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纱踏入宁栖院时正好夕阳垂暮,两三片光从云后穿透出来,将云层晕染成极富有层次的胭脂色。

    她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衫裙,头发也重新挽过,只挽了一半,剩下的垂在身后,走动间晃出上衣浅蓝色的料子。

    杨夫人不是很在意她是否将自己当成出嫁女挽发,因此她比较随性,通常时候她将长发挽起来实在是因为干活不方便,且披散着太热,扎马尾又不合适。

    但今天傍晚,她借着落日余晖梳头时,自然光柔和了她的眉眼,她忽然觉得自己美翻了,于是就自恋了一番,将一半的头发挽了个精巧的发髻,还插了一根珊瑚簪子。

    人的性子总会很奇怪地受穿着影响,于是打扮如此“淑女”的云纱,今日跨进宁栖院的大门时,不由作出了一番款款姿态。

    初月引她进屋时,也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宁栖院陆陆续续地开始上灯,但屋内还未全黑,借着傍晚的余光,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杨夫人面前,杨夫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位高门贵女。

    当然,如果她不是一开口就那样失礼的话。

    “杨夫人,说好的五十两怎么一直没有送给我呢?您杨家这高门大户的,也不缺这点钱吧。”

    杨夫人顺着的一口气还未下去,不由被这话顶了下,呛进了肺里。

    她用帕子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初月立刻倒了温茶给她,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真是失礼,夫人面前还未行礼,张口便是五十两。”

    她横眉冷对,“又不会缺了你的。”

    真是奇怪,无论什么年代,欠钱的永远更趾高气扬一点。

    云纱等杨夫人喝了茶水,不那么咳嗽了,才开口道:“我并非杨家的主人,也不算杨家的客人,失了哪方的礼呢?杨夫人,您与我,更像是生意伙伴,您给钱,我办事而已,如今事已办成,钱却未到账,我想来问一声,不算什么失礼吧。”

    杨夫人用帕子擦着唇边的茶水。

    “给她。”

    初月皱了皱眉,不好说什么,转身从里屋拿了两包银子出来,均用大手帕包着,沉甸甸的坠出形状。

    云纱也不想表现地太过明显,但她的确有些控制不住的双眼放光。

    她前世也不是个有钱人,更是没有见过如此份量的银子。

    初月走近,她便伸手来接。

    初月冷笑了声,将银子放进她怀里,阴阳怪气地提醒了句。

    “姑娘小心,可拿稳了,莫让银子掉下来砸了脚。”

    五十两是个什么概念,该有十斤重了。

    十斤的分量一下子压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的确有些吃力。

    不过她乐意吃这份力。

    于是她眉开眼笑,装作听不懂初月话中的意思。

    “不会砸脚的,你放心。”

    初月心里发气,好赖话都听不懂,真不知是个极聪明的,还是真愚笨至此。

    杨夫人坐在榻上,有小丫头进来挑了烛芯,其中一盏落在榻上的小桌上,杨夫人凑近了,用油勺轻轻拨着烛台。

    烛火摇晃,她身后的影子随之飘动,云纱不知道怎么想到了海草。

    初月在杨夫人脚边落座,替她脱去鞋袜,手法熟稔地按摩着脚底。

    杨夫人搁下手中物件,以手撑着头,似乎漫不经心地看向云纱。

    “既得了钱,还站在这做什么?”

    云纱问:“您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五十两?”

    杨夫人没说话,但显然是这个意思。

    云纱皱了皱眉,感受着已有些发酸的手臂,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这府里真是难呆,一点也不自在。

    宁栖院和稻香院几乎是府上相距最远的两个院子,天又黑了,她顶着夜色从宁栖院走回去,即便看得清路,也要走上一刻多钟。

    初月见她沉吟不动,问了声。

    “姑娘还不回,是想留下来一起用膳吗?”

    云纱将五十两搁在地上,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也不是不可以。”

    她有意无意地说道:“今天中午的饭煮少了,给杨公子盛了,就不够我吃了,这会儿还真有些饿。”

    听了前半句正要发作的初月,此刻怔了怔。

    倒是杨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羽儿今日中午在你那儿用了饭?”

    “是啊,听墨竹说,他早上几乎没怎么吃,这几日除了喝点粥,就没怎么进食了,这样下去可不好。”

    杨夫人目光惊愕,又转为欣喜。

    她忙起身子,姿势有些绷直:“将今日的事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情况,你同羽儿说了什么,他才肯听你的?一个字不许漏。”

    她的眼神虽掩饰不住惊喜,口吻却严厉,这让云纱多少有些反感。

    她想起今日来的目的,直白道:“杨夫人,我在府上住着算什么?若是主人,那不该谁都能对我不礼貌,若是客人,就更不该住在那偏远小院,凡事自己动手了。”

    烛火在杨夫人的目光中轻轻跳动了下。

    “你的意思是?”

    就等这句话了。

    云纱道:“还是与我先前说的那样,是交易,我出身商贾,杨家也是,所以做生意对你我是最清晰最方便的合作模式,我对于杨白羽来说,并非他的妻子,所以没有义务伺候他的一饮一食,因此您需要我去做些什么的时候,应该给钱。”

    初月脸色气得发白。

    “姑娘也太放肆了。”

    “不放肆,我收费不贵,对于杨家来说完全洒洒水的事,能花这么点钱就能哄自己儿子乖乖吃饭,难道对于杨夫人来说,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吗?”

    杨夫人坐在榻上垂眸看她,她的头发散了一半,从肩膀前落下,逆着光,云纱看不清她的眼神,她的双眼漆黑好似幽深的洞穴。

    她忽然想,杨白羽的这双眼大约就是遗传她的了。

    但很奇怪,在杨白羽脸上,这双眼就如黑曜石般澄澈纯真,但在杨夫人脸上,尤其是现在这样看着她时,她好似被妖魅暗中盯着。

    “你是说——”

    杨夫人终于出声,她往后稍挪了下,光重新打在她的脸上,“你要与我做生意?”

    “是,内容我不再重复,若夫人同意,具体怎么实施,还有价格多少,我们可以再谈。”

    云纱抿了抿嘴。

    那双漆黑的眸子不再深邃幽暗,里头映上了烛火,添了些温度。

    她笑了声:“若你真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羽儿愿意乖乖吃饭喝药,将身子养好,我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云纱眸子微亮。

    杨夫人道:“不过内容我来定。”

    她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敲了敲,发出“咚咚”两声。

    “准你住在扶光院,羽儿只要一日乖乖吃药吃饭,我就给你一两银子,一年为限,但你需要同我签个契书,一年后你自请休书,我签字同意,之后天高任你飞,你与杨家再无干系。”

    “如何?”

    如何?简直太好了。

    一天就能赚三分之一个月的工资,很难不令人心动。

    至于休书,她更是求之不得,她也不想被锁在高墙之后,过着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

    若她来到这里一定要做些什么,那么她想,她实验室存在的本身也许就是在向她证明,那些稻种是有意义的。

    而水稻一定要走出实验室试验田才能拥有价值。

    “好。”

    云纱仰头,“我答应,不过扶光院就不住了,我仍住在原处。”

    杨夫人颇有些讶异,对于她这般果断。

    眼前这个女子眼中亮着微弱的光,那似乎不是烛火映照出来的,而是她眼底深处在期待什么,积攒着什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中小小地迸发了出来。

    这与她之前对于她所有的了解都大相径庭。

    她忽然想,那些娘子们在外头传的乱七八糟的话,也许不完全是真的。

    譬如她当年刚嫁给杨文时,也曾遭受过非议。

    回过神,杨夫人侧眸:“初月,拿笔墨纸来。”

    杨夫人还不全然昧了良心,总算是派了个小厮替她拿那五十两,还有个小丫头替她提灯照路。

    踏入稻香院时,头顶夜空已如摆满了黑白棋子的棋盘了。

    她各给了一贯钱作小费,也就是一百文。

    二人欢天喜地地接了,道了谢才回。

    那小丫鬟将灯笼留给了她,她提着灯笼一路走到廊下,两边种下的菜苗在夜空下排队立着,让她充满了成就感。

    春草早做好了饭,奈何云纱一直未回,于是她又重新生了灶,借着几块炭的余温将饭菜热了热。

    云纱去厨房笑着唤她进屋。

    瞧着满桌的银两,春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虽然她知道杨夫人答应给姑娘五十两,但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么多钱,实在没有概念,知道和见到果真是两回事。

    云纱戳了戳她的脸蛋:“这下好了,我们一下子就有钱了。”

    春草吸了吸鼻子,眼红了红。

    “姑娘也很不容易,还要为了钱去争,哪家的少夫人也不这样啊。”

    云纱笑道:“我不是少夫人,好端端地我才不要嫁人呢,杨夫人答应我,以后我劝杨白羽好好吃饭,她就会每天给我一两银子。”

    她伸出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一年下来就有三百多两了!”

    春草高兴不已,捂着嘴笑,笑意从圆溜溜的大眼睛地漏出来。

    不过没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有些忸怩不安。

    “姑娘,能借我一两银子,过两日再准我能告个假么?”

    “怎么?”

    “我娘的忌日要到了,我想去给她修修坟。”

    她红着眼圈,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去年见过一次,已经塌了,如今怕是不成样了。”

    云纱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问题,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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