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雪园的西厢内,西陵琅的额角不停的冒汗,脊背发热,四肢酸胀。

    严清说,这是服下还金丹之后的正常现象,将风寒之气逼出来,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严清虽然名声不显,但他和西陵琅师出同门,亦曾学医十年,医术颇为高明。

    “师兄,你这熏的什么药草,味道也太难闻了。”西陵琅艰难的吐纳着,体内的污浊之气。

    “如果不是这难闻的气味,如何能避开院中的那些人,我们才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严清未掩口鼻,仿佛对这满室的气味,充耳不闻。

    “不过,你这次重病,也不是全无收获。”严清一边淬炼着龙仙芝,一边低低诉语。

    “什么意思?”西陵琅抬头看向严清。

    “意思就是,这个宝华郡主对你,或许有几分真心。”严清刚说完,西陵琅就连咳了好几声,仿佛宝华郡主四个字,就是他的催命符一般。

    “你别这么抗拒呀,你看啊,她为了你的这两样药,都不惜亲自上门,去求萧君白赐药。当年,宝华郡主和萧君白和离,那可是闹的四海皆知,世人都以为他们死生不相往来了。没想到…..”

    严清略停顿,玩味的笑了笑:“没想到,她为了你,竟然放下自己的脸面,求到了萧君白的面前。”

    西陵琅眉眼俱冷,未置一言。

    他,其实看不透冯保保。初初见面,以为不过是个蠢笨蛮横的娇娇女罢了,没什么难对付的。

    他想活着走出虎豹营,而她觊觎他的外表皮囊,那时他在想,这是不是老天送给他的一线生机?

    他早有成算,她如此蠢笨无知,等到时机成熟,一脚踢开就是了。

    可经过这半月来的相处,她欲擒故纵地处理事情的方式,避重就轻地驾驭人心的手段,一桩一桩。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冯保保,果真无知吗?

    “阿琅,喝了这龙仙芝,你这病再养半个月就该好了。”严清上前,摇了摇手中的琉璃瓶子,里面正是龙仙芝的汁液。

    “多谢师兄。”西陵琅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严清坐下,突然认真的看准西陵琅的眼睛,慢道:“你接下来要想一想,如何在这郡主府立足下去。”

    这话如箭氐般射中西陵琅的心脏,他瞬间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摇晃,艰难道:“师兄,我们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不想待在这里。

    严清知他言外之意,轻叹道:“如果有,师兄不会拖到现在,才来见你。”

    “阿琅,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在洛水之滨赛马。”严清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双目微阖,仿佛感受到了洛河春天的芬芳气息。

    “记得。”西陵琅也撑起身子,直直的坐起来。

    “那时候的你,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你说南齐皇帝生性多疑,自私懦弱,不是一位明君。没想到,这番话应验到了你自己身上。”

    齐国皇帝姜铉,幼年丧母,少年失爱,登基之后,朝政被世家把控,皇权受后族钳制,是个极昏庸无能的君王。

    最擅长之事,就是联姻,与世家联姻,与后族联姻,与邻国联姻,与权臣联姻.....

    而他竟然为了这样的君王,拼生拼死这么多年,真是不如喂了狗。

    严清又道:“你那时还说,大魏冯氏一族,生来血脉里就带着杀戮,当年武帝屠尽前朝皇族,为了在天下人面前做戏,又留了一脉,圈养在碎叶城。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洛水之滨,当年指点江山的轻狂不羁,言犹在耳。

    转瞬间,却今非昔比。西陵琅的内心如火烧一般炽热,眼眸却如寒冰一般冷却。

    没了兵马,他如今有什么资格,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最后,严清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琅,留在大魏,留在这里,是你唯一的选择。因为大魏皇帝需要你,所以会留你性命,奉你为上宾。可一旦,出了大魏国境,南齐有人要杀你,西夏也有人要杀你。到那时,你就是四面楚歌的境地,师兄也保不了你。”

    西陵琅不怕四面楚歌,也不怕枭首异处。

    他怕,自己永远无法报仇雪恨,怕西陵一族永远沉浸在黑暗污名中。

    “大魏皇帝真是好算计,他算准了,只要我想活着,就必定能为他所用。因为四海之内,除了他,无人再敢留我。”西陵琅说此话时,眸子骤然变冷,没有一丝温度。

    “是好算计,不愧是冯珏亲自培养出来的人。”严清冷冷笑着。

    大魏开国皇帝,生有二子,长子冯珏,封宝亲王,就是冯保保的亲生父亲。

    那可是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

    “师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西陵琅就是西陵琅,一旦下定决心,万山无阻。

    严清醒了醒目,看着病榻上的师弟,依旧那么冷峭绝尘,风采绝伦。他突然记起了,许多年前,跪在父母的坟前,不哭也不闹的孤傲少年。

    那一日,师傅问他,为何要拜我为师?

    他小小的身影,是那样瘦弱单薄,可生嫩的五官,已然可显日后风姿。

    少年声音极低,语气却极坚定,发誓般的说道:“我要变强,为我爹娘报仇。”

    “你可知你的仇人是谁吗?”

    “知道。”

    “那你不害怕吗?”

    少年壮胆似的大喊:“我会长大,不会害怕。”一边喊,一边抖,分明害怕极了。

    他却咬着牙不肯示弱,说自己终有一天会长大,长大了,就不会害怕了。

    冯保保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刚好严清在给西陵琅喂药。心里一阵惊讶,这位神医先生,不是一直嚷嚷着,等西陵琅醒来,要把他再次弄死,为他的小徒弟报仇么?

    那.....这是在干嘛?

    冯保保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喃喃道:“烧退了,应该没什么事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在问他?

    西陵琅一时有些恍然,愣了半响,才开口:“好多了。”声音有些沙哑。

    回到了龙溪先生状态的严清,在一边补充道:“西陵侍君的身体已无大碍,再调养半个月,应当就大好了。”

    不得不说,萧君白送来的灵药,效果真是立竿见影的快,西陵琅此时的面色,比早上那副病的快要死的样子,顺眼多了。

    终于,冯保保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她起身对着龙溪先生,福了一礼:“多谢神医,此番大恩,我宝华必定铭记于心。”

    龙溪先生面容沉静地接了这一礼,然后说自己要出去透口气,屋内就交给冯保保了。

    冯保保重新坐回床边,观察了一番西陵琅的脸色,确实好了很多。

    “此次大难不死,多谢郡主相救。”西陵琅虽然极不愿意,与冯保保搭上干系,但他是个头脑清白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屋内新点了一炉佛莲香,烟雾袅袅,暗香浮动,最是舒缓人的情绪。

    冯保保和西陵琅两个人,难得心平气和,说了好些话。

    萧君白进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的一番场景,床榻上躺着的男子,虽然眉目并未看清,但依稀可见风姿貌美。

    一旁的冯保保,面色柔和,神情专注的看向床上的男子,这便是她新纳的侍君,是圣旨昭告过天下的新宠。

    暮楚刚点完香过来,手中端着一盏茶水,示意郡主递给西陵侍君。

    在暮楚的心里,只要是郡主钟意的人,她都愿意倾心相待,例如此时的西陵琅,反观那厢的萧君白。

    “大公子进来了,怎么也不说话?”暮楚清音朗朗,这让冯保保递茶的手,顿时抖了三抖。水红色精绣的被褥上,泼了不少茶渍。

    萧君白换了一身琥珀色云锦长袍,白玉冠束发,端端是一冰清玉润的贵公子。

    他进门后,闻到房内未散尽的气味,微微皱了皱鼻子,然后快速扫了暮楚一眼,暮楚暗吸了一口凉气,故作淡定的退到了一旁。

    萧君白眼眸清冷,看了一眼冯保保。还金丹和龙仙芝本就是皇帝赐予萧家的,萧老夫人没有用上,所以一直放在府中库房。

    如今冯保保上门求药,他归还,也是物归原主。

    只是他与她互怄多年,惯性使然,总是要为难她一番的。他以为冯保保还会和从前一样,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卖乖。

    谁知,冯保保不冷不热的打了个招呼,直接走掉。他当下心里一惊,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了,为什么她没跟以前一样的使性子。

    在她走后,他即刻就命人取药,准备送往郡主府。

    可临了,不知怎的,竟然自己亲自送来了。

    萧君白走过来的时候,眼睛全程落在西陵琅的身上,而西陵琅的眼睛,则落在被褥的茶渍上。

    冯保保如一座木雕般僵住,她真希望这时候,范渊宁能出现在身边。

    她应付不来的场景,范渊宁一定可以。

    萧君白和西陵琅,两个人互相观摩了许久,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开口说话。

    四周的空气僵了好一会儿,冯保保终于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干咳了一声,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萧君白,承国公府大公子,也是我表哥。”还是前夫。

    但这个,冯保保就不说了,太丢人!

    “表哥,这位是西陵琅,你应该也听说过,少年战神,玉面将军。”也是她新纳的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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