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琅最后选了一块温润鲜翠的于阗玉。

    谢蝉配齐玄色、洒金、燕尾、泥金几色丝线,亲手打了两个绦子送给他,不过镶上于阗玉后,她悄悄叮嘱谢嘉琅:“哥哥,平时你还是戴冯老先生送的那块水苍玉吧。”

    谢嘉琅两道浓眉轻轻挑了一下。

    他眉眼如墨笔勾画,不苟言笑,目光又清正,谢蝉每次被他凝眸注视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小心机无所遁形。

    难怪前世他在刑部任职时,那些犯人都怕他。

    谢蝉脸颊微热,凑到谢嘉琅跟前,杏眼眨巴几下,煞有介事地说:“哥哥,老先生送你玉,你如果不戴,他面子上不好看,肯定生气,他一生气,不好好教你怎么办?我送的这块你放在书房就好了。”

    她不在意他戴不戴自己送的东西,只要他喜欢就行。

    谢嘉琅接过玉,收了起来,手指微曲,在她发顶轻轻敲一下,道:“老大人未必介意这些。”

    谢蝉点头:“是是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州学远在府城,那里人烟稠密,土地富庶,衙门官署、世家望族、巨贾豪商云集,比江州要繁华得多。

    原来的大夫人郑氏就是从府城安州嫁过来的。

    谢大爷犹豫要不要派人去郑家送个口信,和老夫人、谢二爷、谢六爷几人商量。

    “我看不必和郑家说。”老夫人不喜郑氏,“她已经改嫁他人,我们巴巴地凑过去,郑家还以为我们想攀亲戚,别自取其辱!”

    谢二爷觉得可以派个人去说一声,“郑氏怎么说也是大郎的生母,大郎有出息,她听见了也高兴……母亲,郑氏在安州可是大户人家,他们家来往的很多是官宦人家,要是几位舅爷肯把大郎、二郎引见给那些达官贵人,两个孩子也能长长见识。”

    老夫人面色不好看,郑氏当初就是仗着家世不把她这个婆母看在眼里,她到现在还对长媳多年前的忤逆耿耿于怀。

    谢大爷两头为难。

    谢六爷想了想,问:“大哥,这事你和大郎说了吗?”

    谢大爷摇摇头。

    谢六爷哭笑不得地道:“大哥,这事还是得看大郎的意思。”

    谢大爷发了一会儿愣。

    这些事他习惯为谢嘉琅做决定,六弟的话提醒了他,告不告知郑家得听谢嘉琅的,儿子长大了,出息了,很多事要由他自己做主。

    谢大爷找来谢嘉琅,问他的想法。

    谢嘉琅很平静,道:“儿子写一封信告知母亲去州学的事。”

    他回房,铺纸磨墨,提笔写信。

    母亲大人在上,儿嘉琅叩首,自母亲归家,已有数月……

    谢嘉琅记得表兄郑观去国子监的时候,郑氏有多高兴。

    他写着字,眼前浮现出郑氏离开的那天。

    渡头风雪交加,远处逶迤的山峦白雪皑皑,枯木寒枝,江天一色苍茫。

    他立在雪中,看着大船在落雪中飘然远去。

    那天很冷,冷得他此刻回想,脚底都觉得像浸在雪水里,冰凉刺骨。

    信写好送出去,谢家的行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谢二爷留在府中主事,谢大爷和谢六爷送谢嘉琅、谢嘉文兄弟俩去州学。

    谢蝉找谢六爷撒娇:“阿爹,州学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想去看看。”

    谢六爷摇头:“不行,州学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他们的学舍在山上,那大门比衙门还要气派,每天有人看守,一般人进不去。”

    谢蝉搂着谢六爷的胳膊不放:“我和阿爹一起送大哥哥去州学,不就可以进去了?”

    “那怎么行?大郎、二郎进州学是咱们合族的大事!爹爹不能由着你胡闹!女子不能入州学,你是小娘子,进不去。”

    谢蝉声音一低,“我可以扮成小郎君。”

    谢六爷还是摇头:“州学不比县学,州学的学官是朝廷任命的,教谕和教授是进士老爷,州学的学规比县学的严格,触犯学规要被除名的。”

    谢蝉闻言,只得放弃,她不想给谢嘉琅添麻烦,“那我不进去,只是送一送大哥哥,看一看府城。”

    谢六爷不忍让她失望,但是又怕纵容她是害了她,叹一口气,狠下心肠,摸摸她脑袋:“你在家和你三姐姐、五姐姐一起玩,爹爹回来的时候给你和十二郎带好吃的。”

    谢蝉闷闷的,去找谢嘉琅。

    “哥哥,我爹爹不肯带上我。”

    谢嘉琅在收拾书卷,看她垂头丧气地坐在席子上,手指绞着丝绦穗子,好不可怜的模样,放下书走过来。

    “我到了给你写信,告诉你路上的见闻。”

    他道。

    谢蝉抬起脸,还是一脸苦闷,叹口气,道:“好吧……哥哥,你要常给我写信,别忘了……”

    刚说完,又赶紧改口,“要是你功课忙就不用写了,功课要紧。”

    谢嘉琅:“嗯。”

    “我也可以给哥哥你写信。”谢蝉精神了点,爬起身,帮谢嘉琅一起整理书箱,“我半个月写一封,让伙计去府城的时候顺路带过去,可以吗?”

    谢嘉琅点点头。

    “哥哥,你到了州学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记得吃饭,夜里别熬得太晚,变天了要多添衣。”

    “嗯。”

    “想吃什么就要青阳出去买,我听说州学外面有很多铺子,卖的灌汤包子好吃,州学学生都爱吃,你可以尝尝。”

    “嗯。”

    “我收拾了几袋炒米、干果,哥哥你读书饿了可以拿着吃,一点都不麻烦。”

    “嗯。”

    谢蝉想到一句嘱咐一句,唠唠叨叨的。

    丫鬟仆妇都忍笑。

    谢嘉琅没有笑,一句一句应答,没有一点不耐烦。

    谢蝉很舍不得他,州学远在安州,她不能像他在县学时那样,隔三差五找机会去看他。

    她帮谢嘉琅整理好书箱,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阳进屋收拾衣服,笑道:“九娘和郎君感情真好,过几年她出嫁了,郎君一定舍不得……”

    谢嘉琅怔了怔。

    “什么?”他轻声道。

    青阳盖上衣箱,“三娘已经定亲了,五娘那边听说也有人家来问了,过两年九娘也要定人家,我听酥叶说吕夫人已经提过一次,还有九娘的那个舅舅,每年都问六爷……郎君这次去州学,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九娘就要嫁人了……不知道谁家小郎君运气好,能把九娘娶回家去……”

    “老夫人院子的姐姐说,九娘生得漂亮,越长大越好看,老夫人也想把她嫁给当官的人家,现在谁来问都不松口,说要等她再长大点,那时候更漂亮……”

    谢蝉长大了就要嫁出去。

    谢嘉琅坐在窗下,手里握着书卷,走了一会儿神。

    少年人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不能跟着一起去州学见世面,谢蝉很失望,不过为谢嘉琅送行的时候,她已经不伤心了,谢嘉琅是去上学的,想到他这些年处境艰难,现在终于盼来曙光,她为他高兴雀跃,那点不舍早就冲淡了。

    她送谢嘉琅和谢嘉文上船,跟着在船舱转了一圈,问青阳:“备了清凉药吗?”

    这几天风大,江上浪高,容易晕船。

    青阳点头,笑嘻嘻地道:“都带了,都带了。”

    谢蝉到处转了转,看确实什么都带了,没什么缺的,回头看谢嘉琅:“哥哥,那我走了。”

    声音软软的,没有撒娇,但因为不舍,语调绵绵,听起来更娇柔。

    谢嘉琅道:“我送你下船。”

    渡头狂风吹卷,木板左摇右晃,上下颠动,谢蝉有些站不稳,不小心瞥见脚底下江面翻涌的浪花,头晕目眩。

    “团团,没事,别往下看,我扶着你。”

    谢嘉琅抬手,从谢蝉身后绕过去,环着她的肩,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下船。

    谢蝉把脸埋在他身前,跟着他走,到了岸上,仍觉得头有点晕,脚底软绵绵的。

    她仰起脸,看着谢嘉琅少年英气的侧脸,神思恍惚。

    眼前少年的脸和一张轮廓凌厉分明、威严沉静的脸庞重合。

    暮春的草场,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谢蝉立在帐篷前,闻到浓郁的花香,还有宴席上烤鹿肉、蒸羊头的香味,妃嫔的脂粉香,李恒的龙涎香。

    她手足无措,袖子里的手冰凉,颤抖。

    她觉得自己好像哭了。

    又好像没有。

    一道高大身影靠近,男人手伸过来,隔着袖子托起她的手,让她的手掌落在他坚实的手臂上,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娘娘,别怕,臣扶着您。”

    大船停泊在渡头,江面上波涛翻滚。

    少年谢嘉琅低头问小谢蝉:“还难受?”

    小谢蝉猛地回过神,摇摇头。

    混乱的记忆散去。

    马车等在岸边,酥叶掀开车帘,放好脚凳。

    “回去吧,渡头风大。”谢嘉琅道。

    谢蝉嗯一声,转身登上马车。

    “团团。”

    车窗外谢嘉琅忽然叫她。

    谢蝉掀开车帘。

    谢嘉琅看着她,浓烈的眉眼在身后江水映衬下如一幅墨画,“团团,明年哥哥带你去安州。”

    等他再长大一岁,可以征求长辈的允许,带她出门,她那么期待出去,她想去哪里,他带她去。

    谢蝉愣了片刻,眼底腾起亮光:“真的?”

    谢嘉琅点头。

    谢蝉满心欢喜,扒在车窗前,伸出手,“哥哥,我们击掌。”

    少年宽大修长的手掌和小娘子肉乎乎的手掌轻轻拍了三下。

    “好,说定了,哥哥,你别忘了。”

    谢蝉收回手,喜滋滋地道,她相信谢嘉琅的话,他这种克己的人,如果对一个人许下什么承诺,一定会遵守一辈子,和他击掌不是催他立誓,只是因为高兴。

    就算明年他不能兑现诺言,她也不会失落,他能有这样的念头,她已经很开心了。

    毕竟当她对其他人吐露想法时,他们都觉得她太任性,不安分。

    前世她很安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然后在那一道道碧瓦朱甍的深宫高墙下耗尽一生。

    谢嘉琅站在甲板上,目送谢家的马车远去。

    冯老先生走上来,问:“刚才那个头上扎丝绦的小娘子就是你家中喜欢吃县学素煎儿的妹妹?”

    谢嘉琅转过身,“是。”

    冯老先生哈哈大笑:“原来是你妹妹。”

    “先生见过我妹妹?”

    冯老先生点头,“见过,难怪你疼这个妹妹。那天在城南遇见她,她听见有人说你坏话,急得脸通红,凶巴巴的,像是要撸袖子打人,人都被她瞪跑了。我就说,生得唇红齿白的,一看就是个小娘子,不像小子。”

    谢蝉凶巴巴的样子……

    谢嘉琅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大船走了几天几夜,每到一处渡头,谢大爷和谢六爷就派人下船为冯老先生沽酒。

    白天,冯老先生坐在船舱里,一边喝酒一边赏景。夜里,冯老先生躺在船舱里,呼呼大睡。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谢嘉文沾谢嘉琅的光和冯老先生同行,想趁机向老先生请教问题,每天守在冯老先生的船舱前,却一句话都没说上。

    他心中焦躁,去找谢嘉琅。

    青阳开门,谢嘉文往里一看,愣住了。

    窗下,谢嘉琅端坐在书几前,正埋头书写,旁边是一摞厚厚的写满笔记的书卷。

    快要去州学了,谢嘉文这几天心浮气躁,激动,忐忑,惶恐,期待,以为谢嘉琅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温习功课。

    谢嘉文轻手轻脚走过去。

    大船在江中摇晃,谢嘉琅执笔的手却沉而稳,笔尖下一列列流畅刚劲的字迹。

    “何事?”

    他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问。

    谢嘉文轻咳一声,道:“长兄,我有几个疑惑不解的地方想问问老先生……”

    他脸有些红。

    从小到大,他习惯被当成谢家继承人对待,谢嘉琅只是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废人,现在他站在谢嘉琅身侧,叫他长兄,感觉浑身不自在。

    谢嘉琅继续书写,道:“先生这些天没有空闲,你有疑难处先记在纸上,等下了船去问先生,先生会为你解惑。”

    谢嘉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搪塞自己,退出船舱,想了想,还是去冯老先生船舱门口守着。

    直到下船,谢嘉文也没和冯老先生说上话。

    下船后换乘马车。

    青阳过来找谢嘉文:“二郎,郎君说今晚在旅店歇脚,先生要考校问题,郎君要你一起去,你有哪些疑问正好可以请教先生。”

    谢嘉文愕然,慌忙找出自己写满问题的字纸,心里油煎一样。

    等到晚上,众人在旅店住下,谢嘉琅果然来找谢嘉文,带他一起去冯老先生屋中请教学问。

    冯老先生衣襟半敞着,没佩戴巾子,手里抓了把蒲扇,一边拍蚊子,一边问问题,末了,让他二人提问。

    谢嘉琅看向谢嘉文,示意他先问。

    谢嘉文再度错愕,捧着字纸上前,问出疑问。

    冯老先生一一为他解答。

    解完惑,已经是半夜了。

    冯老先生一拍蒲扇,起身去睡。

    谢嘉琅和谢嘉文告退出来。

    “长兄……”

    谢嘉文叫住谢嘉琅,今晚他把积攒的问题一口气问了,谢嘉琅一道问题都没问。

    谢嘉琅转身,眼眸漆黑,“什么事?”

    谢嘉文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地道:“长兄早点休息。”

    他回房,躺在枕上,翻来覆去。

    来州学的时候,二夫人提醒他,谢嘉琅现在得意了,一定会趾高气扬,报复他羞辱他,他得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谢嘉文每天告诫自己一定要忍……

    可是谢嘉琅并没有羞辱他。

    一天后,他们抵达安州。

    冯老先生要带谢嘉琅去拜访昔日同窗。

    二房跟来的随从赶紧推谢嘉文出来,正要开口,谢嘉文拦住随从:“我们能和先生同行,已经是沾了长兄的光,还厚着脸皮硬凑上去,先生只怕要厌烦,算了。”

    冯老先生只带着谢嘉琅去了。

    昔日同窗得知他破例收了个学生,颇为纳罕,把谢嘉琅叫到跟前,看他长身玉立,面相端正,抚须点头,再考校了学问,笑向冯老先生道:“难怪你要破例收弟子,果然不错。”

    冯老先生摇着蒲扇,道:“先别急着夸,有件事要告诉你,请你帮忙。”

    “什么事?”

    冯老先生示意谢嘉琅在外面等着,和同窗一起走进内室,低声道:“我这个学生,天生不足,身患……”

    谢嘉琅站在堂屋地上,听见里面传出惊呼声。

    隔了一道顶天屏风,他依然能听出那声音里的惊讶和为难。

    冯老先生的每一个同窗在听说他的癔症后,几乎都是这样的反应。

    他们震惊诧异,从内室出来后,再打量谢嘉琅,目光便不再只是欣赏和爱惜。

    冯老先生带着谢嘉琅一个接一个拜访过去,对他道:“你看到了吗,世人对身患怪疾之人,只有厌恶嫌弃,你是要继续,还是返回江州?”

    谢嘉琅面色平静,道:“学生是来求学的。”

    风言风语,冷嘲热讽,动摇不了他的意志。

    冯老先生点头。

    这日,冯老先生的几个同窗包下州学附近的登云楼,叫了几坛丰和春,设宴招待他。

    酒醉饭饱,说了些往昔同窗的趣事,同窗们对望一眼,提起谢嘉琅。

    “他次次是甲等,县学报上来,按官学制度,我们可以收下他……不过他有这样的病,以后前途难料,一辈子被人耻笑是一定的,你可怜他,帮他入学就是了,何必收他为弟子?”

    冯老先生笑着道:“老头子高兴。”

    又道,“我不是可怜他,是想看看这孩子能走多远。你别看他年纪小,我们几个年轻时都不如他。”

    同窗都笑:“你这是爱才,自然要夸他。”

    冯老先生摇摇头,环视一圈,“老岳,你记不记得少年时,我们几个在这登云楼喝醉了酒,一口气爬上山,攀到高塔上观江,写下几首诗……”

    说起这件事,众人都笑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诸葛再世,伊尹重生,是可以扛起重任的治世能臣,指点江山,品评天下人物,分析朝堂局势,豪气冲天,气势可吞江河日月。

    后来他们科举入仕,分散天下,有人平步青云,有人郁郁不得志,还有人卷入朝堂漩涡,丢了性命。

    曾经的抱负、理想、志气,早就在现实重压下磨灭得一干二净。

    如今垂垂老矣,回想当年,众人只觉得恍如隔世。

    冯老先生捧着酒杯,自嘲一笑,“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十室九空,我冯氏一族本是大族,战乱中只活下来几个孤儿……我秉先父遗志,有意创出一番事业……奈何本性懒惰,未能如愿。”

    他曾经壮志满怀,然而到了任上,他发现自己举步维艰,他有一肚子的治国方策,可是连县衙的一个小吏都不听他指挥。

    “冯某惭愧啊!”

    众人听了这话,都惆怅起来。

    他们年轻时各有各的野望和抱负,到头来,只能回首往昔,感慨岁月不饶人。

    匡扶社稷,何其难也。

    冯老先生喝一口酒,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愧对先祖。我看谢嘉琅不错,我们做不到的事,不妨让他去试一试。”

    众人纳闷:“你的意思事,我们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冯老先生点头。

    一名老者沉吟片刻,摇头:“我们为官时,朝廷百废待兴,世族势力被削弱,先帝先杀宗室,手刃亲手足,再诛母族、妻族,把河北世家杀了一半,何等强势!那时,我们这些寒门之士依然寸步难行!何况如今!”

    “世族把持朝政千百年,不管哪朝哪代,他们不可撼动,先帝杀了那么多世族,得了一个暴君之名,再看如今朝堂,皇权依然受世族掣肘,文武百官,有一半姓崔。”

    “你们看,崔贵妃虽然没有封后,其实和皇后无异,他日必是崔贵妃所出的八皇子登基,崔氏权倾朝野。”

    “先帝雷厉风行,当今圣上受先帝教导,依我看,绝非懦弱之辈,崔氏眼下风光,祸福不定。”

    “朝廷纷争,不过是他们那几家几姓在内斗,换来换去,还是世族说了算。”

    众人都是多年老友,而且未做过高官,如今又不在朝中,谈论起朝政,并无顾忌。

    冯老先生冷笑:“照你们的意思,既然世族不可撼动,时局无法改变,天下之人就应该像我们这样,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坐视朝政一日日腐败,百姓生活困苦?”

    “我们读书立志,就是立这样的志?!”

    “你们教书育人,为朝廷选士,胸中却无一丝志气,你们的学生如何有志气?”

    众人沉默。

    冯老先生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栏杆前,望向楼下。

    登云楼外,辽阔的长江自西向东,波涛翻涌,奔流而去。长江对岸,层峦起伏,峰嶂冥密。

    惊浪拍打沿岸峭壁,气势恢宏。

    一个少年立在楼下高台边,长身玉立,眉眼端正,是一张清正的脸,也是一张冷静克己、风雨不动、无情无欲的脸。

    这样的人,意志坚忍,冷峻刚毅。

    多日相处下来,冯老先生越了解这个少年,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他回头,抚须,缓缓道:“我们做不到的事,后人未必做不到!后人做不到,还有后人的后人!我冯某没什么本事,但看到有后人坚毅远胜于我,顺手拉他一把,何乐而不为?”

    “将来他若能做到我冯某做不到的事,也算我冯某积了一点功德。”

    众人默默咀嚼他的话,脸色各异,不再试图劝说他放弃谢嘉琅。

    “冯老怪说得对,我们办不到的事,后人未必做不到。”

    “我们老了,将来是年轻人的。”

    酒楼外,峭壁下,江流滚滚,涌向天际。

    办好所有文书,冯老先生要谢嘉琅自己去州学,“现在州学的人大概都知道你身患癔症了,为师没有帮你隐瞒,你的同窗都是各州县的佼佼者,个个傲气,他们也许不会当面侮辱嘲笑你,不过他们一定会用最刁钻的办法挖苦你、打击你。”

    谢嘉琅脸上没有畏惧之色。

    自小便是如此,他习以为常。

    冯老先生啧啧几声,因为学生的镇定而感到满意,又觉得学生太镇定了,没能吓着他,不好玩。

    这小子,天生的清冷寡欲,克己到叫他这个老头子汗颜。

    州学的大门建在几十级台阶之上,双层飞檐,威仪庄严,门上挂着先帝亲笔写下的匾额。

    谢嘉琅一步步登上台阶,走进去。

    山风吹拂,撩起他的袍袖,山墙上雕刻的游龙图闪耀着灼灼的金光。

    谢嘉琅分到一间学舍,他走过去,感觉到长廊两边的学舍有打量的视线看过来。

    “听说他有病……”

    “看着好端端的……”

    “这种人也能进州学?”

    谢嘉琅目不斜视,走进自己的学舍。

    青阳捧着一封信上前,满脸是笑:“郎君,九娘的信送到了。”

    谢嘉琅接过信,走到窗前,盘腿坐于书案旁,拆开信。

    厚厚几张纸,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

    谢嘉琅失笑。

    信上,谢蝉先问他平安,到安州习不习惯,州学如何,同窗如何,学官如何,然后叮嘱他小心保养,勿要辛劳,最后写他刚走她就想他了,信是他离开那天就写的,所以没什么新鲜事。

    谢嘉琅看完信,提笔蘸墨,铺开纸张。

    吾妹团团,兄已抵安州,一切安好……

    他写州学气派的大门,安州繁华的集市,登云楼的灌汤包子果然好吃,冯老先生吃了好几笼……

    她想知道的、感兴趣的,他都写了一笔。

    本来觉得报个平安,说些见闻就够了,想到谢蝉收到信,肯定很喜欢知道这些,那双杏眼一定亮晶晶的,谢嘉琅又多写了一页。

    谢蝉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这时候谢大爷和谢六爷已经回到江州。

    谢六爷回府的那天,谢蝉扑上来诉委屈,她被周氏拘在院子里,快闷出病了。

    这时,布铺的掌柜找到谢六爷,急得满头汗。

    “六爷,前些时候您不在,严家想订制新的花样,我们不敢来府里问九娘,一直拖着,严家说再不给他们花样子,他们就去买范家的。”

    谢蝉在外面探头探脑,偷听到这句,立即叩门:“阿爹,我可以画!”

    谢六爷叹口气。

    他想压制女儿的性子,狠下心不带她去安州,刚回来就碰到这事,真是天意。

    谢六爷打开门,脸还板着,眼睛里却有笑意:“明天和我去铺子。”

    谢蝉抱住谢六爷,“阿爹最好了!”

    第二天,铺子的粉壁上挂出新的花样粉本,供顾挑选。

    人问起粉本是不是大师傅的新作,掌柜摇摇头,道:“是我们大师傅的徒弟画的。”

    布铺的花样新鲜,大方,贵气,还雅致,渐渐地传出名声。

    年底,所有账目交给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发现布铺盈利比往年多几成,笑呵呵地问谢六爷:“听说今年铺子出了不少新花样?”

    谢六爷轻描淡写:“大师傅的徒弟出师了,她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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