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深处,春日暖暖,御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好一片繁忙美景。

    花丛深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娇俏,分外动人。

    湖心亭那儿,水波荡漾,亭里坐着三五盛装打扮的少女,凑在一起说话,宛若一群鸟儿在歌唱,真真是莺歌燕语,好不悦耳。

    冬日残留的哪一点寒气已经彻底消散,少女们的夹袄也换成了稍厚些的锦缎绫罗,粉紫、桃红、柳绿、鹅黄、宝蓝……色彩绚烂,衬得她们笑容越发甜美,姿态越发优美,丝毫不输满园奇花异草。

    正如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少女们和御花园的百花相互映衬,却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御花园中的少女都是三三两两,各成一系,容貌亦是春花秋月,各有千秋,独有牡丹台上站着一女,鬓发如云,眉目如画,四周都是怒放的天香牡丹,艳冠群芳,她却衣衫素净精致,恰如空谷幽兰,姝丽潋滟,令人见之忘俗。

    少女正眺望远处,旁边走来几名少女,其中一名明媚俏丽而不失娇贵气质的少女,一身鹅黄的当季流行裙装,显得活泼靓丽,斜斜看了少女一眼,漂亮的杏眼即使做出翻白眼这样的不雅动作,也仍然很漂亮,随后她轻哼一声。

    “又在装模作样了?这里又没有男人,也不知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和她同行的一名碧色襦裙的娴雅少女也侧头看了一眼,乌黑明净的眸子中也不知是什么神色,然后对娇俏少女淡淡一笑,“人家那是孤高自赏,不同流俗,才女不都这般么?偏你说的这般直白,让人听到了,只会说你规矩没学好。”

    娇俏少女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过于粗俗了些,好在那严厉的教养嬷嬷不能跟着她进宫,她侧头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故意和她为难,实在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哪怕装得再孤高自赏,目无下尘,也不是真的仙子,真的是仙子,何必挤破头要进宫?许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适龄女儿,三小姐可比她美貌懂事,怎么好好地在选秀前生病了?哼,偏要人当她是仙子那般捧着,也不知是仙子还是妖精!”

    她这话说得促狭,同行的几个少女都捂着嘴偷笑起来,那娴雅少女也不是真的对那牡丹台上的少女没意见,只好摇摇头,随她去了。

    牡丹台上的少女自然也听到了下面的议论,她仿佛没听到一般,容色依旧淡淡,似乎超脱红尘之外的淡然游离,只是看向那些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这一丝轻蔑,让她终不能脱俗。

    正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了一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装作不经意地抬眸看过去——

    那是个不起眼的角落,掩映在花丛冬青翠竹后,居然有一条两旁铺满了紫粉白三色指甲盖大的鲜花,花径深处,装扮比别处更觉精致的十几名宫女嬷嬷垂首肃立,环绕着一名美得令春光也为之黯淡的宫装丽人。

    这丽人柔若无骨地斜倚在一张软榻上,两只脚拖在底下,一双鞋面上镶嵌了两颗圆润洁白东珠的娇小绣鞋一正一反倒在脚边,慵懒随性得令身为女子的她也不禁面红耳赤,榻里横七竖八地放了几个软垫,垫子中间,是一名呼呼大睡的婴儿。

    隔得远远的,她并不能看清楚这丽人和婴儿的容貌,然而光凭看到的这些,她已经能猜到,这人的身份了。

    ——璟贵妃!

    这满宫里,除了这位璟贵妃,还有谁这么嚣张,直接在御花园里圈出一方怡然自得的天地,仿佛这整个皇宫理所当然是属于她的地盘,所以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御花园晒太阳就在御花园晒太阳,压根就不用避讳任何人。

    少女不甘地用雪白的贝齿咬住了嫣红的唇——远远地,她仿佛看到,那幸福得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嫉妒得发狂的女人,轻描淡写地瞥了她这边一眼,便转过了头去,仿佛自己在对方眼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丝毫也不能让对方放进眼里。

    即便,她是这一届选秀中最美丽最优秀的秀女!

    少女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窥探是一种失礼且危险的行为,她依然无知无觉地看向那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地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都能感觉到那片温馨舒适的氛围,简直令人沉醉。

    然后,她看到那女人颦了颦眉——真美——,招过一名嬷嬷,冲她说了句什么,那嬷嬷低头应是,便退了出去,从那小径匆匆走了出来,距离那边最近的一处不起眼的翠楼上,窗户忽然被推开——

    她看到一支修长有力的手,伴随着一截令她目眩神迷的金光灿烂的明黄袖口露了出来,朝下面招了招,那女人抬起头,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低头穿上了绣鞋,站了起来。

    紧跟着,那群怡然自得的主仆仿佛突然之间便生出了一股精气神,精神抖搂地动了起来,女人动作轻柔地亲手抱起了榻上的婴儿,剩下的嬷嬷宫女奶娘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散落在四周的东西,动作快捷利落。

    转瞬间,原来还靡丽得宛若温柔乡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贵妃榻,被四个悄无声息走上来的内侍抬走了。

    这前后花的时间并不长,一眨眼的功夫,花径深处便空荡荡的,仿佛方才那一幕只存在于少女的幻想中一般。

    少女悠然叹出了一口气。

    璟贵妃,竟得宠至斯!

    她的家中,也如很多姐妹家那样,同样期盼着出一位璟贵妃那样的宠妃,她家虽有一个姐姐,可也已经色衰爱弛,不复影响力,所以如今的家主她的父亲更是挖空心思,将耗费无数心血才培养出色的她送入宫中,正如她其他许多姐妹家那样,也因此,这届秀女,无论是容貌才情性情,可都比前次好多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抱着同样的心思,希望能在璟贵妃那里分一杯圣羹!

    原先她还觉得并不难,若只是单纯的喜爱美色,皇上其实不用给璟贵妃这么高的位分,可见皇上对璟贵妃还是有一定感情的,有感情的皇上,总比无情的皇上更容易对付,男人,不都是那样,他今天能对璟贵妃有情,他日就能对别的女子动情——而她想做的,就是把这份感情夺走,变成自己的,哪怕她的保质期不及璟贵妃,最后上位的位分也不及璟贵妃,但能在后宫站稳脚跟并生下男孩,就足够她和她的家族继续运作下去了。

    万般的打算,千般的计较,都源自于她对自己的信心,然而,待到此刻,她见过璟贵妃真人后,忽然觉得没什么底气了。

    就算皇上爱的是璟贵妃的美色,可是一个男人,经历过这样的极品美人之后,胃口必然会被养刁,他还能去委屈自己去临幸“享受”次一等甚至连璟贵妃小拇指都比不上的美人吗?

    少女正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惨淡,以往的诸多计划,只怕都要推翻重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恭敬却绝不卑微的声音。

    “奴婢见过小姐。”

    少女讶然回头,就看到方才和璟贵妃说话的嬷嬷站在自己面前,一身温和大气的风度,使她看上去更像是某个当家夫人,压根不像是寻常的奴婢之身,明明看上去不及她那两个气势迫人的嬷嬷更严厉,但少女还是被吓住了,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

    明嬷嬷同样用眼角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女,在心中评估了一番,有了数,难怪胆敢在宫中窥视贵人行踪,容貌的确出众,看穿着打扮家世想必也出众,仅凭这两点就有她自傲的本钱,光看这和贤妃有三分相似的容貌,就能猜到这是谁家的,只不过,比起她姐姐来,还是太嫩了,明嬷嬷自认在宫中数十年,见过容貌上更胜这少女的除了容昭外几乎没有,甚至打平的也只有那么三四个,这少女美是真的很美,但眼下宫中有自家主子在,这少女的美丽却远不到能勾走皇上的地步。

    难道她以为出了个自家主子,就代表皇上是个美色至上的人?

    表面上,明嬷嬷还是毕恭毕敬的,“这位小姐想必是宫里待选的秀女,初来乍到,不知晓宫里的规矩,也怪管束你们的嬷嬷没跟您说清楚——在皇宫里,最忌讳窥探贵人行踪,一旦被贵人察觉,遣送出宫还算轻的,严重点便是被赐死,也是正常的,另有窥探圣人行踪更是要不得,乃欺君大罪,还请小姐多留心自己的行动,莫让嬷嬷知晓。咱们主子说了,念在小姐您对宫里规矩不熟悉且是初犯的份上,让您十日内抄写宫规五遍,也不用给咱们主子送去,直接送去让翊坤宫的贤妃娘娘掌目便可!我们主子自会派人和贤妃说明!”

    言下之意,就是这少女还不够资格和自己的主子对话。

    明嬷嬷的话虽然说的柔软恳切,但其中的意思不可谓不毒,少女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她一句也不敢辩驳,只能死死憋在心中,将这份羞辱咽了下去,难受得眼圈都红了,配着那份幽兰般娴静姝色,倒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那个人,反而是情敌的手下,怎么可能怜惜她?没先下手弄死她,就算人品好了!

    明嬷嬷好像没看见她的委屈和忍耐,风淡云轻地道,“小姐若是记住了,奴婢告退!”

    明嬷嬷扬长而去,独留少女一个站在牡丹台上,忍受着羞辱难堪,再也没有之前的神采,仿佛一朵经历了雨打风吹的花朵,残褪的颜色,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旁边有心偷听她们对话的少女们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嗤笑一声四处散去,对于她们而言,最大的竞争对手可不是宫里的“老”人璟贵妃,璟贵妃再受宠,毕竟已经在宫里待了三年了,再美也不新鲜了,这个号称京城第一美人、在此次选秀中大放光彩的许莹,才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相信不用一天功夫,本次选秀最热门的人选,理国公府的嫡小姐许莹,就会成为所有秀女的笑柄,为所有人所排斥,不过她本来就已经被孤立了,再排斥也排斥不到哪里去。

    最令她难受的,其实是被罚抄写宫规,这是赤果果地嘲笑她不守规矩啊,而且还是她心中认定的情敌对手对她的嘲笑,这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就算她再怎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在明嬷嬷这样的人精子面前,也压根就不够看,轻易就被人察觉出。

    明嬷嬷离开了牡丹台,也不急着走,她朝储秀宫的掌事嬷嬷一笑,意味深长。

    都是宫里的老人精,那掌事嬷嬷会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了储秀宫偏殿的一个角房里。

    “哎哟,姐姐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儿来这里?”那掌事嬷嬷待明嬷嬷坐下,顺手从小抽屉中抓出一把开口松子递给明嬷嬷,自己也抓起一把边嗑边调侃道。

    明嬷嬷接过松子,却不立即嗑,假模假式地捶了捶腰,半真半假地道,“我算什么忙人,不过是掌个眼,稳稳那些小蹄子们的心罢了,我们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那要下面那些小蹄子干什么?”

    掌事嬷嬷一笑道,“姐姐你还是那么快人快语,不过这话妹妹赞成,咱们好好的清闲日子不享,何苦抢了那些小丫头的活儿!”

    明嬷嬷嗑了一颗松子,才道,“说起来,我那里是真清净,你这里嘛,能清净一刻钟就阿弥陀佛了,你想过清净日子,还有的等!”

    掌事嬷嬷心中也明白明嬷嬷的来意,自从秀女们进了宫,哪个娘娘没向她打听过消息,倒是永寿宫这位沉得住气,大约是有底气吧,自觉皇上不会喜新厌旧,她这样稳得住,自己反而没有攀交情的路子了,如今那许家姑娘也是自己惹事,好好儿的,竟敢窥探那位的动静,看,惹恼她了吧?

    想到这些,她定了定神,她本就想要给永寿宫卖个好,当下也不卖关子,摇摇头,直接道,“谁说不是呢,也就是姐姐你,如今可是真正既享了清福又威风八面,咱们这些老人中啊,您如今可是这个,”她举起大拇指朝明嬷嬷扬了扬,很是恭维了一番,在明嬷嬷矜持的笑容中继续道,“我跟老姐姐你说句实话,今年这群儿,不成不成,看着是比往年那群清俊,其实都还不懂事,表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斗得乌眼鸡似的,已经伤了好几个送回去了。可怜见的,都把贵主儿当成了榜样,却不知道天底下贵主儿这般品貌的可就一个,皇上也不是先帝那样的人物儿,纵然她们卯足劲进了宫,也就是一个空守的命,还不如好好儿回去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哪,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明嬷嬷有了这番准话,脸上总算笑开了,“谁说不是呢,都是心大闹的,就怕心大胆也大,那才没法收场!”

    掌事嬷嬷笑道,“就是有心没胆,才让人好笑。”

    明嬷嬷满意了,拍了拍手上散落的松子皮儿,笑道,“不管怎么说,她们如今也在妹妹的手下,若是出了甚大问题,妹妹也不好交差,这些天妹妹可要打叠起精神来,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不妨来永寿宫找我,姐姐这把老骨头,能帮的一定出力!左右皇上舍不得咱们主子,咱们主子总要陪皇上忙完选秀再回北宸园的。”

    掌事嬷嬷一听明嬷嬷这般说,笑容更大了,她卖人情给永寿宫,不就是求一个类似的承诺吗?在宫中混日子的,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高枕无忧,无论混得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临出门时,明嬷嬷仿佛想起了什么,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个秋香色不起眼的荷包,顺手塞到了掌事嬷嬷的怀里,也不待她拒绝,笑了笑,转身走了。

    掌事嬷嬷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掂了掂,吓了一大跳,里面可不是寻常的金银锞子或者金玉戒指,而是一对儿圆润润滴溜溜的珠子!

    “好家伙,拿珍珠赏人,不愧是北宸园贵主儿!”

    掌事嬷嬷啧舌,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她喜滋滋地将荷包揣进了怀里。

    珍珠这玩意儿,身为珠宝,与其说象征着富贵,还不如说象征着佩戴者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主子赏,她一个下人可不配拥有,她在宫中干了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收到珠子这种赏赐呢,还一赏一对儿,那么大那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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