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小郑正在给吴贲包扎大腿,他俩听到爆炸声后连忙草草收拾,然后飞快地抓起放在地上的冲锋枪,小郑随手递给我一颗手雷。

    提着冲锋枪,我们三个人小心地沿着坑道向正在交火的地方摸去。黑暗中在我后面一瘸一拐前进的吴贲用手捅捅我的背示意我们从旁边的坑道绕过去,大家默然不语摸索前进,遥听着不远处士兵们嘶喊开火的声音。为以防万一,冲锋枪保险已经打开,我把手指放在扳机的护圈里,随时可以向可疑目标开火。

    接近正在激烈交火的坑道地段的时候我小声对吴贲说道:“你们掩护我。”

    敌人的火焰喷射器手正在逐段向坑道里喷射火焰,不时从坑道深处传来我们战士被火焰喷射器扫中后发出的凄厉叫喊声。

    我的背紧紧贴在墙壁内侧,在我的手边有一个定向雷操纵器,定向雷放置在坑道拐弯处的顶端托架上,只要鬼子进入坑道里三四米就步入定向雷的射程。

    “敌人要走?”我发现鬼子扫射一通后打算换个方向。我赶忙低头在墙角找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用力投掷到坑道另一头的深处。

    石头砸在坑道墙壁上发出的声音终于把鬼子火焰喷射器手吸引回来了。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他手上火焰喷射器发射管上的火苗正在一步一步向里面靠近。

    “呼!”一道炙热的火龙喷射进刚才发出声响的坑道里,四周的墙壁被橘红的火焰映照得诡异迷离,火舌卷舔着坑道里的易燃品发出噼啪的声音。

    趁着鬼子停顿的间隙我扳动了定向雷发射扳手。

    一阵硝烟过后我从坑道拐弯处摸了出来。敌人射手已经被定向雷炸得血肉模糊,冲击波把火焰喷射器炸出老远,上面还挂着这个射手的一支胳膊。

    向后面打了个手势,我继续在前面探路。几个鬼子守住一段坑道进口正在与我们的战士对峙,双方不停地互相扫射投掷手雷,子弹打在坑道的岩石墙壁上迸出点点火花。

    我们三个人爬行着绕到鬼子后面。我把手雷的保险拔掉,向吴贲努了一下嘴。瞅准鬼子正在齐刷刷向坑道里开火的当口我把手雷扔了过去。吴贲和小郑迅速站起身来一个齐射撩倒了还在挣扎的一个鬼子兵。

    经过十多分钟的近战,敌人突进坑道里的士兵基本上被我们逐出去了。

    外面更多的敌人涌了上来。来不及进入坑道,我们三个人跳进堑壕,在这一段长约五六十米破烂不堪的战壕里向敌人轮番扫射。

    冲锋枪在我的怀里跳动着,现在已经顾不上瞄准了,敌人越来越多,我们只能照大致的方位把子弹泼过去。

    敌人后面的战车和天空中的直升机发现了我们,密集的炮弹很快覆盖了这段堑壕。

    我在堑壕里眯着眼艰难地爬行着,像躲避猎枪的动物一样,身体尽量靠近内侧的墙壁。堑壕上的泥土被炮弹爆炸高高扬起然后像冰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的鼻腔和嘴里满是细小的尘土,最要命的是耳朵里也有灰尘,我不时摇晃头部试图把耳朵里的东西抖出来。

    “快把敌人压下去!”一个战士吼叫着从不远的前方坑道出口处向外甩了颗手雷后不停地扫射。

    我从堑壕里探起头看见是连长,他抱着一挺机枪正在压制敌人步兵的接近,机枪的弹链在他身上跳动。连长的头部已经受伤了,头盔不知是被他扔掉的还是被敌人子弹打飞了。几个随同连长冲出坑道的战士也纷纷向鬼子开火。

    我正准备端起冲锋枪,一个战士凄厉地喊了一声:“连长!”

    连长被敌人直升机发射的机关炮弹打中了,巨大的爆炸瞬间把连长的身体撕成碎片。我顿时惊呆了。

    “啊!”一个战士突然扔掉了受中的武器抱头痛哭起来,全然不顾敌人还在横扫战场的炮火。片刻工夫,密集的弹雨把他的身影吞没在升腾的硝烟中。

    趴在前面的小郑再也忍受不住敌人的压制炮击了,愤然站起身来向敌人开火。我抬起头刚准备喊卧倒,敌人一串炮弹在他身边爆炸。

    空中还在飘荡着小郑只喊出半句的嘶叫,他的身体就被炮弹拦腰切断。当我躲避完漫天落下的泥土石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小郑只剩下半截身体倚靠在堑壕里。

    趴在堑壕的地上,我把指头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嗓子里一阵阵发干。我的眼睛盯着地上还在抖动的一枚空弹壳,血液涌上了我的头部。忽然我感觉道在这个空旷的战场上我是多么的孤独,我忽然变得懦弱与渺小。

    周围还在不停地落下炮弹,堑壕在连绵不断的爆炸中像条翻滚在骇浪中的小船,我就是趴在船底的一条小鱼。我开始越来越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为什么不像小郑一样?

    又一阵泥土落在我的身上,我无法忍受了,小郑那剩下的半截身体还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嘶叫着站起身来抡起冲锋枪向外面不远处正在向上攀缘的鬼子扫射。我诧异地听到自己的叫声是如此怪异,像濒临死亡的野兽一般。

    就在我向鬼子狂热地扫射的时候,我们后方的榴弹炮群的齐射也刚好抵达战场,密集的炮火在我们前沿阵地两千公尺的范围内来回拉网,顿时把正在进攻的敌人召唤进了死亡的厅堂。敌人被突兀其来的炮火覆盖打懵了,开始向后面四散奔逃着寻找安全的庇护点。

    吴贲从不远处的堑壕里直起了身体向敌人开火。很快,更多的战士加入了追逐扫射的战斗。听到周围迅速增加的自动步枪和冲锋枪怒吼声,我的心里扬起一股暖流。“我还有战友,我们依然强大!敌人被我们打退了!”

    不断有敌人的士兵在子弹的追逐下栽倒。我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离,我感觉有热忽忽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我开始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终于,怀里的冲锋枪在发射完最后一颗子弹后安静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战场逐渐安静下来。我的手指还死死地扣着扳机,身体顶着堑壕。

    吴贲在远处连喊我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他伏着堑壕一跳一跳地向我走来。吴贲再次负伤了。我这时才发现我的腿还在不停地颤抖。

    敌人又一次的进攻终于被我们艰难地击退了。

    我掺着吴贲走向坑道深处连部的位置,吴贲的腿在刚才的战斗中再次被敌人弹片击中,需要包扎。走了半天我们才遇到一个战士,是郭永。郭永正拿着水壶喝水,看见我掺着一个伤员向连部走去,马上过来帮忙。

    当我们走进连部的坑道里时那里已经有七八个伤员躺在里面,卫生员忙碌着给伤员们包扎治疗。不知是那位伤员正在角落里痛苦地呻吟着,卫生员在给他固定折断的小腿。坑道里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和消毒剂的气息。

    把吴贲放在地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背上的冲锋枪变得异常沉重。我费了半天劲才把冲锋枪从身上摘了下来,人立刻软软地靠在一个空弹药箱上。

    “老卫永喝了一大口后把水壶递给了我。

    连喝两大口后我终于恢复了些力气。“郭永,咱们排还剩几个人?”我抬头问道。

    “排长、黄彪、小孙、我、程小柱、徐少波、徐达,还有卫生员陈雨和你。”郭永扳着指头说道。

    “就剩这几个人了?”我麻木地问道。

    “是!咱们排算剩人多的,一排二排已经拼得差不多了。”郭永低声回答。

    “卫生员,这里有个伤员。”我朝卫生员喊了一声。

    “等几分钟。”卫生员在角落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句。

    看着满地的伤员,我感到一阵苦涩。我们连应该撤下去休整了,没有重型火器,只剩五分之一疲惫不堪的作战人员,再坚持下去那只是增加无谓的伤亡。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坑道传来一阵恐怖的震动,接着坑道顶部开始扑簌蔌往下面掉小石块和尘土,墙壁上的应急灯在不停地摇晃。

    房间里的战士们顿时停止了动作,卫生员惊恐地看着坑道顶部,刚才还在痛苦地呻吟的战士也停止出声了。

    “地震?不,是敌人的燃料空气炸弹!”我腾地站起身来。

    “大家赶快戴上氧气面具!有危险!”我开始从墙上摘下氧气面具向大家分发。

    坑道里传来一群人的奔跑声,接着指导员老默声嘶力竭的嗓音回荡在坑道里:“是温压弹!快点隐蔽!”

    全连阵地的坑道只有连部的防御能力最好,老默他们飞快地向连部所在的坑道房间撤下来。徐少波第一个冲了进来,然后老柳和黄彪他们十几个人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快关门!大家戴上氧气面具!”老默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徐少波和指导员奋力将铁门关上加闩,然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扣上面罩。一旁的老柳边递给我一副面具边对我说:“三连完了!”

    我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老柳面具下面的眼睛,嘴巴张了几下,喉头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半天没有说出话。

    我脑子一片混乱地扣上了面具。

    忽然,外面坑道里传来几个战士的奔跑呼喊声:“等一下,还有我们!”

    老柳在面具下面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好!是营预备队的人,他们刚才没有找到我们的隐蔽所。”

    “指导员,外面有我们的战士,快开门!”我急忙推开面具向指导员喊道。

    外面的战士奔跑到门口开始捶门,一个战士在外面带着哭腔高声叫喊。这时,我们阵地开始陷入剧烈的震动。

    “不行!没有时间了!”指导员看着我,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小的汗滴。徐少波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指导员。

    “快开门!”我怒吼着扑了上去。

    “排副,不能开门,否则都没命了。”徐少波死死地顶住门闩,惊恐地盯着我冒火的眼睛喃喃说道。

    一旁的指导员见势拔出了手枪,冷冷地用枪管顶住我的头部说道:“走开!”

    见势不妙,老柳和郭永赶快从后面把我奋力抱住,把我从门口拖到房间中央。“你疯了!他会开枪!”老柳低声说道。

    听着门外几个战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看见老柳和郭永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轰!”

    终于,坑道里传来一阵闷响。接着强大的冲击波开始席卷坑道的每个角落。整个坑道都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摇晃,房间里四周墙壁上的应力支撑件开始因为扭曲而发出恐怖的尖叫,墙壁上的应急灯被震落在地上,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坑道顶部的石块和泥土象下雨一样掉了下来。

    “砰!”

    高温高压的燃气波重重地撞击在门上,长长的闷响让人战栗不止。

    黑暗中我听到有人在低地地饮泣。

    坑道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许久,指导员在黑暗中发话了:“打开门。”

    一个战士摸索着点亮了一盏没有摔坏的应急灯,昏黄暗淡的灯光映照出一副副还沉浸恐惧中的脸。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靠在门边上的徐少波和另外一个战士赶忙推开了门。

    “哇!”

    徐少波和那个战士看见了趴在外面地上已经被高温燃气烤得焦黑的士兵们的尸体,眼前残忍的景象和刺鼻的焦臭味让他俩忍不住呕吐起来。

    房间里的战士们一阵骚动。

    “本来可以把他们救进来的,还有好几秒时间。”在我旁边的炊事班长居无竹低声嘟囔着。

    “闭嘴!”

    指导员的脸因为愤怒已经扭曲变形了。

    居无竹缩了一下脖子,噤声不语。

    “还能战斗的人跟我出去。”指导员挥舞着手枪向大家下令道。

    我冷漠地看着指导员,突然觉得他的脸变得滑稽可笑的脸庞,这个人是那么陌生可憎。

    我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那些牺牲在门外的战士旁开始替他们整理遗体。

    刚才还是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变成焦黑的一具具尸体,他们的皮肤都已经炭化了。看着他们张着嘴死不瞑目的样子,我的手开始颤抖。

    指导员带头走了出去,后面陆续有战士默默地跟着他消失在坑道深处。两个战士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迟疑地停下了脚步,片刻之后他俩蹲下身开始帮助我整理遗体。我扭头一看,是黄彪和居无竹。黄彪冲我点了一下头,我看见他眼里的泪水。

    坑道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缺乏氧气,大家只能戴着面具。我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卫生员已经把吴贲的伤口包扎完毕了,看来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排副。我们上阵地吧。”黄彪向我建议道。

    “等一下。我们先把伤员转移到坑道里适合撤退的位置。我们准备换阵地。”我开始指挥大家向靠近后山高处的坑道移动。

    费半天劲我们才找到没有被炸毁的一条通道,安置好伤员们我和黄彪沿顺着坑道向前沿阵地摸去。

    阵地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沿途都是满地的泥土石块,我们俩艰苦地在土堆缝里爬行。听声音,外面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等一下!三连阵地现在不是没有人守吗?”我转身向黄彪问道。

    “好象是!”黄彪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糟糕!我们去三连阵地,否则会被敌人包抄的。”我急忙带着黄彪向三连阵地连滚带爬地跑去。

    三连的阵地变得死气沉沉,跑了好几段坑道都没发现活着的士兵。趴在山顶观察哨的窗口向外面看去,我们俩的头皮都在发麻。

    敌人已经有四十多个人摸过半山腰了,最前面的鬼子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了!

    “分头迎敌!听我的枪声!”我向黄彪下令道,两个人分头冲进了堑壕。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五米,我奋然从堑壕里站起身来向鬼子扫射,打头的鬼子应声栽倒。黄彪在另一边也飞快地扔出了两颗手雷。

    敌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傻了,在手雷的爆炸声中仓皇逃了下去。后面的火力支援点开始对我俩进行压制射击。

    我和黄彪开始在阵地上变换射击位置,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变得昏暗起来。

    “老卫!”是黄彪的声音。

    我迎了过去。

    “我没弹药了!”黄彪无奈地看着我。

    “阵地周围找过了吗?”我问道。

    “找了,没有!”黄彪答道。

    “我也只剩一个弹匣的子弹了。”我向黄彪扬起了手中的冲锋枪。

    黄彪向外面正在向我们阵地慢慢移动的鬼子看了一眼,转身对我说道:“老卫,我们是不是该撤退了?”

    我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下午六点二十。“怎么援军还不来?难道后面团预备队遭到损失了?”我开始担心还在坑道里的伤员们。

    “黄彪,你下去。带伤员们撤到对面炮兵阵地上去。我掩护你们。还楞着干嘛?走!”我把黄彪推进了坑道。

    我独自靠在堑壕里看着远处渐渐融入夜色的景物,夕阳从厚厚的云层里向大地投入最后一丝光芒后被大地收进了身体。远处青黛的山峦突然变得迷离神幻。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我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敌人炮弹的爆炸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伏身趴在堑壕里极力搜寻隐藏在夜色中的敌人,冰凉的枪托贴在我的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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