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爷回过神来,叫伙计赶紧去隔壁酒楼叫一桌席面,请潘严两家主事吃酒,又邀和两家都交好的一个朋友过来作陪,说和两家。

    严家主事挥挥手道:“酒饭先不急,令嫒刚才画的花样,我们家想定下。”

    说着就要给定金。

    潘家主事劈手推开人,摸出一锭金子塞过来:“我们潘家下定了!”

    严家主事气得又要撸袖子。

    谢六爷笑着打哈哈敷衍过去,先把两人请进内院,按定在酒桌前,倒上酒,要掌柜陪着吃。

    外面也备了茶饭,伙计分别带着潘严两家的下人入座。

    医馆大夫赶过来为两家被打破头的下人包扎伤口,谢六爷看两人满脸是血,一个还伤了后脑勺,后怕不已。

    今天要是出了人命,衙门那帮贪吏非得榨掉他一层皮!

    忙完,谢六爷这才走到谢蝉身后。

    她低着头,正在画燕子的尾巴,笔触轻盈娴熟,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只斜飞的燕子,虽然还没涂色,但燕子的活泼矫捷已是呼之欲出。

    几个大伙计围在她身边,交口称赞。

    谢六爷纳闷地问:“这是铺子新出的花样?”

    铺子的花样送去刻版前都要呈给他过目,他不记得看过这个花样。

    谢蝉抬起头,收笔,杏眼眨巴几下,回答他的话:“不是铺子的新花样,我随便画的,潘严两家人火气太大,铺子的花样他们嫌陈旧,我想了个复杂的图案慢慢地画,好等阿爹回来。”

    谢六爷回过味来,笑着摸摸女儿头发。

    谢蝉画花样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假如谢六爷迟迟不回,她还可以把石榴、萱草、青鸾、鸳鸯全画上,要多喜庆多喜庆,画上一天也画不完,谢六爷就是光脚走路也该走回来了,而且潘严两家人看她作画也都冷静下来,没动手了。

    至于抢布的事,她不担心,谢六爷肯定能妥善料理,他本人亲自出面,潘严两家主事有台阶下,怎么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谢六爷看着案上的画,笑容忽然一收,板起脸,道:“团团,花样是你随便画的,现在潘严两家又都看上你画的样子了,抢着要,要是铺子的师傅说你这花样子不能用,两家人说你骗人,你怎么办?”

    谢蝉脸上仍是笑,促狭地道:“我画之前和他们说了,现在只有粉本,还没有刻版,不能用的话,就说等选木材、贴粉本、刻版、夹板、染色、拆版、清洗、晾晒,一个月早过去了。”

    潘严两家的婚期都是下个月,两家人不可能推迟婚期,自然会放弃这幅花样。

    谢六爷绷不住,也笑了,轻轻戳女儿一指头。

    “你呀!”

    他拿起女儿的画细看,脸上神情如常,心里却颇为震动。

    谢蝉会画花样子,他早就知道,不过他一直以为那是小儿家画着玩。

    从谢蝉六岁起,谢六爷常常带她到布铺玩,她每次都先去看望养病的谢嘉琅,问问功课,然后跟着谢六爷。

    谢六爷想着以后家里肯定要分两家铺子给谢蝉做嫁妆,闲时就把谢蝉抱到膝头,捏着她的小手教她打算盘,和掌柜讨论生意时要她在一边听,让她熟悉布铺定版、染色、出布的流程,免得以后她嫁了人,对陪嫁铺子的事两眼一抹黑,被掌柜伙计诓骗。

    谢蝉学得很快,谢六爷忙起来顾不上她时,她扒在案头跟着师傅画花样子,看伙计染布,坐在小马扎上观摩大伙计刻版,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谢六爷只觉得女儿懂事乖巧,体谅父亲,不吵不闹,哪想到她真的在学本事,花样子已经能画得这么好了!

    刚才他说花样不能用是在吓唬谢蝉,看她如何应对,其实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花样能用。

    谢六爷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大师傅试探过他的口风,问他谢蝉是不是想学画花样子,他当时回说谢蝉只是闹着玩,不用管她。

    “许师傅。”谢六爷叫来铺子的大师傅,“团团的花样子什么时候画得这么好的?”

    许师傅答道:“六爷,九娘一年前就能画这么好了,她天分好,画什么像什么,而且画的样子都很新鲜,那样式好看又贵气,我都没见过,我还以为是六爷教她的呢!”

    谢六爷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心思转了几转,拿着花样子问谢蝉:“团团,你能再画几张样式不一样的花样吗?”

    谢蝉毫不迟疑地点头:“阿爹想要什么样的?我能画。”

    “像这样富贵喜气的,不用画满,简单点就行。”

    小伙计殷勤地铺纸磨墨,谢蝉接过笔,略一思索,在纸上勾出一枝海棠。

    片刻后,谢六爷来到酒桌前,苦着一张脸朝潘严两位主事深深作揖。

    “小女莽撞,让两位见笑了。”

    “六爷太气,令嫒小小年纪,沉着大方,是我们两个长辈无状……那花样子,六爷看是不是我们家定下了?”

    主事话锋转得太快,谢六爷怔了怔,长长地叹一声,忧愁道:“小儿家家的,能懂什么!不瞒两位,花样子是有的……”

    他拿出几张刚画好的花样子摆开。

    潘严两家主事一张张看过去,顿时两眼放光,这些花样他们都没见过,用在婚宴上,肯定风光!

    说和人见状,笑道:“如果这些花样六爷家都有,那两位世交不如卖我一个薄面,各退一步,各选两样,如何?你们今天这么闹,吓得六爷家小娘子出来劝架,六爷不仅不生气,还气气请酒,两位别为难人家六爷了,他是老实人。”

    两家主事喝了酒,经说和人调解,不想再闹下去,顺坡下驴,点头赞同。

    谢六爷却一脸愁容,叹道:“这事却难办了……”

    说和人问:“怎么难办?”

    谢六爷一一道来:“不瞒几位,这些花样子只是初稿,还没有定稿,等定稿了,还要选木头刻版,木头要在水里泡上七八天,等木材润了刷浆糊贴上粉本,大伙计一刀一刀按着粉本雕刻……再然后才能染色,这么一套下来,起码要一个多月!”

    两家主事立马道:“不行!我家现等着要用的!”

    谢六爷眉头皱得老高,“现成的布我们是有的,就是花样都是旧的,不如这个……”

    两家主事一起指着桌上的画纸:“我们只要这几张花样的!”

    谢六爷一脸为难。

    严家主事先把看中的两张画纸拨到自己面前,道:“我们家可以多出工钱,请六爷多雇些工匠,务必早些赶制出来。”

    潘家主事不肯落在严家后面,再次甩出一锭金子:“我们也可以加钱!”

    老实人谢六爷抹一把汗,一副不敢得罪两人的愁苦模样,叹息道:“您两位急着要……那我们只能咬紧牙关勉强试一试了……”

    他趁机要了个高价。

    接下来几天,谢蝉没回谢府。

    谢家有现成泡好的木头,谢六爷从里面选出大小尺寸符合要求的木材,要木匠刨平成板。

    谢蝉连夜画花样子。

    潘严两家定下花样后,她和师傅商量好正稿,按照两家定下的尺寸在用来做粉本的素绫上作画,后面的刻版、染色谢六爷亲自看着,不用她操心。

    几天忙碌下来,谢蝉没觉得累。

    前世她日以继夜赶绣活的那段日子可比这要累多了。

    只要不碰针线,画花样子对她来说很轻松。

    上辈子,她的绣活多以宫廷画师的名画为底本。

    宫廷画师侍奉皇族,个个画技了得,随便一个不起眼的画师都可称是国手。他们的画作既富丽堂皇,寓意吉祥,又清丽高雅,不落俗套,雅俗共赏。

    谢蝉研究过很多不同宫廷画师的画作,随手就能画几张不一样的花样。

    谢六爷却觉得画花样子劳神劳力,很心疼女儿,要她回府休息。

    谢蝉道:“阿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留下来可以帮着打下手。”

    见女儿坚持,谢六爷想了想,干脆要她跟着自己一起去看夹版、拆版。

    染布、晒布的大作坊在城外。

    谢蝉刚下马车就闻到一股酸臭刺鼻的气味,进了作坊之后,里面的味道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下过雨,作坊里坑坑洼洼,污水横流,染布的料水溅得到处都是。

    她跟在谢六爷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

    作坊里搬运布匹的伙计来来回回,看不清路,好几次撞倒谢蝉。

    噗通一声,谢蝉被一个伙计撞得几个趔趄,摔进污臭的泥水里,身上一片狼藉,脸也脏了。

    进宝慌忙要上前。

    谢六爷拉住进宝,冷眼看着,没有伸手拉谢蝉,也不许别人拉她,更不许仆妇照顾她。

    谢蝉一声不吭,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打着寒噤,擦掉脸上污水,继续跟在谢六爷身后,看工匠染布。

    进宝看着她,满脸心疼,谢六爷却面无表情,一心扑在染布上。

    忙到下午,伙计送来饭菜,谢六爷才看一眼谢蝉,问:“怎么还不去把脏衣服换下来?”

    等谢蝉去马车换下脏衣裳回来,谢六爷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只剩下两个冰凉的馒头。

    进宝想叫伙计去蒸一碗羹,谢蝉拿起馒头咬一口,道:“没事,这个就够了。”

    傍晚回布铺,马车在崎岖土路上颠簸,谢蝉靠在谢六爷身上,累得睁不开眼睛。

    谢六爷摸摸谢蝉的脑袋,“团团,今天累不累?”

    谢蝉迷迷糊糊地唔一声。

    谢六爷低笑,摩挲她的脸颊,“那明天团团还想不想来作坊?”

    “想。”

    谢蝉毫不犹豫地说。

    谢六爷顿了一下,“今天团团这么累,为什么还想来?”

    谢蝉揉揉眼睛,坐直,一脸郑重地道:“因为爹爹给我工钱。”

    谢六爷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

    谢蝉搂他的胳膊:“爹爹,你会给我开工钱吧?大师傅说他画一张花样子有好多工钱拿呢!”

    谢六爷笑得前俯后仰,戳一下谢蝉的脑袋,“好好好,给你工钱,大师傅拿多少,你也拿多少。”

    谢蝉满意地点头,笑着抱住谢六爷,“爹爹,以后我给铺子画花样子,你记得和掌柜说,每一幅花样子都要给工钱!我都要记账的。”

    “不会克扣你的工钱!”

    谢六爷笑一阵,搂着打瞌睡的谢蝉,轻轻拍她肩膀,看她睡着了,笑意一点点敛起,轻轻叹一口气,脸上神情复杂。

    女儿这股执拗劲儿不知道随了谁。

    今天的辛苦完全没吓到她。

    马车入城,外面市集的喧嚷人声响亮起来。

    谢六爷拍醒谢蝉,掀开车帘,要她看街旁一个唱曲卖茶的点茶婆婆,“团团,你看,这妇人抛头露面,沿街叫卖唱曲,只是为了挣几个茶钱,是不是很辛苦?”

    谢蝉刚睡醒,有些茫然,沉默一会儿,反问:“阿爹,这世上有什么挣钱的活计不辛苦?”

    谢六爷笑了笑,敲一下谢蝉的额头,“你是谢家小娘子,家里挣钱有爹爹,你用不着挣钱,你看三娘、五娘她们,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绣绣花,喝喝茶。”

    谢蝉靠在谢六爷怀里,低低地道:“阿爹,我不喜欢待在府里,我想像阿爹你一样有本事。”

    谢六爷无奈。

    他本意是劝女儿收心,结果却听到这一句。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倒不是没见过出门应酬的女子,他见过,结交过,还颇为欣赏几个精明能干的当家女子,但是那些女子大多是家中遭变、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以女子之身支应门庭,而且那是别人家的女儿,轮到自己,他希望女儿一辈子无忧无虑,吃穿不愁,而不是抛头露面,被人指指点点。

    然而女儿表现出色,谢六爷也确实觉得很骄傲。

    可是女儿到底是小娘子,和继承家业的儿子不一样,终究要出阁嫁人,别的可以纵容她,这一点不行。

    这世上有几个夫婿能允许自己的妻子整天抛头露面,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要是一味由着女儿,以后她嫁了人,夫妻不和,他这个做父亲的能怎么办?

    谢六爷很矛盾。

    第二天,谢六爷去作坊时,还是带上了谢蝉。

    他想,也许哪天谢蝉觉得累了,就厌倦了。

    谢蝉挽起黑发,不戴首饰,只系丝绦,换上仆妇给她准备的坚韧耐磨的衣裳,脚下踏长靴,踩着作坊地上淋漓的水渍奔来走去,不嫌脏,也没喊过累。

    潘严两家都加了工钱,谢家连日赶工,提前做好新布送去。

    两家女眷看了,都很满意,夸花样新鲜。

    谢六爷肩头的压力一轻,有了这笔入账,账面上的钱总算能周转了。

    很快,潘家人又找上门来。

    “你们的大师傅可以画几幅神仙人物的花样吗?要和范家那些不一样的,我们老夫人七十大寿,指名要神仙人物的绢布供佛,价钱好说。”

    大师傅不擅长神仙人物,掌柜去问谢蝉。

    谢蝉道:“我可以试试,把人请进来,我要问问他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

    掌柜先叫伙计搬一张大屏风放在屋中,然后才把潘家人请进里屋。

    谢蝉坐在屏风里面,问:“不知府上要多大的绢布?要单色的还是多色的?神仙故事还是佛经故事?”

    潘家人以为画稿子的人是大师傅,谢蝉只是临摹,听见她问的声音,心里惊疑,看谢家掌柜和伙计都一脸习以为常,不好多问,给出尺寸,答道:“不要单色的,要佛经故事。”

    谢蝉沉吟片刻,提笔蘸墨,画了一幅佛陀在菩提树下讲经的稿子。

    掌柜把画稿送出去,潘家人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就要这个了。”

    屏风里,谢蝉慢慢地道:“这个只是初稿,要定稿,还得琢磨,神仙人物怎么涂色,怎么刻版都很费功夫,而且这套版刻出来用的次数也不多……”

    潘家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大娘子说,可以加钱,只求好看精致。”

    谢蝉两手一拍,拿出算盘拨算珠。

    她又有进账了。

    谢蝉先画出几张草稿给大师傅和掌柜看,定稿后才在素绫上作画。

    画好正稿,她翻开账本算自己的工钱。

    谢府的仆从找到布铺,笑道:“六爷好多天没回府了,老夫人说,知道六爷这些天忙,后天家里摆宴,请六爷务必要回去,铺子里的事让掌柜帮着照管一天。”

    “家里有什么喜事?”

    “九娘没听说?二郎要去州学了,行囊都收拾好了,等后天家里摆酒宴,二郎和他的同窗就启程去州学。”

    谢蝉心里一跳,抬起头。

    她这些天忙着画花样子,谢六爷没和她说府里的事。

    仆从知道谢蝉素日和谢嘉琅亲近,小声说:“大郎没被选中。”

    谢蝉合上账本,她猜到了,假如名单里有谢嘉琅,谢六爷一定会告诉她,去县学送东西的伙计也会和她报喜。

    夜里,谢六爷从外面回来,谢蝉道:“阿爹,明天我想去县学看看长兄。”

    “你知道了?”谢六爷坐在榻前,踢掉靴子,把脚插进热水里,舒一口气,“你不用去县学了,明天我们回府,大郎明天也要回府,他们县学放假。”

    “那我明天去县学,和长兄一起回去。”

    谢六爷摇摇头,“等你去县学,大郎已经出发了,你去了也是扑个空,说不定他比我们早回府,去收拾东西,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谢蝉只得回房,收拾了些衣物,早早睡下,想着谢嘉琅,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楼下,谢六爷叫来仆从吩咐:“九娘画花样子的事,我没和府里的人说,你们几个都把嘴巴闭严实了,谁透露出去,立刻逐出府,谁来求情都没用。”

    众人应是。

    县学外大街。

    晨曦微露,长长的宽巷间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青石板湿漉漉的,瓦檐前水珠嘀嗒。

    街巷两旁店铺的门板被潮气浸润得油亮,报晓钟声遥遥飘荡。

    包子店、煎饼店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半边门板,进进出出,炉灶里炭火噼啪,蒸笼热气蒸腾。

    冯老先生从县学走出来,长随撑着伞跟在他身侧。

    他背着手漫步雨中,视线落到煎饼店里一道身影上,脚步顿住。

    天色还早,煎饼店没有正式开张,门板卸下了,里面桌椅凳子凌乱摆放着。

    幽暗中,一个清瘦少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头裹罗巾,玄青色盘领袍,右肩结纽紧系,手里拿了一卷书,低头翻看。

    店门口的灶上烧着一锅滚沸热油,伙计站在油锅前炸油炸素煎儿,满头大汗。

    少年就坐在油锅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书,全神贯注,侧脸线条凌厉。

    冯老先生抬手抚须。

    这一个月,每次看到谢嘉琅,这少年几乎都在看书。

    那夜后,谢嘉文他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等着去州学,县学里剩下的学生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县学里人心浮动,得知次次甲等的谢嘉琅落选,那些平时嫉妒他成绩的学生忍不住说了很多风凉话。

    冯老先生冷眼旁观。

    谢嘉琅一如既往,每天早起,练一套拳,回房看书,去上课,向学官请教疑问,回房看书,直到灯火亮起,再熄灭。

    到集市那天,他还是带着笔墨文具去城南帮村人读信看契书。

    陈教谕他们对他的评价并非虚言。

    自律克己,坚定刚毅。

    冯老先生心想,要不是谢嘉琅有怪疾,他都想给这个少年做媒了。

    伙计炸好第一锅油炸素煎儿,用笊篱捞出来沥干油,扬声叫卖。

    路过的行人围上去。

    伙计转头叫谢嘉琅:“小郎君,素煎儿炸好了。”

    谢嘉琅起身,谢过伙计,收起书卷,走到店外,和其他人一起排队等候。

    雨丝朦胧,一整条长队,只有他肩背最挺直,气度玉石般俊逸,一眼望去,犹如鹤立鸡群。

    伙计包好一大包油炸素煎儿,谢嘉琅接了,提在手中,用袖子罩着,不让雨丝打湿油纸。

    冯老先生迎面走过去。

    谢嘉琅看到他,停下行礼。

    冯老先生扬扬下巴,随口问:“这家的素煎儿是不是很好吃?”

    今天县学放假,学生都要回家,谢嘉琅还要特意在这里等着买素煎儿,冯老先生都看馋了。

    谢嘉琅道:“家中妹妹喜欢,学生给她买的。”

    他语气和平时一样清冷,不过说话时神情温和,雨丝里,严肃的眉眼都显得柔和几分。

    冯老先生嗯一声,走过去,示意随从也买一包。

    谢嘉琅提着油纸包回县学学舍,青阳刚起来,行礼昨天已经收拾好,车夫套上车,主仆一起回谢府。

    马车走了一会儿,一辆车迎面过来,里面的人掀开帘子。

    “哥哥!”

    嗓音甜脆。

    车厢里,低头看书的谢嘉琅眼眸抬起。

    两辆马车都停下来,哗啦一下,帘子被掀开,谢蝉爬进车厢,笑着道,“好险!差点就错过了,我刚过来,想着哥哥你一定经过这里,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谢嘉琅放下书,扶着谢蝉的胳膊,让她坐稳。

    “六叔呢?”

    他知道谢蝉这些日子和谢六爷在一处,她半个月前让铺子伙计送了些吃的去县学。

    谢蝉道:“阿爹在后面那辆车上。”

    谢六爷睡着了,在打呼噜。

    谢嘉琅嗯一声,拿起书继续看。

    谢蝉挨着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怕惹他难受。

    她虽然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但不停用眼光注视谢嘉琅,他早就察觉了,手指压住书卷,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谢蝉一脸无辜。

    谢嘉琅指指油纸包,“给你买的。”

    目光又收回去,继续看书。

    谢蝉打开油纸包,油炸素煎儿的香气溢满车厢。

    “正好饿了,刚才过来赶得急,只喝了碗茶。”

    谢蝉拿出帕子铺开,拈起素煎儿吃。

    她喜欢这家的油炸素煎儿,每次去县学都买一点吃,不过有时候去得晚,铺子不炸了。

    谢嘉琅垂眸看书,耳畔是谢蝉小口小口吃素煎儿的声音,贝齿咬下去,酥酥脆脆的轻响。

    他凝神记诵书上文章,唇上忽然一点温热。

    谢嘉琅眼皮撩起。

    一枚素煎儿抵在他唇间。

    谢蝉一手拈着素煎儿,一手挪开他手里的书,拿一方帕子塞进他手里,“哥哥,待会儿再看吧,你也吃点东西,回去的时候肯定过了中午。”

    明天要摆宴,今天府里必定忙乱,他们回去的时候刚好错过饭点,路上得垫补点。

    谢嘉琅嗯一声。

    谢蝉自己吃,看他吃完了,又喂他一个。他默默吃了。

    马车回到谢府时,果然过了饭点。

    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除了周氏记挂着谢六爷、叫仆从在门口等着,没人出来迎接他们。

    谢嘉文带着县学学官的荐书回府那天,府中开了大门,老夫人带着女眷一直迎到大门前,整条街的旁支亲戚也都来了。

    谢嘉琅归家,府中只开了侧门。

    下人来来往往,忙着明天的宴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谢嘉琅站在门槛前。

    手心有热乎乎的触感。

    他低头。

    谢蝉从后面走过来,伸手,手指头轻轻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怕他甩开,又慢慢攥紧。

    小娘子的手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很柔软,很暖和。

    谢嘉琅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眉眼严厉,看不出笑意,只是神情很轻柔。

    “哥哥。”回到谢嘉琅的院子,谢蝉拽着他的手轻轻摇几下,小声安慰他,“每年都有选拔的机会。”

    谢嘉琅:“嗯。”

    晚上,老夫人听说谢嘉琅回来了,没说什么。

    倒是谢二爷把谢六爷叫过去,问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谢六爷说都好。

    谢二爷道:“你二嫂说,前几天潘严两家办喜事,用的咱们家的喜布,远近几家都说好,花样是不是南边的?”

    “不是。”谢六爷道,“是作坊一位师傅画的花样,她是大师傅的徒弟,还没出师,现在跟着大师傅练手。”

    听说是个学徒,谢二爷没有继续问下去。

    第二天,谢蝉被震天响的炮竹声吵醒。

    谢府门前喜联高挂,宾如云。

    谢大爷、谢二爷和谢六爷带着郎君们站在门前应酬,人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脚步轻快,满面红光。

    家族里可能出一个有功名的子弟,是合族光耀的大喜事。

    处处是笑语。

    谢蝉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二夫人的笑声,女眷们围着她奉承,她掩不住得意之色,眉毛都要飞到发鬓里去了。

    当谢嘉琅出现时,满堂贺喜声霎时凝固住。

    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同情。

    谢嘉琅目不斜视,朝长辈行礼,落座。

    谢蝉站起身想挪过去,周氏瞪她一眼,她坐回原位,等周氏的注意力被满场乱跑的十二郎吸引走,赶紧起身,走到谢嘉琅的席位旁,俯身坐下,抓起一把松子递给他。

    “哥哥,吃松子。”

    谢嘉琅捧着一把松子,失笑。

    这时,大门处的说笑声、炮竹声、管事的唱礼声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问:“前头出什么事了?”

    仆妇们摇头。

    很快,说笑声再度响起,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管事一溜烟跑进来,目光四下里寻找着什么。

    二夫人急得站起身:“你找什么?”

    管事躬身道:“娘子……咱们江州的进士老爷冯老大人来了,他说要大郎出去……”

    嗡的一下,在座宾静默一会儿后,叽叽喳喳交谈起来。

    对普通人来说,进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下凡,江州的文曲星自然就是冯老先生。大家都没见过老先生,但是听说过。

    文曲星登门,那可是大事!

    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忽然反应过来:“冯老大人要见大郎?”

    管事一脸慌张,点头道:“是大郎,老大人说,要大郎出去。”

    老夫人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看向谢嘉琅。

    满堂几百道视线,不约而同地涌了过去,齐刷刷落定在谢嘉琅身上。

    少年站着,浓眉黑眸,神情端正。

    老夫人看他许久,道:“大郎,你出去迎一迎。”

    谢嘉琅应是,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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