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纱笑了笑,伸手撩开纱帐,递给他一颗奶糖。

    杨白羽转身看着她,眼尾有些发红。

    他默默接过,剥开糖衣,将糖慢慢放进口中。

    云纱隔着朦胧的纱帐道:“那个梁程,我狠狠骂了他,把他骂跑了,哼哼,谁叫他欺负你呢。”

    杨白羽抱着被子微蜷着,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云纱见他似乎没有兴致,便也没有继续开口,时值中午,有些热了起来,她转身打算出去寻个团扇。

    杨白羽忽然叫住她。

    “别走。”

    “嗯?”

    他望着他,比着打电话的手势放在耳边。

    “一。”

    云纱怔了怔,一是什么来着?

    她随口说的话,有些记不住。

    杨白羽见她似乎没有应允,有些着急:“你还没挂,我说一自然算数。”

    云纱眨了眨眼。

    她想起来了,一是陪伴。

    “对,算数。”她用手扇了扇风,又指了指外面,“我就是有些热,去外面拿把扇子进来。”

    “你放心,我不走。”她又补充了句,“我给你当守护神。”

    杨白羽趴在枕头上低低“嗯”了声。

    云纱重新拿了扇子进来,蜜合也叫人拿了冰过来,里屋很快就凉快了下来。

    “把纱帐挂起来吧。”杨白羽说。

    糖吃完了,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奶香味儿。

    云纱将纱帐挂起来,低头看清他的模样,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气到偷偷哭了?”

    “没有。”

    他抿嘴,“我不会哭的。”

    “在我面前做什么都不丢人,我要是想哭,也不会在你面前伪装的。”

    云纱在床边坐下来,确保自己摇扇子,他也能扇到风。

    “真的?”

    “当然,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说出去别人会信吗?不会,但你信了,我也不能辜负你这份信任啊。”

    “可我一开始也不信,是你变出了糖我才信的。”

    “我若在别人面前变,他们一半认为我不过是个变戏法的,另一半会认为我是个妖女,前者不屑我,后者要杀我,而不会有人相信我。”

    云纱眨了下眼,放轻了声音,“……是个仙女。”

    杨白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云纱道:“所以你大可也信任我,你若跟我分享秘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杨白羽垂下眸子,蝶翼般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黑曜石眸子。

    他沉默了会儿,将被子掀了,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我五岁那年,梁程跟我打了个赌,他说我读书纵然比他厉害百倍也没用,身子却弱不禁风,还不如小姑娘,除非我敢在冰天雪地的冬日跳下冷池,证明给他看,他就服我,认我做大哥。”

    云纱有点傻眼。

    “……所以你真跳了?”

    “嗯……”杨白羽眼尾泛红,“他老那样说,我很生气,我从小就喝药,他很少叫我名字,都唤我小病秧子或者小药罐子,我想让他闭嘴!”

    “嗯……他很坏。”云纱表情复杂,只能说了这么句。

    说实话,她第一反应是这个故事幼稚到她甚至不知如何评价。

    不过转念一想,杨白羽当时才五岁,他能成熟到哪里去?五岁干出这种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她努力回想自己五岁的时候干过什么事,却好像连五岁的记忆都不太清楚了。

    “那你……当时就不知道早点上来?”她语气尽量缓和。

    杨白羽小声说着。

    “当时下起了雪,岸边湿滑,周围没有人,我刚下水就上不来了,梁程说我若认输喊他一声大哥,他就拉我上来,我不愿意,后来他就走了,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云纱同情的目光下,是有些想笑的表情。

    这不纯纯大冤种嘛。

    为了所谓的面子,连生命安全都不管不顾了。

    有时候男人幼稚起来是真幼稚,何况男孩。

    加倍!

    “那你——”

    云纱顿了顿,她本来想问,‘你后悔吗?’,但一接触到杨白羽的眼神,就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还很白痴。

    于是转了话头:“那你赢了,他应该服你,叫你一声大哥。”

    “……我赢了?”

    “是啊,他只赌你敢不敢冬日下水,又没说要你毫发无伤地出来,看来这么多年,这个混蛋都没有履行赌约。”云纱哼了声,“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追债,不管怎么说,咱赢了就是赢了。”

    杨白羽低声笑了下,脸埋在枕头里。

    心里紧绷了很久的弦蓦然松了松。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不但没有嘲讽他当初的幼稚,还很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用同样幼稚的方式替他说话。

    他人只道他是意外落水,他从未提过。

    梁程因为他出了事,所以也不敢提及这件事的真正原因。

    这个幼时极其幼稚的赌约,长辈是不会理解的,他们只会责骂或者无意义的安慰,若杨夫人借此闹到梁家去,不但影响两家关系,还会让此事为外人所知,成为别人的笑谈。

    对于梁程来说,告诉家长则代表他杨白羽输不起。

    云纱揉了揉脸,凑近了些,低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小时候也干过很多糗事,到现在都在受影响,很正常的。”

    “……你?”

    “我很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一起在一个水坑旁边玩,那个水坑上面有一截烂木头,他们非要说看谁敢踩在上面走过去,走到水坑的另一边,我头脑一热就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结果不小心脚一滑掉进去了,一脚踩在烂泥里,裤子鞋子全湿了,又臭又脏,还好水不深,他们拉我上来我还嘴硬说‘不要不要,我自己上来’,明明心里紧张死了,却装作没事,后来散了以后,他们各自回家,我不敢回去,怕我奶奶骂我,就自己跑去池塘边洗裤子,洗不干净还不停滴水,就更不敢回家了,一直在池塘边坐到天黑,把我奶奶吓死了,她以为我出什么意外了。”

    “那你挨骂了吗?”

    “当然啦。”云纱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被骂得很惨,主要是太臭了!你难以想象的臭!我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回去臭水坑旁边玩,我看是我脑袋进臭水了!”

    杨白羽被她的语气逗笑了。

    云纱继续道:“但被骂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留下了心理阴影,以后他们再玩类似的游戏,我都不敢上了,但我呢又不愿表现出来,就各种找借口推脱,时间长了人家也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于是他们叫我‘胆小鬼’。”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大家慢慢长大,又有新的游戏取代了之前的,再之后上学工作,天各一方,也就过年回来的时候才能见个面,不过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每个人都有新的生活新的记忆,根本不记得当年发生的这件小事,只有我这样因为死要面子活受罪而吃了大亏的人才走不出来。”

    杨白羽眼神黯然。

    “……我也不愿意记着。”

    可他的腿站不起来,他即便想忘也不可能忘了。

    他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双腿残废,他体弱多病,他这不能去,那不能吃。

    他就好像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废物,活在世上对谁都没有意义。

    可他原是个三岁就能吟诗作对的天之骄子,是神童,是天才。

    这样巨大的落差感,仿佛从云端一瞬跌落崖底。

    他摔得遍体鳞伤,经脉寸断,再也起不来了。

    他是困在了自己的心魇里。

    这个心魇,是他自己编织的,但周围所有人秉着将他拉出来的目的却给了他更多的束缚,他们每一句关心和安慰都好似蛛丝,将他缠绕地越来越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唯独云纱不一样,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原先就想,这个姑娘有些奇怪,就好似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总有些格格不入。

    他原以为这些不过是他的无聊幻想,谁知竟是真的。

    她丝毫没有隐瞒地向他将秘密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心激动地飞了起来。

    她待他,就好像对待一个寻常朋友,既没有同情与怜悯的眼神,也没有无奈和惋惜的神情。

    她跟他正常说话,正常吵架,一点也不怕惹他生气,不像其他人,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着,生怕哪个字让他不高兴。

    这种过分的关心,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会吃人的怪物。

    只有在云纱面前,他才轻松自如,好像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云纱朝他笑了笑,亮晶晶的眼眸仿佛汇聚了星辰。

    “没什么的,杨白羽,我听祁洛川说了,你的腿一直都有知觉,并未失去功能,所以,总有一天你会站起来的,你信我吗?”

    “我可以吗?”他抬眸,眼里满是渴望。

    “当然可以。”

    云纱定声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永远信我。”

    杨白羽朝她伸出手,苍白的手指骨节分明又瘦弱纤细。

    “云纱。”他唤了她一声。

    云纱怔了下,握住了那只手。

    “能不能不要走?”杨白羽望着她一字字问道。

    “嗯……那我中午就在这里蹭饭咯。”

    她晃晃他的手,笑道。

    “云纱。”

    杨白羽眼尾泛了红,紧紧拉住她的手,眸底好似漾着哀求之色,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能不能……永远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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