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与东跨院本就只一墙之隔,陆明萱又随时关注着东跨院的动静,自也立刻听到了那声巨响,心慌之余,也顾不得其他了,扶着丹碧的手便忙忙赶去了东跨院。

    整好就听见凌孟祈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的命令虎子:“给姓赵的女人一百两银子,让她立刻消失在我眼前,以后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可就没有现在这般好说话了!”

    虎子却没有应他的话,只顾捧着他那条受伤的腿急道:“少爷还是先回房,容我飞马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腿后,再来处理这些个破事儿罢,这些个破事儿比起您的腿算得了什么,若您的腿因此有个什么好歹,岂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陆明萱听虎子的意思,凌孟祈本就受了伤的那条腿似是又伤着了,立时也急了,忙甩开丹碧的手,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急声问凌孟祈道:“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又伤着了?你怎么也不小心点儿呢,虎子,你是怎么服侍大爷的,你难道不知道大爷的腿本就有伤吗,怎么又让他伤着腿了?”

    虎子不知道该怎么与陆明萱解释方才的混乱才好,三言两语的也解释不清,只得苦着脸道:“都是奴才不好,还请夫人责罚。”

    陆明萱正要再说,凌孟祈已握了她的手,神色稍稍放缓了几分沉声说道:“不关虎子的事,我的腿也没事,倒是你,我不是让你待在屋里等我回去的吗,怎么过来了?虎子,你先送夫人回去!”

    方才他已担心陆明萱过来会脏了他们宝宝的眼睛和耳朵了,如今知道了凌思齐昔年对自己做过的事后,自然只有更担心的。

    陆明萱却不肯走,“我才一时没守着你,你就这般作践自己,我若再离开,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还是守着你放心些。”

    自虎子和凌孟祈的神情言辞和旁边倒在地上的高几上,她已约莫猜到方才那声巨响是怎么一回事了,话虽回来,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除了他自己弄伤自己以外,屋里其他人是既没胆量也没能力弄伤他,叫她如何能放心离开?

    凌孟祈还想再劝陆明萱,她却已转头满脸肃色的问起虎子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大爷气成这样?”难道赵氏都被凌思齐休了,还死赖着撒泼不肯离开不成?亦或是逐凌仲佑出族之事不顺利?

    说完下意识在屋里找寻起赵氏的身影来,见其歪在地上直喘粗气,不过才几个月不见,已是花白了头发瘦削憔悴得不成人样儿,这会子嘴角还有血迹,头发与衣裳更是凌乱不堪,端的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由唬了一跳,赵氏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但更多却是觉得解气,昔年赵氏百般欺凌虐待凌孟祈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虎子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陆明萱这个问题,只得小声道:“夫人还是问大爷罢,这事儿实在……奴才且先将姓赵的女人扔出去,省得她再留下脏咱们家的地儿,也碍大爷和夫人的眼。”说完果真几步上前,不由分说拎起赵氏便往外走去。

    赵氏一开始还尖叫了两声,但很快便没了声息,想是被虎子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屋里如今便只剩下凌孟祈陆明萱夫妇和凌老太太凌思齐母子四个主子,和彼此各自的下人了。

    凌孟祈见实在劝不走陆明萱,只得再四嘱咐了丹碧好生照顾她,万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后,才看向凌老太太和凌思齐,笑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开了口:“说罢,方才赵氏的话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们?”

    凌老太太闻言,想也不想便急急道:“那个贱人摆明了是在污蔑我和你父亲,离间我们祖孙父子之间的感情,她自己方才不也说了,想看我们狗咬狗……不是,她就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你可千万别中了她的计,你说是罢,老爷?”

    凌思齐忙接道:“是啊是啊,那个贱人如今就是条疯狗,她的话如何信得,你可千万别中了她的计……”

    话才起了个头,已在凌孟祈冷厉的目光下,再说不下去了,整个人也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凌孟祈又轻蔑的看了他一会儿,才转回凌老太太,冷声道:“既然老太太说赵氏是在污蔑你们,那老太太敢不敢起誓,说当年凌思齐没有几次三番的谋害过我,你也没有几次三番的纵容包庇过他,否则便让你们母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让他们母子起这样的毒誓……凌老太太如坠冰窟般浑身发凉,好半晌方强挤出一抹笑容,虚弱道:“好孩子,都是最亲最近之人,这样的毒誓,我和你父亲便不必起了罢,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们不成?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当年你父亲和我的确对不起你,可要说下药谋害你,却是绝对没有之事,你别上了那贱人的当!”

    事到如今,除了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他们摆明了已是无路可走!

    “是吗?”凌孟祈凉凉应了一声,不再看凌老太太,复又看向凌思齐笑道:“老太太不肯说实话,那就你来说罢,若你也不肯说实话,少不得我只能再带你去某个地方一趟了,只不过上次是让你观赏,这次就要让你亲身上阵体验了。”

    其实凌老太太与凌思齐承认与否,已经没有差别,他心里早有定论,但他就是要听二人亲口承认,亲口承认他们是多么的禽兽不如!

    凌思齐听凌孟祈的意思,竟是自己敢不说实话,便要带自己去诏狱用刑,唬得越发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堪堪就要瘫软到地上去。

    片刻方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说道:“不、不错,当年我的、的确曾如赵氏那贱人所说,几次三番在你的饭食里下药,想结、结果了你的性命,最后更是出动了砒霜……可我是有苦衷的,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就这样容不下你的,你不能杀我,我再怎么说也是你老子,再怎么说也给了你性命,你若胆敢弑父,就算朝廷律法管不了你,老天爷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降下一道雷来劈、劈死你的……”

    一旁凌老太太不妨儿子竟这般轻易便招了,又是恐慌又是恼怒,立刻近乎尖叫的打断了他:“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几时做过那样的事了,明明就是赵氏那贱人在污蔑你,在往你头上扣屎盆子,你不知道自辩也就罢了,还上赶着去承认,你疯了不成?”

    说完又看向凌孟祈,强笑道:“好孩子,你父亲这是方才被赵氏那贱人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陆明萱坐在一旁听至这里,总算确信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而是凌思齐当年真做过谋害凌孟祈的事,或者换句话说,当年凌孟祈在临州广平侯府所谓的几次三番都差点儿丢了性命,竟不是赵氏这个继母的手笔,至少不全是赵氏的手笔,更多竟是出自凌思齐这个亲生父亲的手笔。

    所谓的“有了后娘便有后爹”根本就是个幌子,赵氏的确是后娘,凌思齐却不是因为她才变成后爹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后爹,恨不能除凌孟祈而后快!

    也就难怪当年赵氏和凌仲佑敢那般肆无忌惮的凌虐凌孟祈,也就难怪凌孟祈此时此刻会悲愤成这样了,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漠视别人凌虐他谋害他的一回事,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谋害又是另一回事,这样的真相,已经残忍得超出了人的想象之外。

    做得出这样事的人,也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甚至不能称之为禽兽了,禽兽是没有人性,但至少它们会怜惜自己的孩子,哪怕要饿死了,也不会吃自己的孩子,——凌思齐,根本禽兽不如!

    念头闪过,陆明萱忽又想到,难怪前世没有凌孟祈进京来投奔定国公府这一出,指不定前世的他根本一早就被凌思齐这个禽兽不如的所谓亲生父亲给害死了,自然也就不会有凌老太太打发他进京既是为避祸,也是为谋条生路之事了。

    陆明萱不由攥紧了拳头,只觉愤怒得无以复加,更心疼得无以复加。

    不待凌老太太把话说完,已冷笑着厉声打断了她:“凌老太太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难道你没听见方才凌老爷已经把该招的都招了吗?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抵死不承认,你们母子做过的事情便可以当作没做过,我夫君受过的伤害也可以当作没受过了?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陆明萱一面说,一面已握住了凌孟祈的手,立刻便被他反握住了,握得她有些生疼,更疼的却是心,她只能在心里告诉凌孟祈,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以后谁也休想伤害到你!

    凌孟祈虽听不到陆明萱的心声,却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担忧和心疼,他心里一下子好受了许多。

    不过本来他心里也不是多难受,就算他曾对凌老太太和凌思齐有过期待有过孺慕之情,也早被二人年复一年的漠视和冷待,以及此番二人进京后的所作所为磨光了。

    他更多只是觉得愤怒和荒谬而已,还有几分对凌思齐的蔑视,口口声声是他的老子,给了他生命,那要么就不做,要么就直接做绝,连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偷偷摸摸的,还要让自己的老婆和另一个儿子为自己背黑锅,这样的男人,也好意思称其为男人?

    这般一想,凌孟祈心里越发平静了,也懒得再听凌老太太废话,直接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与你们多说,你们走罢,不过在走之前,记得将我的名字先从你们凌家的族谱上勾去,因为从即刻起,凌孟祈不再是凌家的人,你们以后是生是死,凌家和凌氏一族是好是歹,都与我再无半分瓜葛!至于官府那里,我自会去另立门户,以后也会另立宗族,这些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凌孟祈说完,扶着陆明萱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同时吩咐丹碧:“你亲自瞧着凌老太太和其他人收拾东西,记得该是他们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让他们落下,同样的,不该他们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能让他们拿走!”

    对这样的结果,凌老太太自然难以接受,且别说没了凌孟祈,以后该由谁来为她和凌思齐养老送终,凌家的香火传承自此也将中断,她死后都没脸却见凌相于九泉之下,只说她和凌思齐的有生之年,又该由谁来供养他们?

    难道真让他们一把年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却不得不为了一日三餐,去出卖自己的劳力,甚至其他吗?

    凌老太太想到这样的日子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不,她不能让凌孟祈自此不再是凌家的人,不再是她的孙子她儿子的儿子,她更不能让他就此将他们赶出去,哪怕是死呢,她也一定要死在他凌孟祈的底盘上!

    “祈哥儿你等一下!”凌老太太忽然大叫一声,因担心光言语不能让凌孟祈留下,还以远远不符合她年纪的速度猛地起身,敏捷的挡到了门前。

    随即又急又快的说道:“不错,你父亲当年的确曾几次三番的谋害于你,我也曾几次三番的纵容包庇他,可他是有苦衷的,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就容不下你的,你想一想,你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又怎么可能不疼你爱你,在你一岁多以前,说他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一点不为过!只是他这苦衷不能让更多人知晓,你且先让你媳妇儿带着下人们都下去,容我细细与你说来,你听完之后,自然也就明白了,到时候你再来决定要不要将自己的名字自凌氏一族的族谱上勾去,要不要将我们撵出去,行吗?”

    凌老太太说完,便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拿饱含祈求与期待的目光注视起凌孟祈来。

    奈何凌孟祈仍是半点不为所动,冷冷道:“不必了,我不想听,且听了也绝不会改变主意,所以听与不听都是一样,凌老太太还是省点口舌罢,丹碧,送客!”

    他自然知道凌老太太口中凌思齐的所谓“苦衷”是什么,可就算当年卢氏对不起凌思齐,又关他一个无辜稚子什么事?且他出生在前,卢氏对不起凌思齐在后,难道就因为卢氏对不起他凌思齐,他便不是他的儿子,身上就没有流着他的血了吗?

    所谓苦衷,不过只是他们母子掩盖自己懦弱残忍与禽兽不如恶行的借口而已!

    “你怎么就知道听了你不会改变主意?”凌老太太顾不得喘气了,忙叫道:“我相信你听了一定会改变主意的,你就让你媳妇儿和下人们都退下罢,就当是我做祖母的最后一次求你了,还是非要我死在你面前了,你才肯甘心?”

    这个死老太婆,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威胁凌孟祈,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陆明萱暗暗发狠,转念却想到现下还真不是让眼前这对禽兽不如的母子滚蛋的好时机,陆明凤可还等着抓凌孟祈和她的小辫子呢,万一将这母子两个放到外面去,谁知道回头会与他们带来什么大麻烦?

    这般一想,陆明萱不得不轻拉了凌孟祈的手一下,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至少暂时不能让这母子两个滚蛋。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打算自己上阵与凌老太太周旋。

    不想凌思齐却忽然冲凌老太太近乎歇斯底里的吼道:“娘,你想说什么,难道你还打算把那样耻辱的事说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看我的笑话,让更多人看不起我是不是?你不许说,不许说,你要是说了,就是不给我活路,就是在逼我去死,你自己考虑清楚到底是说还是不说罢!”

    当年卢氏抛夫弃子之举对凌孟祈造成的伤害固然最大,然要论耻辱,却是对凌思齐的更大,想他也算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更因父亲看重母亲疼爱,自小到大日子不知道多顺心,却唯独在婚姻上栽了大跟头,不但成亲后与妻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到最后妻子竟还跟着别的野男人跑了!

    这简直就是他毕生最大的耻辱,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恨不能吃卢氏的肉喝卢氏的血,连带对与卢氏生了张七八分相似脸蛋的长子也是恨之入骨,如今母亲为了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竟打算把自己的耻辱告诉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正是他和卢氏生的儿子也不成,——他已经在长子面前维持不住做父亲的尊严了,再让长子知道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岂非只会越发看不起他,越发要将他鄙视到尘埃里?

    关键长子长得跟卢氏当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看不起他,岂不是在说卢氏也看不起他,所以才会毫不犹豫便离开他,跟别的野男人跑了?也就难怪凌思齐听得凌老太太竟要把他的所谓“苦衷”告诉凌孟祈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凌老太太被儿子满脸的决绝吓了一跳,又见孙子始终冷着一张脸,一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绝无半分回圜余地的架势,气急交加之下,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遇上这样气人的儿孙,明明都已经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却还要为将来的生计发愁,为没有人养老送终发愁……早知如此,当初老太爷去时,我便该一块儿去的,也好过如今这般生死无路……老太爷,您开开眼,把我也一并带走罢……”

    半真半假的哭了一歇,见除了春华嬷嬷以外,竟无一个人上前安慰自己,更没有一个人因为自己哭了便先妥协,这次是真伤透了心,索性眼一闭,便狠心往一旁的墙上撞去,口中还叫着:“反正我也活够了,如今死了倒也干净!”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丹碧眼疾手快扑上前将她挡住了,然后往后面一推,她便歪到了春华嬷嬷身上,压得后者也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主仆二人都摔倒在了地上,半晌都再爬不起来。

    陆明萱待凌老太太消停了,才居高临下冷冷说道:“凌老太太不必想着你说了你所谓的‘苦衷’,一切便会改变,凭那苦衷是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夫君曾是你儿子亲生骨肉,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曾是你们凌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这一事实,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你们对他做的那些事才越发显得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如果有可能,我相信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投生在你们这样的人家,有你们这样的父亲和祖母!”

    陆明萱自然也知道这所谓的“苦衷”是什么,可罗贵妃是罗贵妃,凌孟祈是凌孟祈,就算有一句话叫“母债子偿”,凌思齐也不是理所当然的债主,凭什么要让同样是受害者的凌孟祈来承受他的愤怒与屈辱?

    顿了顿,“不过,看在你和你儿子都已不再年轻了的份儿上,我可以劝着夫君在你们有生之年不赶你们出去,你们死后也不会让你们曝尸荒野,但也仅此而已,夫君脱离凌家,另立门户与宗族却是无可改变,你们死后无人供奉香火,凌家的香火自你们终断也无可改变!并且,你们留在我们家的庄子上也别想再当什么老太太老爷,你们身边的一应下人我都要即日发卖了,以后你们的一日三餐你们也要凭自己的劳动获取,你们也不能再住现在的屋子,而必须搬去普通的厢房!你们若是这样还愿意留下,那也就罢了,若是不愿意,大可即刻离开,到底留下还是离开,端看你们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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