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冷风习习,吹动山林的树木,瑟瑟发抖。晦暗的月华,没入枝叶交错的深山老林中,匮乏无力,透不出一丝的光亮。

    这时刻,三更半夜,本是最冷的时刻。

    这时节,寒冬腊月,亦是最冷的时节。

    这时代,残唐纷乱,正是最冷的时代。

    “怎一个冷字了得!”这是李正伦来到这世间、三十多天以来,最深切的感受。

    此刻,他正孤零零的坐在寺庙的钟楼前,仰望满天繁星。

    沦落到这个名为“大悲寺”的寺院中,吃肯定是吃不饱的,基本上天天都面食,偶尔能吃上几百粒米饭,可算是佛主慈悲、皇恩浩荡。

    大悲寺坐落于泗州凤栖山的一个山麓下,占地面积大约方圆六里,与泗州开元寺并列为淮南两大名寺。寺中有殿房七百余间,近万尊佛像,三阁、五塔、七楼、十三殿,可谓巍然。其中最高的建筑,称须弥塔,密檐七级,举高三十六米,立于顶层,可尽览方圆之色,尤其是那奔流湍急、见证千古的淮水,怒吼着、咆哮着,令人感慨系之。

    本来吧,一座堂堂的大寺,也不至于连吃都吃不饱,然则山下难民源源不断的投奔而来,大悲寺来者不拒,这才使得粮食格外紧俏起来。听寺院的僧人说起,山下正有两股军阀势力鏖战,已持续两个多月,打得天昏地暗,连淮水都被染成血色,甚至常常有尸体漂浮在淮水中,无人收拾。

    百姓们苦不堪言,颠沛流离的老弱妇孺,就不得不暂避于此。

    自从战乱以来,大悲寺便空出东面的百余间禅房,以便安顿流民,甚至连柴房、钟楼、塔楼等等等等,但凡站得住脚的,都已挪为救济之用。然而面对浩浩荡荡的避难队伍,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随着战争的延续,在大悲寺外结庐的灾民越来越多,一直蜿蜒延伸到了凤栖山的山脚。

    千疮百孔的残唐帝国,水深火热的黎民苍生,乐此不彼的军阀混战,徒呼奈何的释儒道者……

    对于这些,李正伦却是并不怎么上心。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然而,良心这东西,却最是捉摸不透,明明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可是在几天前,李正伦却终究动了恻隐,救下了一个男孩。

    那一日,他与枯禅被指派到东禅房施粥,远远就听见有哀哭、啜泣的声音传来。想来又是因为年关将近,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自怨自艾的相怜、感触。这类声音,如同孤魂野鬼,李正伦在每夜入睡前都有听到,早就司空见惯了。

    只是到了近处,才发现众人是在为一个垂死的男孩痛哭。

    每天都有人在佛主的眼皮底下饿死、冻死,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伙早已麻木。

    但眼前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李正伦望着那个躺在榻上、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孩子,憨厚的脸,双眼紧闭着,从他稚嫩的面容上看,应该也才十来岁的年纪,不过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比起现在的李正伦,足足高出一个头不止。

    若不是看他脸无血色、呼吸困难的样子,李正伦还真难将他和垂死之人联系起来。

    一旁的枯禅却是赶忙放下了粥锅,焦急的问着出了什么状况。

    众人倒也没有争着抢着说些什么,更没有出现你一言我一语的混乱情形,只是大家伙的眼光,都齐刷刷的看向了在小男孩身边的一个郎中,一个小郎中。

    那小郎中大概十三四岁,个儿不高,却是长得极为俊俏,精致的五官,就仿佛白玉雕成,传说中的“璧人”如潘安、卫玠之流,想来也不外如是。

    他应该是很怕冷的人,家境也好,身上严严实实的裹着棉袄、狐裘,像是粽子一般。如果走在外面,又不背着药箱,却是如假包换的公子哥,不知要迷倒多少怀春的少女。

    李正伦倒是隐约听说,最近大悲寺来了位悬壶济世的小神医,医术绝佳,心地又好,既不收诊金,更倒贴药材,甚至还常常给百姓分发馒头,如此施恩不望报,不几日就建立起了良好的口碑,俨然与庙中的菩萨无二。

    一些想法稍远的妇人,却是赶忙将自家的闺女送上,不求嫁他为妻为妾,哪怕能给他当个暖脚丫鬟什么的,也算是一条康庄的大路。当然,这也是难得的出路、生路——这毕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荒乱年代。

    至于这小神医收没收别人家的闺女,李正伦倒是没有听到下文。

    李正伦饶有兴趣的打量这位小神医,小神医似感受到李正伦的目光,先是友善的一笑,然后才开口说道:“昨日正午,虎子为了给大家添些吃食,进山去打野味,却不慎被毒貂咬伤。我本已帮他解了貂毒,理应无碍。奈何虎子竟已一连数日不曾进食,气虚体弱,终因貂毒引发风寒,如今高烧不退、神志渐亡,我,我也是束手无策了……”

    小神医说话的声音不算好听,低沉沙哑,略带磁性,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曾经伤了气门。他说到“虎子不曾进食”的时候,目光扫视房内的众人,众人面有愧色,竟是一个个都垂下了头。

    这等情形,李正伦大抵能猜出个轮廓来。想必是虎子倚仗自己年轻,就偷偷的把自己的那一份食物省下来,分给大家吃了。大家都承了虎子的情,此时自然心中有愧。

    “啪!”

    一阵沉寂中,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耳光,随即就听到有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那小孩才七八岁,坐倒地上,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蒙了,愣了愣,然后才看清打他的人,不由一脸委屈,撅着小嘴,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娘,您为什么要打孩儿,娘,你说话不算话,你说一辈子都不会打小宝的……娘,娘,是不是爹爹不在了,你也不要小宝了,娘……”

    小男孩哭得歇斯底里、呼天抢地,众人错愕的望向那打小孩的妇人,却见那妇人伤痛欲绝的样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小孩,悔恨交加的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不懂事的娃儿,要不是你嫌蒸饼难吃,要不是你嚷着要吃荤食,虎子他怎么会进山去……”

    她打着、骂着,也不知怎么转的念头,最后竟是咬着牙关,说是要活活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以命抵命。

    众人都劝,固然暂时能把妇人和小孩拉开,却怎么也劝不住妇人打消这个念头。

    “别……别打了……”直到哄乱中,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这吵闹才渐渐平息。

    那自然是虎子的声音。他的神色十分痛苦,好似多活一刻,都饱受着万分煎熬。虎子沉重的眼皮抖动着,却始终没能睁开眼来,只好上唇碰着下唇,有气无力的道:“王婶,不怪小宝,是,是我自己答应他的。真不怪他,要怪,都怪虎子没用……”

    喘了会儿气,又憨憨一笑,道:“况且,现在这样也挺好……无药,无药可救挺好的,婶儿,你想啊,这样一来,也不用浪费药材了……等我死了啊,也不要埋了、葬了……让人烧上一桶热水,然后把我放进去煮……煮熟了,大家伙都有得吃,小宝也能吃到肉了,他就,就不会怨我啦……这样,我走也走的安心……”

    “不要再说了,虎子,你不会有事的……”王婶“哇”的一声,终也大哭出来。

    众人的眼泪,仿佛一下子绝了堤的江水,狂涌不止。

    李正伦的心,亦是格外沉痛。虎子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麦芒,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间。

    他是一个催眠大师,在他看来,众人悲怆的情绪,已经营造成了一个无比强大的气场,如同黑云压城,压得他喘不气过。

    显然,他被感染了,被虎子那一个个掏心窝子的字,给彻底的感染了。

    被影响、被感染,即被催眠。这是李正伦自创的“眠觉理论”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论断。

    催眠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它无处不在,任谁都可以催眠人,任谁也都可能被催眠。

    总统发的演讲,和尚念的经文,赵本山的《忽悠》,甚至是那些离奇荒诞的巫术、蛊术、相术、风水,也都无一不在使用催眠。区别只是有些人会抵触这些催眠,有些人不会;有些时候会抵触,有些时候不会。当然,也有愿意与不愿意“接受催眠”这种说法。

    这一刻,李正伦显然是被催眠了。而他也并不抵触。

    因此,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那小小的身板,走到了小神医的身侧,然后在小神医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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