘,可不是说,圣人宠幸过的女子一般是不会嫁给别人的么?”

    “没记档的宫人,自然不是圣上的女人,”袁皇后见她忽而这样急切,想起来一点旧时的事情,“你似乎也不在档。”

    安姬面露羞惭,点了点头,皇后和圣上赌气,下面的嫔妃也不免遭殃,从那之后皇后在权力上的任性便少了一点,然而今日,似乎又有随手处置丈夫妾室的意味,教人不免生出唇亡齿寒的恐惧。

    “你要是想出宫嫁人,倒也未必不能,”袁皇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可惜没这么个郎君来求娶你,否则圣上也未必会觉得如何。”

    皇帝早就对这个新罗的女子无感,说不定早就忘记仁智殿还有这样一个人,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然而安成真姬却惶恐伏地:“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仁智殿服侍娘娘,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袁皇后不过是同她说笑,见她这样扫兴,不免一哂,“下去看着皖娘罢,这里不必要你来侍奉了。”

    ……

    观主不在的时候,郑观音总是格外悠闲,萼华在针线上不差,见这几日观主待她愈发好,不免打趣,让她绣几个合适的荷包,送与观主。

    “我宁愿将来富贵,多送他一点金银,”郑观音微微嗔道,“你是没瞧见,我那个荷包做的有多不好,观主这几日根本不上身,估计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她这几日滋养护理这一张皮囊越发频繁,秋冬时分肌肤尚润泽,只是观主总说圣上要来,现下居然都没来。

    萼华起初还以为她同那个道士有了首尾,后面才大约知道了一点她的事情,虽然吃惊于她的大胆,但也觉得这没什么。

    “依我说,你长得也不比宫里的贵人差,只是缺少契机,圣上也是男子,只要能见到你,总还是会动心的。”

    她对做嫔妃的美梦已经不抱指望,“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记得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

    “哪有你说的这样可怜,我有一日出去,必定也带你,”郑观音对镜贴着自己新铰下来的金箔,莞尔道,“还不如不贴,像是妖精。”

    萼华来给她描眉,低声咬耳朵道:“可不就是妖精,你说观主待你没有那分心思,我可不信,哪个男子这样待你是因为生性如此,而不是男女之情?”

    郑观音心知她说的是实情,然而观主那一分意思她却不大感兴趣,抿唇一笑道:“那怎么办,他生得那样好,对我脾气也算得上是极包容,可惜却不是个鳏夫。”

    嫁给一个宗室做姨娘通房,一辈子翻不了身,那不是她最好的命,她莞尔道:“仔细想想,他为人那样讲究爱挑拣,我将

    来若不合他的意,只怕也够受,到头来又要后悔,今日怎么心软,跟了他去。”

    权贵们的妾室并不值什么,就算是圣人宠幸过的,也得有本事挣个位分回来才算安定。

    她握住萼华落在她心口的手,铜镜就这么大,让她离远些才好观赏自己的容貌:“我才不要委曲求全,但凡能有,必然要挑最拔尖的那个。”

    观主与她共枕一榻这种教人知道要污清誉的事情她才不会同萼华说,然而那道士趁她累极也占够了便宜,利用他做踏板接近圣上,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萼华正要取笑她顾影自怜,然而门外却传来了极有礼节的叩门声,“笃笃”两下,“郑娘子,观主回来了,要你过去。”

    郑观音一怔,这一回他出去访友时间竟这样短,隔了门应声道:“知道了,劳你走这一遭。”

    “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萼华听着脚步等那人走远,低声取笑她道,“曹操来了,你还不快去?”

    郑观音却微微有些失望,只说观主,不叮嘱说有旁的贵人,那想来圣上这一回又没来,低声嘟囔道:“该来的不来,他近来倒是来得愈发勤。”

    “那还不是因为观中有音音这样的狐狸精,”萼华被她这样恃宠而骄的姿态逗笑:“还不快去。”

    郑观音卸了脸上的金箔花瓣才去,虽说她有些不耐烦这观主频频要她过去,既要举荐她,又不怕给皇帝留下他们有私的把柄,但遇见他时还是笑着迎了上去。

    “观主这一回怎么不在外面多应酬了?”她只点了一盏花茶奉与他,见观主面色怡然,嫣然一笑道,“我竟没个准备。”

    他们之间又一派融洽,万忠侍立在观主一旁,默默无言。

    圣上这两日对谢郎君总往西苑来稍感不满,借口调他去弘文殿写许多文章,还草拟了几道旨意,这些时日都无空闲来。

    “你有什么好预备的,”圣上瞧见她笑盈盈走过来时,心中也不是不喜欢,淡淡道:“不过是点一盏茶罢了,难不成还有别的?”

    圣上见她奉了茶便站的比万忠更远,稍蹙了眉,以指叩桌,叫她过来:“过来。”

    郑观音柔顺地过来,“观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却示意她跪坐在一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音音,你当真想甘心做圣人的嫔妃么?”

    她点了点头,却被身侧的男子略带侵略性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难不成观主不肯应我了?”

    总不会是教萼华那个乌鸦嘴说中,他还真惦记着要将她纳作妾室,不愿意让她嫁给圣上了。

    “怎么不作数,你心甘情愿就好,”圣上浅淡一笑,只是那笑容几乎一瞬而逝,“记得我说与你的话。”

    观主今日穿的是普通行服,上面也未熏香,郑观音嗅到他身上似乎有作图颜料的气味,却也不提他当日画自己的事情,跪坐在他身边,轻声道:“观主之前说的话,我都记得,只是您似乎却食言。”

    郑观音记忆里观主与她说过的话太多,哪里能每一句都记得真切,只要他不动歪心思,便能让她放下一颗心。

    她只关心圣上何时会过来,他私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

    “圣人不会真要等到张真人出关,才会过来罢?”

    她想起张真人弟子模棱两可的回复就觉得沮丧,连带着期待也少了许多。

    “圣上日理万机,不过也该到了他进香的时候,快则三五日,慢则一旬,他总会来的,”他倒是不着急,反而有时间闲暇来看她的妆容,“你今日似乎重新整了妆,又换了香薰。”

    她稍稍放心,“道长说的对,奴婢不大喜欢总熏一个香,那也太单调了些。”

    她这两日有在试着扎马步,练一练所谓的腰力,跪坐一小会儿

    又要扯痛那个地方,仍旧嘴角噙笑:“道长还在熏我上一回调制的香。”

    圣上“唔”了一声,平淡道:“我平日不太喜欢用香,习惯了,便也难改。”

    这人有时候大约不会同女子谈天说地,郑观音便也不搭腔,然而仅仅是过了片刻,他翻过一页书,忽然看向她:“若是有一日山陵崩,圣上要嫔妃殉葬,你会后悔今日么?”

    万忠被圣上说得浑身一颤,偷偷窥陛下神色,见他似不经意看向郑娘子,神情温和,几乎都要替郑娘子捏一把汗。

    郑观音刚有些走神,差点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然而飞快想过,明白过来他的话,面上忽而雪白。

    ——她每日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几乎无暇想到一个问题,宫里竟然没有老太妃。

    其实她们这些宫人自然也不会接触到太妃这样的人物,加之先帝选秀大多在京畿,即便是那些嫔妃殉葬后家里得了许多好处,她们这些南边的女子也不知道。

    “道长在同我玩笑吗?”

    “这是宫里的规矩,我并不是一个爱强人所难的人,”圣上极心平气和地同她道,“你还年轻,一辈子做白头宫人,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仍然是有礼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手背轻拍,薄薄的茧子磨得人微痒,目光平和却又有一点探究威慑的意味,“你从前不知道么?”

    郑观音短暂的几年里有过不少爱慕她的人,其中也有一二她动心想纳入夫婿人选的,但是说起要她为哪个男子而死,她从没想过。

    “奴婢确实不知道。”

    她都不曾注意到,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圣上却笑了,哪怕略有些短促。

    “现下你知道了,又如何作想,”他恬然道,“好姑娘,你还会如此倾心陛下么?”

    周遭的内侍们面面相觑,圣上同后妃相处时从来没问过这样的话。

    东宫旧人大多看过先帝嫔妃的结局,早就心照不宣,而后入宫的嫔妃大多懵懂,圣上也从不会在意——问与不问,待到山陵崩后,那都是新君处置的事情了。

    不过这也是个绝好的机会,要是郑娘子聪慧些,就该晓得这时候要表一表忠心。

    然而郑观音犹豫了片刻,圣上看向她攥紧无措的双手,面色虽不曾改变,然而内侍们不自觉都低下了头。

    “那大约说不准。”

    她错过了最佳时机,轻启朱唇,说出的还是不大动听的答案。

    “且不论圣上瞧不瞧得上奴婢这样的人,便是瞧得上,也未必待我一世都好。”

    她头脑有些发白发空,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又要尽力叫自己说的不那么错。

    他这时节说这话与她听,难保没什么企图,这时候她什么都不该问,除非彻底昏了头才去问怎么才能不殉葬,宗室贵族的妃妾是否不必殉,比较是做圣上的嫔妃好,还是做观主的妾室能活命。

    “要是圣上待我好得不得了,视我若掌中珠玉,爱惜万千,我自然愿意殉葬,”她气息不均匀,怯怯道,“要是君王薄幸,君恩寡淡,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

    “这话不对,”圣上看着她,听她说那些歪理邪说,不见动怒,依旧平静得很:“宫里有许多嫔妃,都不受宠爱,难道她们就不必殉葬了么?”

    郑观音稍稍镇定了些许,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观主要是早替她忧心,好生相劝,她还不过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将目光放在更为年轻的皇子们身上也有可能。

    现在来说这些,她之前那样讨好他,倒有些骑虎难下。

    “说出来不怕道长取笑,我生性也是个极嫉妒的人,”她微微笑道:“若是圣人当真疼我,我才不要挨了那许多痛苦,还要和那些令人讨厌的女子到地下去争夺

    ,宁可我自己一人殉葬,放她们一条活路。”

    “要是便如现在这般,圣上连瞧都不会瞧一眼,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轮不到我置喙,无非是终日好吃好喝,尽力将自己养得心宽体胖,到了挨那一刀。”

    做几十年碌碌无为的宫人,与做十几年的嫔妃,这本就是一场豪赌,更何况多少女子想做嫔妃还做不了,她攥紧了衣袍下摆,声音柔和:“道长,你说呢?”

    他听人说话时目光深邃,似脉脉有情,仍如少年般有神,如果偶尔有一点泪水莹润的话会更剔透,只可惜从来没有。

    郑观音偶尔都不免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但是她现在心乱得很,并无心欣赏男子的风仪。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圣上回过神来,并无不悦,只是看着她道:“从前也有人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想起殿外乘凉时的幽密私语,她果然始终也没有变过。

    只不过是彼时她枕在他的臂弯里,现在却一脸警备地瞧着他。

    郑观音敷衍地点头,对自己的说法暗地长吐了一口气,莞尔道:“观主你瞧,不止我一个这样想。”

    “下去罢,”他似乎不过是随口闲聊,一两句话便搅得人满心惶惶,但是又很快失去了谈兴,反倒觉得她碍眼,“这里暂且不必你伺候。”

    郑观音脑中仍然有一片空白似的,心跳得厉害,急于求证他话中真假,然而观主这样说,她也只是行了礼,匆匆退下。

    圣上继续去看那卷志怪游记,他从前从不感兴趣的东西。

    然而万忠偷觑两眼,瞧圣上手边的那盏茶凉了,圣上也不过是看完了两则。

    他陪伴在圣上身边许多年,但也说不好郑娘子的回答能否教圣上满意。

    一个小宫婢私下和人夸口闲侃顶多是口气大些,然而她面对的,却真是今上。

    “万忠,”圣上过不多时,便将那一卷书搁下了,唤他时似乎心情并不算差,“朕是不是该封她一个低些的位份才好?”

    内侍监也拿捏不定圣上的心意,这是郑娘子说的不好,教陛下生气了?

    “她总是太功利,没有好处是不肯做事的,”圣上并不要他回答,只是随口在说她,“位份低些,也知道尽心服侍,给得太满,反倒不知足,不那么尽心。”

    万忠稍有些踌躇,圣上说位分低些,难不成只封最末等的更衣采女?

    但说出来,万一不对,又得罪圣上,圣上或许自己说说也就罢了,不肯教外人非议,不如不凑这个巧。

    “过几日朕亲自拟一道旨意,你同皇后好生说一说,”圣上半倚在椅靠上,神情微慵,淡淡道,“就封她一个二品淑仪好了。”

    万忠打定主意不开口置喙,然而圣上所说,似乎与前面的话并不相符。

    皇后之下,唯有三妃号称三夫人,其次便是九嫔,先帝最偏爱的温淑仪也在这位分上待了一辈子,死后先帝为了追封更尊贵,才新建了贵妃位,但并无活人用过,圣上御极后,也仍然按照旧时制度册立嫔妃。

    他怎么同皇后娘娘好生说,恐怕袁皇后也不会答应圣上要立一个宫人做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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