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有蝉鸣挤进狭窄的窗缝里,在彼此相顾凝睇的莺时与殷旭的耳畔叫嚣着。

    方享见随玉要开口,忙将她拉住,冲她摇了摇头,五指略略收拢,硬是将人拉了出去,极其小心地关上房门。

    门扇合上的瞬间,殷旭看见已在莺时眼中含了多时的水雾终于夺眶而出,伴着她听来急促用力的呼吸声,又问了一次:“我的琵琶呢?”

    两行晶莹在莺时还发白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殷旭抬手想要帮她擦去,她却扭过头,泣声比方才明显了许多。

    “姣姣……”

    以往殷旭叫她,她都会回头,但这一次,垂落的视线并没有因为他带着请求的低唤而改变,她甚至想要抽回被殷旭裹着的双手。

    意识到莺时的意图,殷旭攥得更紧,追着去她面前,道:“你不看着我,怎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睫上的湿润似被抖落下来,那双发红潮湿的眼睛终于重新看向了近在身前的那张脸。

    开口前,莺时忍不住抽噎,道:“你说。”

    “我……”他很少这样欲言又止。

    正是因为知道他曾经的从容,每每与自己说话总是镇定自若,娓娓道来,她才会对此刻他的犹豫不决而倍感失望,即便仍看着他的眼睛,艰难里仍有真诚,她却忽然分不清这样的坦然究竟是真的还是伪装的。

    “你说啊。”莺时道。

    声音不大,却不再如以往温柔,又有眼泪不断涌出了出来,将她的眼睛浸得更红。

    这已是她的歇斯底里。

    “姣姣……不哭,好不好?”殷旭求道。

    “我的琵琶呢?”得不到答案,她便反复问着,问得越多,越是止不住汹涌的眼泪,即便与殷旭靠得这样近,她都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哭声堆积在殷旭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他内心深处的记忆,试图翻出那些不为外人知的过往,重新暴露在莺时面前。

    “姣姣。”殷旭试图将莺时拉进自己怀里,初初用了些力,见她没有太大的反抗,便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直到真正抱住莺时,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颤抖,他亦是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道,“姣姣,你要相信我。”

    莺时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再一次重复那个问题。

    早已不复往昔那般坚定的信任在殷旭此时的回避下更是岌岌可危,似青天将崩,山巅欲坠,风雨飘摇着在最后的懦弱里苟延残喘。

    她一直在哭,哭声从唇齿见碾了出来,断断续续地不成声。

    殷旭捏着她的肩,像是在等什么,耳畔的蝉鸣聒噪不止,他的眼神却有了片刻的冷静,只是在眨眼间又被抹去。

    “姣姣,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所以我不敢……不敢再让你离开我。”殷旭道。

    怀里的莺时仍未止住哭声,但这一次,她显然听见了殷旭渐渐镇定下来的话语,便也尝试着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克制住,只是依旧不肯松开紧紧咬着的唇。

    “你的琵琶被我收在府上那座海棠园里,那儿原是你的家。”话音落下,殷旭久久没有做声。

    怀中的哭声渐渐被蝉鸣盖住,剧烈颤动的身子亦是在殷旭温柔的抚慰下恢复了几分平静,只那被咬了多时的樱唇上还留着深深的牙印,再用力些便要咬出血了。

    殷旭的手掌在莺时肩头摩挲,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收拢着,像要让彼此间任何一点空隙都消失。

    莺时被他抱得有些难受,但她只要一动,殷旭便会更用力,不似先前温儒,整个怀抱里充斥了不容她抗拒的强势和逼仄。

    “你不叫余莺时,而是顾青棠,是前任郢都商会会首顾有荣的女儿。”殷旭合上双眼,轻蹭着莺时额角,满是歉意道,“对不起姣姣,我知道我不应该瞒着你这件事,但我好不容易看着你摆脱了曾经的苦难,我不想你再回到那些痛苦里。我想我或许能够给你新的生活,以后你只会有快乐。”

    莺时怔怔看着那扇紧闭的窗,窗扇上的阳光即便没有照进来也还是那样刺眼,好似那些被遗忘在某一处角落的记忆,她暂时无法真正接触,却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甚至,那样的存在充满了曲折,情绪强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莺时问道。

    “太长了,故事太长了。”殷旭道,“是我不够好,始终没能获得你父亲的认可。我以为,只要我真正做出一番成绩,就能扬眉吐气,就能让他答应我们的婚事。所以我离开了你爹手下,转投到武安侯府上,为侯爷办事。”

    “结果六年前我从外地办完差事回到郢都,却听说你爹被捕入狱,罪责牵连甚广,顾家三族内男丁尽数被斩,女眷或卖作奴婢,或充入教乐坊贱籍。”殷旭至此又作停顿,轻抚上莺时还留着泪痕湿意的脸颊,无不感慨道,“我回来的时候遍寻不见你,我心急如焚。但没想到,将近两年后,你居然出现在瑶春馆,成了那里的清倌。”

    殷旭咬牙切齿地念出那一处教坊的名字,对莺时的怜爱歉意已充满了如今包裹着他们二人的空气,他道:“我去瑶春馆找你,我说我会想办法带你走。但我没想到,那时的你竟已开始恨我。你说,是我诬告了你的父亲参与私卖军械,你恨不得杀了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姣姣。”殷旭忽然变得急切懊悔,扶着莺时的肩,坚定地看着她,道,“我得你爹收留才有了立足之地。我感念他对我的恩惠,哪怕心里怨过他始终不同意将你嫁给我,但我也理解那是他作为父亲对你这个独生女儿的爱护。”

    “我离开顾家,是心有不甘,但顾家有你在,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甚至从来不知你爹有过这些举动,我不会这样做。”殷旭清隽的眉眼在这番恳切的讲述里浸润着失落与悲伤,道,“可你不信我,你只认为是我害了你爹,害了你全家。不管我如何劝你,如何跟你解释,你宁可留在瑶春馆都不肯跟我走。”

    虽然已有过一些猜测,但面对殷旭给与的答案,莺时还是无法立刻全部接受。

    尽管眼里都是殷旭悔恨失意的模样,看得她心疼不已,她却还是问道:“那究竟是不是你?”

    “不是。”殷旭果断否认,坚毅且坦诚地回应着莺时带着质疑的目光,双手捧起她的脸,摩挲着,请求着,“姣姣,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你消失的那些日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我们当初的重逢会变成那样。”

    莺时问道:“后来呢?我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你跟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殷旭的嘴角尽是苦涩无奈,他轻抵着莺时的额,阖眼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你宁死都不肯跟我离开瑶春馆,我那时才知道从来娇柔的顾青棠其实固执得很。为了不让你多受委屈,我便花重金定了你的名,不让外头那些人染指你。你想如何都好,我都会满足你。”

    “你一直认为你爹是被冤枉的,也认定是我从中搞鬼,所以那些年里,你总想要为你爹报仇。我何尝不痛恨你我之间变成这般仇人相见的局面,但我无可奈何。你确实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顾家。”殷旭微微张开眼,见莺时也合上了双眼,正静静听着,他抬头,在她眉心轻轻落了一吻,道,“对不起姣姣,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如果我早些回来,事情一定不会是后头发生的那样。”

    他的鼻息扑在莺时脸上,和身边的空气一样带着明显的热意,她眉头轻蹙,渐渐抬眼。

    殷旭看起来这样真挚,渴望得到她原谅的神情分明热烈却被压制在触及前程往事的歉意里,看来那样小心翼翼。

    心头一阵钝痛,莺时继续问道:“接下去呢?我恨你,还与你纠缠了那么久?”

    “你就是在折磨我,顾青棠。”他的痛恨被深重无奈和从未改变过的深情包裹着,如同置身在无法挣脱的束缚里,而这个束缚就叫顾青棠。

    “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你偏不让我如愿。你明明心里还有我,却要去招惹薛沅?你宁可在风月场里对别人假以辞色,就是从来不肯对我放下哪怕一丝一毫的防备。”话到最后,殷旭连叹息声都在发颤,那仿佛钉入莺时身体的目光纠结着爱与恨,将他这些年对她的感情一一表露。

    “我不是没有想过强行带你走,但你真的拿刀对着自己。你说,只要我用强,你就立刻自裁。顾青棠,你真的恨我。但你却不听我的解释,不给我一丝为自己争辩的机会,你……你怎会这样狠心?”

    激动之下,殷旭重新抱住莺时,不断在她耳边控诉着她曾经的决绝,越说越心痛。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最后只剩下你对我莫名的恨。我便开始调查你失踪的那些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殷旭已卸下了在旁人面前的矜持与骄傲,毫不掩饰对过去的无奈,苦笑了一声,问莺时道,“姣姣,在你心里,我竟是比不上一个外人。你宁愿相信他的话,认定是我捏造事实,污蔑你爹。就因为我离开了顾家,是吗?”

    虽有诸多对往事的怨言,但他待莺时始终如初,并不因她受人教唆的怨恨而同样抹煞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殷旭道:“我将那人找出来,领到你跟前,本是要他当你的面拿出我告发你爹的证据。可他什么都没有,就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咬定了我忘恩负义。你信了,你信这四个字,还为了他再与我起冲突。”

    “那晚,你随我去侯府赴宴,宴上迫于无奈多饮了几杯,与今次一样,身上出了疹子。我原想着,是不是我再可怜一些,你到底还能顾念一分我们昔日的情分,便坚持与你回瑶春馆,想你看看我,看看我身上的疹子,哪怕多心疼我一点儿都好。”殷旭拉起莺时的手,贴上自己还出着红疹的脸,乞求道,“姣姣,我必须做好该做的一切,我还要照顾你,我还想陪着你。”

    他受尽了外人的追捧,早在郢都高门氏族中立下了声望,现在如同渴望被收留的流浪狗儿一般,朝着莺时摇尾乞怜,寻求着迟来的宽容和理解。

    贴在殷旭颊上的手指动了动,莺时抬头去看他,居然发现他的眼尾湿润,心头的痛楚与苦涩像是被这潮湿洇开了一般,裹挟着她作为余莺时对他的爱意,催着她问他道:“这疹子真的不难受吗?”

    哪怕只是从她眼底渗出的一丝怜惜都是莫大的惊喜,甚至于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怔忡着半晌都未再开口说话。

    莺时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举动,坐直了身子。

    她努力让自己免于被殷旭引导,将薛沅告诉他的话在心里快速与殷旭所言比对,几乎能确认,殷旭口中去赴宴的那一晚,便是薛沅说的瑶春馆走水的当晚。

    莺时深深吸气,尽量保持着平静,认真看着殷旭问道:“当晚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殷旭敏锐地捕捉到莺时言辞间的异常,眸光骤然变深,却并未提出质疑,而是试探着去握莺时置在膝上的手。

    自她的指尖起,一点点地向上移动,直到将她的手完全覆于自己的掌心下,缓缓地收拢,彼此的体温交融,他才道:“我说了这么多,你相信吗?你若不信,我接下去说的任何话都成不了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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