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跟在萧云鹤身后,对着百姓回了一礼略略笑了一笑,对萧云鹤说道:“汉王先请。”

    “还是你来吧,我只是前来旁观的。”萧云鹤说道,“你是父母官,拿下地痞恶霸是你的功劳,监斩这种事情,也应该由你来做。”

    武元衡拱手拜了一拜:“那卑职就无礼了。”

    一行人走进了帐蓬架台。武元衡坐在正位上,拿起斩鉴大声喝道:“人犯周大牛等七人,罪犯欺君、意图谋逆、欺行霸市、鱼肉百姓,按律当斩!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斩签掷下,那些个红衣刽子手拔去了周大牛等人脖间插着的木牌,齐齐举起大刀来----咔嚓嚓的响声传来。七颗大好头胪滚落在地,喷出许多的鲜血。

    百姓群众惊骇的发出了一阵尖叫,但马上又大肆鼓掌欢呼起来。

    “好、好!周大牛这些五坊小儿,终于死了!”一时间,群情慷慨。热闹之极。衙役捕快们则是尽力的维持着现场秩序,仵作也上来收敛了尸体。

    萧云鹤走到刑台前,挥了挥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然后大声说道:“乡亲们。周大牛等人。倚仗着地方豪绅撑腰,胡作非为,罪有应得。更令人愤慨地是。他们假托圣意歪曲朝廷公理,在民间肆意胡为,令皇帝与朝廷蒙羞,真是罪该万死。从即日起,但凡五坊人员,没有任何人有职权胡作非为。乡亲们如果有发现这样的人,就请你们立刻上报县衙。武县令是个好官,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本王今日也扔下一句话在这里。在华原这一块地方,谁要是敢倚权势富贵,不服王化亵渎律法,一定严惩不殆!”

    “好、好!”百姓都激动的大声欢呼起来。

    武元衡一直静静的坐在案椅上,只是淡淡的微笑。

    从刑场回来。已是未时。萧云鹤想请武元衡小饮一杯,武元衡却推辞说现在还是公职时间。要去县衙处理公务。萧云鹤笑了笑,也不勉强,任由这个县令自行方便去了。

    萧云鹤则带着高固等人,在华原的集市里逛了一逛。街坊邻里间,仍在口耳相传今天周大牛等人被处斩地事情。看得出,百姓是十分的兴奋。

    俱文珍却是有些忿忿然的对萧云鹤说道:“大人,那个武元衡还是书呆子迂腐。大人这样的堂堂帝室贵胄,刚刚又帮了他的忙,他都不肯赏脸陪大人喝上一杯酒。”

    萧云鹤却是笑道:“俱文珍,如今这世道,就是像他这样一丝不苟奉公守纪地人太少了,官场的风气才变得越来越污浊。你说得没错,换了是别人,巴不得时时陪在本王身边跟我套近乎。可他武元衡不同。他有他的原则和信念,公职时间,那就必须是在处理公务,不能做其他的事情。这样尽心尽职的人,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俱文珍尴尬地笑了一笑,缩到一边不做声了。高固一向不喜欢说话的,这时候却说道:“大人,卑职有一句话,或许会有些唐突,不知道该讲不当讲?”

    “讲。”萧云鹤看了他一眼,说道,“别学得跟俱文珍似的,藏藏掖掖。”

    “是……”高固仍然犹豫了一下,说道:“卑职总感觉,这个县令,表面看来对大人还算恭敬,却总有那么一点……貌合神离地感觉。卑职觉得,他这个人似乎是傲气了一点。”

    萧云鹤微微的笑了一笑:“越烈的马,才越是好马。读书人,如果连傲气都没有了,那想必也没几分真才实学。像武元衡这样的人,为人处事十分的有原则,有理想有抱负,在他的眼里,本王或许和他结识的其他人,没什么差别。而且出于读书人的一种矜持和骄傲,他对本王有那么一点点疏远,也是意料之中地事情。或许他觉得,如果跟我套得太近乎,会有攀附权贵为自己谋出身的嫌疑,所以,才刻意的保持着一些距离。其实,往往越是这样心气高的人,才越有真才实学。这种人的心境虽然是复杂了一点,却比那些趋炎附势地小人强过百倍了。”

    高固不屑的冷笑了一声:“这些书生,就是喜欢矫情。大人诚心想交他这个朋友,他却还躲躲闪闪扭妮作态。”

    萧云鹤呵呵地笑了起来:“算了,高固。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眼下大齐更是这股子风气,没什么奇怪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再去县衙,见见武元衡这个骄傲的书生吧!”

    一行人再度回到县衙的时候,大门关闭,门口只剩两个巡岗地衙役。衙役见了萧云鹤,慌忙就迎了上来跪倒。萧云鹤让他们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县令大人呢?”

    衙役答道:“县令大人办完了公务,到了时辰就回县衙后院私宅去了。”

    萧云鹤想了一想。说道:“那好吧,你领本王去后门,我想见见你家大人。”

    俱文珍急忙道:“大人,你怎么能走后院偏门?让这个衙役打开大门从正堂进去吧!”

    “不了。”萧云鹤摆摆手,说道。“本王此来只作私人拜访,不能坏了大齐衙门的规矩。时辰已到县衙关闭,若无重大事务是不会再行开启的。走,去后院。”

    衙役领着萧云鹤等人,绕着县衙大围墙走了一个圈。到了后院大门边。这处的大门倒是开启的,武元衡这个县令,就住在这里。门口有一个老仆从正在扫地。看到门前来了许多人,放下扫把走上前去,愣愣的问道:“你们是谁呀?”

    那个带路的衙役正急急地道:“张老头,这是汉王大人!你还不跪迎!”

    “汉王?”张老头看似有些痴笨,又愣了一愣说道,“小老儿不认识呀!”

    萧云鹤呵呵的笑了一笑,让衙役闪到一边,对那个老头儿说道:“老先生。请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国都一位将军来访。”

    “哦,那你们等等。”张老头摇摇晃晃的朝里面走去。俱文珍气得受不住了,恨恨骂道:“大人,武元衡这厮好不可恶。明明知道大人约了他的,不来主动求见也就罢了。连一个扫地的仆从也对大人这般地无礼!”

    “嚷什么?”萧云鹤瞪了他一眼,“人家老了,许多的事情自然不是很清楚。再说了,武元衡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会知道我们到了这里来?”

    片刻后,萧云鹤清楚的看到,一个身穿一身白衣的青年,正快步朝这边走来。到了跟前一摆前袍就拜倒下去:“卑职华原县令武元衡,恭迎汉王大人千岁!”

    “起来。”萧云鹤托了托他的说,笑着说道:“伯苍啊,以后没有外人地时候,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本王只是来随意的蹿蹿门,你也不必太过拘礼。”

    武元衡略自笑了一笑:“多谢大人。”下了公堂以后,武元衡就换上了这一身纯白的长袍,头上也只简单地扎了一个头巾,越发给人一种清静儒雅的感觉。

    萧云鹤等人走进了院子,看到四周只有些树木灌丛,没有一般官宦人家的那种假山石雕之类的摆设,也没有奇花异草。四下却是打扫得十分的干净,环境也很清幽。院子不大,仅有一间四柱凉亭,不远处就是一间普通的三间瓦房。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萧云鹤一边缓步走着,一边说道:“伯苍,你也是官居六品的朝堂命官、一县之长了,怎么住地地方还不如一个普通的乡绅呀?”

    武元衡静静的说道:“但求能有一间斗室安身,心境舒坦,住在哪里都一样。而且卑职以为,这个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比起那些流落逃荒无家可归的百姓,已是天堂一般。”

    萧云鹤笑了一笑,说道:“你还真是想得开啊。不过,要是我大齐的官吏都能有你这样地心境,天下贪官不知道要少多少,大齐也不知道要兴旺多少了。”

    且说且聊,二人走到了那间凉亭边。高固等人则是远远跟在后面。

    萧云鹤走进凉亭,看到当中一面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没有下完地棋。他略略看了几眼,却有些惊咦的道:“怪哉,这局棋明明居然如此均衡,可见下棋的双方,当真是势均力敌。”

    武元衡微微一笑:“不瞒大人,这是卑职自己在和自己下棋。”

    “哦?”萧云鹤不由得一笑,“这倒是有趣了,自己和自己下棋,能下出个什么模样来呢?来,伯苍,坐下来。我执黑,你我二人,就将这局棋下完。”

    武元衡拱了拱手,坐到了萧云鹤对面。正巧轮到黑子落棋,萧云鹤拿着一枚旗子思虑了半天,方才放下去。武元衡却是随意的落下一子,却就是让白棋占尽了上风。

    萧云鹤不由得一惊:“妙哉!想不到看似平和的棋面,居然隐藏如此的杀机!”

    武元衡却是静静的指着横盘一格说道:“其实汉王如果再落一子在此,又能瞬时扭转不利局面,战据主动。”萧云鹤看了一眼,还当真是如他所说。

    一个残局,两人才各自落下一子,攻守优劣就可以发生剧变。萧云鹤思索了一下,说道:“伯苍,如果是你自己和自己对弈,会像我这样落子么?”

    “会。”武元衡说道,“当我执黑的时候,想的就是黑棋的事情。大人的棋艺,其实十分的精妙。在当时的棋局来看,黑子只有落在这里,才最为相宜。”

    萧云鹤疑惑道:“那你不是明明知道,白棋后面会跟进杀招吗?”

    武元衡微微笑了一笑:“那是白棋的事情了。”

    萧云鹤心中这才明白,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伯苍的为人,就如同这棋局一般,安守本份,永远只思考并坚守着份内的事情。就如同你当这个县令一样,心中只装着国法国纪与百姓民生,对权贵们所想的事情,毫不挂心。”

    “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一局棋而已。”武元衡淡淡的说道,“不过,卑职倒是听说过一个故事。故事中的那个人,更能说明一些事情。”

    萧云鹤接道:“不妨讲来听听。”

    武元衡笑了一笑,说道:“故事比较无趣,但却是卑职幼时亲眼所见,是真实的。卑职也正是从这个故事里,领悟出了为人处事的道理。大人若不嫌弃,卑职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不远处,俱文珍又扯着高固嘀咕上了:“高将军,你看那个白面书生,真是无礼狂妄。大人让他坐,他就当真坐下了。看那表情神态,就像是跟大人一般大一样。这也太不懂礼数了!”高固看着俱文珍眨巴了几下眼睛,不说话。俱文珍愣了一愣,喃喃的说道:“还真是个闷坛罐子……”

    凉亭里,武元衡徐徐的说道:“卑职幼年时,曾跟一位民间郎中学医。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也没什么名气,但医术很高明。那时正值安史之乱刚刚平定不久,四方战乱频仍。许多受伤了的军士,都来找他医治。此人不管来的是将军还是小卒,不管是有钱的还是付不起诊金的,都悉心照料,直到他们康复。他也因为做了这些善事而开心。可是没过多久,那些刚刚治好伤的军士,又带着伤回来了,再找他医治。”

    武元衡的声音是那种特别柔和又富有磁性的,萧云鹤在一旁细心的听着。

    “那个郎中,依旧很细心的给军士们治好伤病,让他们回到军中。可是这些人,用不了多久又再次带伤回来。终于有一天,这位郎中感觉厌烦甚至是有些恼火了。他觉得,这些人治好了也是白治,刚刚伤好,又到阵上去厮杀,惹得一身伤回来。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治,让他们就这么伤着。于是,他弃了药箱躲到山林里隐居起来,再也不给人治病了。”

    武元衡顿了一顿,微笑说道:“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依旧给人治病治伤,就像以前那样的细心无私。卑职曾经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当时他告诉卑职----我就是个郎中啊!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给人医伤治病。直到自己老死。故事,说完了。”

    萧云鹤听完,感觉有些怪怪的看着武元衡:“这就完了?”

    “完了。”武元衡笑了一笑,“卑职曾说过了,这个故事会有些无聊的。大人肯定在想,此人一定得到了许多人的尊重,从此名扬天下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曲折的故事发生。对么?”

    萧云鹤不置可否,微微皱起眉头,细细的玩味着武元衡那个故事里地最后一句话:“就是个郎中。”

    对呀,既然是医者郎中,治病救人就是本份。除此之外。还想那么多的事情干嘛呢?还管那些人伤病好后会不会再次受伤、会不会过得比以前好或是比以前差干嘛呢?救人便是救人,仅此而已,十分的简单。

    萧云鹤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你说,这个故事给你的启发很大。所以。你如今做官,心里就只装着皇纲国纪和民生百姓,不想其他的事情。对么?诸如权贵的压迫、流言蜚语甚至是自己地荣辱前途,也没有去想太多,对么?”

    武元衡的眼神里闪出一丝略带欣喜和赞赏的光芒,仍然只是微笑的说道:“卑职没有大人说的那么伟大。卑职想地,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尽到应尽的本份而已。”

    “唔,好一个尽到应尽的本份,说来容易。做来却是难哪!”萧云鹤说道,“伯苍,假使你不仅仅是一个县令,而是一个刺史、宰相甚至是当朝首辅重臣,你又当如何呢?”

    “这些事情。不该想的时候,卑职是不会想的。”武元衡淡然说道。“当县令地时候,就只会想着县令应该做的事情。做好自己的本份,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地。”

    萧云鹤微微笑了起来,说道:“这么说来,你既能当一名称职的县令,也能当一名称职的刺史、宰相甚至是首辅大臣了?”

    武元衡拱了拱手:“卑职不敢。如此狂妄无羁的事情,从来没有做过设想。卑职德才浅薄,充当一县令犹恐不能称职,不敢奢想这些事情。”

    萧云鹤却是呵呵的笑了起来:“伯苍啊,我知道你有才学,有能力,更有报负。只不过,你不像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样,喜欢把济世安邦这样的大志宏愿挂在嘴边,而是装在心里。你这样的人才,不管担任了什么样地职衔,都必定是能够胜任的。眼下这个区区六品县令,实在是太过屈才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适合你的环境?”

    “没有。”出乎萧云鹤的意料之外,武元衡居然回答的十分干脆,表情也依旧是那副微笑地样子,不急不徐的说道:“天下之大,莫重于民。身为父母官,卑职觉得没有比奉公为民替百姓做点实事更有价值地事情了。大官是做,小官也是做。不管做到什么样的官,都是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大人说区区六品县令,卑职却不这么认为。这顶六品乌纱虽然品衔不高,但却是重于泰山,岂能用区区二字来形容?”

    萧云鹤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寻思道:这个武元衡,果然对我心存芥蒂……虽然他始终是这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对我进行反驳,都在反复强调自己会坚守本份,暗底里表明不会攀上我这颗大枝往上爬。如果仅仅是出于读书人的矜持和傲气,在我主动登门拜访以后,他应该会改变一些态度了。因为但凡有他这样脾性的读书人,心中其实往往是矛盾的。他们既盼望着能有机会出仕为官图展报负,又很矜持不肯攀附权贵。所以,盼望识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出现在眼前,几乎就成了这种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这个武元衡,分明却不是这样的。莫非他当真是个胸无大志只想当个县令的庸吏吗?

    这显然不可能!

    那另外一种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武元衡,对我一位将军报有很深的成见了。或许,他之前就对臭名昭著的一位将军有所认识?

    想通这一点,萧云鹤越发的肯定自己的这个判断。武元衡,这名内心嫉恶如仇的仕子,肯定是对之前的一位将军报有很深地成见了。虽然眼下汉王一位将军名扬天下,刚刚又在华原与他协手一起治了地痞恶霸。但这种成见,在读书人的心中是难以抹去的。名扬天下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有可能是机遇,也有可能是讹传;这两天的短暂相处,汉王一位将军也更像一个恃权骄纵的权贵,虽然欺负的对象不同,但或许在他武元衡的心目中。体现出来地品格就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萧云鹤不自觉的轻叹了一口气,倒也不想隐晦,直接说道:“伯苍,对我可是有成见?”

    一直都平静如水的武元衡。眼神里有了些许波动,却仍然微笑的对萧云鹤拱了拱手:“卑职不敢。卑职与大人素昧平生,何谈成见?”

    “其实你也不用否认什么,我知道,我以前地名声不好。”萧云鹤略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但现在,我只想与伯苍平心相交,诚恳相待。你是个人才。是大齐眼下亟需的那种人才,你应该站到一个更高的高度,为更多的百姓谋得福利,为大齐做出更大地贡献。六品县令,作为地方父母官的确是职责重要。但是,如果你能在一个更合适的职位上发挥才干,却远远比屈居于一个六品县令更有价值。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如今国都京兆府府尹一职空缺。我有意把你推荐给阁部,让他们任命你为四品京兆尹。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武元衡仍然在微笑,对着萧云鹤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大人胸怀坦荡,真实诚恳。令卑职十分地感动。承蒙大人错爱破格提拔卑职这个入仕尚浅的后进之辈,真是惶恐之至。不过。卑职现在仍然欠缺磨练,经验不足而且学识尚浅,担任六品县令犹恐不称职,如果到了京城,恐怕难以胜任京兆尹一职。量力而行,卑职只好拒绝大人的一番美意了。唐突无礼之处,万望大人恕罪。”

    萧云鹤轻叹了一口气,这几乎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了,只得点点头说道:“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今日,我也就不强求你什么了。但是伯苍,你始终要记着一点。为人处事要本份,这是美德没错。但是,如果因为某些私念与矫情,而错过了尽本份的机会,这反而就是一种罪过了。你的才华,绝不仅仅是限于一县之长。你应该到一个更宽广更高大的地方,去尽你的本份。图大志展鸿图,这同样也是仕子地本份,你明白吗?本王言尽如此,你自行斟酌吧!”

    武元衡的身躯微微震了一震,仍然对着萧云鹤拱手拜道:“多谢汉王大人点拨。此番话语,卑职必当铭刻于腑内,时时引为警醒。”

    “嗯。既然这样,本王今日就不再打扰,告辞了。”萧云鹤站起身来正准备走,却突然又想起那件事情来,说道:“哦,对了。伯苍,有一个叫武琦云和女子,她声称自己也住在华原县衙,你可认识?”

    武元衡淡淡的看了萧云鹤一眼,说道:“此女正是家妹。不知大人寻她,所为何事?”

    “哦,原来她真是你妹妹?”萧云鹤应证了心中所猜,略有些惊讶的说道,“数日前在奉天的时候,她带着一名叫苏菲儿地女子来找我。让我帮苏菲儿寻找她父兄的遗骸。不知道这名女子,现在又在何处?”

    武元衡答道:“实不相瞒大人。家妹和苏姑娘,已于六七日前动身前往东都洛阳,到那里寻找苏姑娘父兄遗骸地消息了。”

    “哦,是这样。看来她们也是查到了一些消息。”萧云鹤说道,“这样吧。等她们回来以后,你转告她们。苏姑娘父兄遗骸的事情,我已经请人在查了,而且有了一丝眉目。应该就在东部一带。她们二人只是女流,孤身外出多有不便,而且军队里的一些事情,女流是不好去询问的。你让她们别着急,自己最好是少外出一点,迟早能找到的。这件事情,我会竭力帮助她们的。像苏菲儿那样孝悌的女子,殊属难能可贵了。”

    “多谢大人。”武元衡长拜了一揖,既有感激,也有恭送贵客的意思。

    萧云鹤多看了他几眼,抬脚走了。俱文珍等人跟着萧云鹤,一起出了县衙后院。

    刚出了门,俱文珍就急道:“大人,我们就这么走啦?”

    “那你还想怎样,留下来吃顿饭么?”萧云鹤心中难免有些郁闷,没好气的堵了俱文珍一句。俱文珍自然是愣了一愣,听到萧云鹤话里有些不爽,也不敢再嗦了。

    一行人依旧回到了客栈,店老板和小二现在已经知道了萧云鹤的身份,自然又是跪又是迎的,慌张得不亦乐乎。萧云鹤心想,既然在这里身份已经暴露了,再留下去只会平添一些麻烦,不如就此离开。于是让人取了行礼,好歹让店家收下了一些赏钱,离开了华原县城,往乡间而去。

    华原以南的西霞村附近,就有汉王府的七十余顷永业田产,以及八百余户食邑居民。萧云鹤等人骑着马,一个多时辰以后就到了这处地方。

    萧云鹤走到一处小土坡上,顺着俱文珍指引的方向看去,入眼就是一大片的田地。杂草丛生人迹罕有,连鸟雀都十分的少见,可见地里真的没有长出过粮食来。不远处有一座不高的小山,依着山脚建了许多的村庄,夕阳之下显得颇有几分冷清和凄凉,都没有多少炊烟升起来。

    萧云鹤紧拧着眉头看了一阵,对俱文珍等人说道:“俱文珍,你们三人在此看着马匹,顺便找一找今晚落脚的地方。记着,最好是不好叨扰惊吓到百姓,别老是一口一个官腔的吓唬人,就当自己是行路的旅人。我和高固,去前面的小村庄里看看。”

    俱文珍应承了下来,和另外两外侍卫留下。他们之前都是来收过租的,附近百姓可是对他们不陌生。所以萧云鹤特意没有将他们带在身边了。

    萧云鹤和高固二人走在田梗小陌上,朝那个村庄靠近。这时,不远处的草丛堆里,突然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尖叫起来:“坏了,有人来了,快跑!”

    一群孩童,从不远处的一丛乱草堆里钻了出来,撒腿就跑,有的手上还提着小蔑篓或是抱着一堆草梗。这里可是一片水田,秋后仍然十分的泥泞,这些小孩子们显然被两个陌生人给吓坏了,只顾往泥水里趟,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还有两个年龄小的,不小心就摔倒在了泥田里,前面的伙伴将他们拖起来,仿佛见了瘟神一样的只顾着逃跑。

    “这么泥泞的地方,那些孩子们为什么要跑?”萧云鹤皱了皱眉头,看向高固说道,“这是……水稻田吧?关中什么时候开始种水稻了?”

    高固微微笑了笑,心想像汉王这样从小在京城长大的皇子,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奇怪,于是说道:“关中种水稻,已经有数十年了。大约从开元年间就开始了,由当时的宰相姚崇提出的。”

    “哦,名相姚宋之一的姚崇?……”萧云鹤略自沉吟了一句,心中想道:李隆基这个不孝子孙,看来登基初期的确还是办了一些事情的……

    那群孩童已经跑过了这片水田,消失在了前方拐角的树林边了。田梗道路泥泞,高固一面在前方踩下草梗开路,一面对萧云鹤说道:“百姓们缺粮,就会出来捕些鳅鳝、挖些野菜来充饥。刚刚那群孩子们,估计是在这片荒废的水田里抓泥鳅、挖野菜。看到生人来,于是被吓坏了。这些田亩,都是大人名下的产业,由谁租种了,旁人未得允许是不能乱动的。否则就罪同盗窃或是抢夺。所以……那些孩子们才吓得跑了。”

    “原来是这样……”萧云鹤点了点头,心中想道:租种了这一片永业田的佃户,估计是出去逃荒了,田地也荒芜了下来。

    二人缓缓步行在泥泞的田梗路上。走了许久才出了这片水田。放眼一看,可能有近百亩地界,全是荒芜的。萧云鹤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朝前面挥了挥手:“走吧,去这座村子里看看。”

    两旁是一片树林,中间一条两丈宽的泥泞山道。偶尔有一条开出地小路朝旁边蜿蜒进去,形成一条支路。那里就是百姓们的房舍。每条支路进去,一般都会有三五户人家。

    萧云鹤挑了一条小路走进去,满地的泥泞崎岖难行,二人的靴子和锦袍边缘都沾上了一层泥水,颇有些狼狈。

    好不容易到了一户人家前。却见栅栏紧闭,门也关着,屋里也没有人声。再接着走访了旁边的几户人家,还喊了几声,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莫非都不在家?无奈。萧云鹤和高固只得沿着原路返回。正走到那条小路上行到一半,却看到前方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

    萧云鹤和高固,都不约而同的心头震撼起来。

    一个大约只有十岁左右地瘦弱孩子。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烂的裤子,左边肩膀上搭了一条布袋,赤着脚走在泥泞的小道上。他的肩膀上拖着一条麻绳,在使命的往前拉。可怜路面太过泥泞滑溜,他三步一退,很是有些难堪。

    而那根麻绳后面,接着一块装了四个小轮子地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

    看那情形。女人大半是瘫痪了,正有气无力的趴在木板上,心疼而又慈爱的唤着:“小心着点哪,孩子!若是累了,就歇上一会儿。娘没事,顶得住的。”

    “没事地娘。我还有的是力气。”小孩转头,对着母亲咧嘴一笑,又卯足了力气斜起身子,朝前拼命拉去。

    萧云鹤看得心里一阵阵揪疼,也顾不得路面泥泞了,快步走到了那对母子身前。

    母子二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衣饰华贵地人吓着了,孩子更是惊慌的退了两步,死死护在他娘身前,紧张的喊道:“你、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不要欺负我娘!”

    “孩子……”萧云鹤蹲下身去,一脸柔和笑意的看着他,轻声说道,“我们是过路的,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好吗?”

    小孩眨巴了几下眼睛,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回头说道:“娘,他们不是坏人!”

    那个女人十分勉强的仰头看了看萧云鹤,说道:“这位公子,我们母子不是有意要挡公子的道,若有冒犯之处,千万请恕罪……”

    “大嫂,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地。”萧云鹤伸出一只手,摸到那个孩子瘦削的脸上,想替他揩去脸上的一些泥水。那个孩子紧张的朝后缩了去,蹲下身来和他娘靠到了一起。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萧云鹤轻声说道,“孩子,你告诉我,你拖着你娘,这是要去哪里?”

    小孩子毕竟天真一些,脱口说道:“我娘饿坏了,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拖着她去五家沟讨点吃地。”

    “五家沟,就是这后面住了五户人家的地方吗?”萧云鹤说道,“那里我们刚刚去过,今天没有人在家呀!”

    小孩十足伤心地说道:“娘,五家沟的人,怕是也逃荒去了,没人了……”

    女人也是伤心的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还是别管娘了,让娘这个废人死了吧,免得拖累你。”

    “不,娘!”小孩马上俯下身来抱住了女人,泪眼汪汪的看似就要哭起来。

    萧云鹤心里一阵阵发酸,轻言问道:“孩子,你爹呢?”

    “死了。”小孩有些哽咽的说道,“打仗打死的。然后我娘很伤心,天天哭,就生病了,瘫了不能动了。”

    “那你们……”萧云鹤都感觉自己喉间有些梗塞了,尽量平静的说道,“没有领到抚恤金吗?官府,没有来接济你们吗?”

    “有啊!”那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道。“刚来的这个武县令,是个好官。拖了两年多的抚恤金,他一来就发下来了。可是……可是我们之前欠了太多的贡奉啊!这些钱刚刚拿到,地甲和里长就收了去,说是要进献给将军大人地。本来我们租的田就没能种下来,但一样还是要交贡赋,要退也退不掉。太多人逃荒了,田地多了没人要。哎,可怜他爹用性命换来的钱,却没能让我们娘两吃一顿饱饭。于是只好在村子里四处行乞,让好心的乡亲们接济我们娘俩。只是苦了这孝顺又懂事的孩子啊……”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萧云鹤感觉。那个妇人的话,就像是一道道凌厉的鞭子,狠狠抽在了自己地脸上、身上和心头上。他真的想挖个地洞一下钻进去,从此不要再出来见人才好。

    虽然他知道,这并非就是他萧云鹤的错……可是他现在就是一位将军啊!以前的将军大人。现在的汉王!

    高固在一旁也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这时看到萧云鹤神色变得一阵凄然,心中都替他难过起来。在一旁轻轻说道:“公子,这……不是你地错。”

    “那……难道是你高固的错吗?”萧云鹤长叹一声,摇起头来。

    那对母子有些紧张而迷惑的看着情绪激动的萧云鹤,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在这时,小孩有些兴奋的指着萧云鹤身后,大声叫道:“辉哥!”

    “小仨儿!”萧云鹤身后也传来了一声唤,然后一群孩子都跑了过来。为头地一个孩子,大约十三四岁。比其他的都高大许多。他们警惕的看了萧云鹤和高固一眼,对那个孩子(小仨儿)说道,“跟我们来,你娘今晚有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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