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走进来时,却没穿康顺风一直见他穿的那身补丁衣服,而是一个粗白布短袖褂子,下身一个黑色粗布大裆裤,裤角扎紧,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腰上紧紧地扎着一条蓝腰带。

    康顺风现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有点邋遢的向山形象一下子被这个新形象模糊掉了。

    这时的向山很精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和帅气。

    帅气起来的向山仍一如继往地笑眯眯的,几个年轻汉子就围上去了,康顺风现,围上去的都是昨晚上在房子的那几个人。

    那些汉子围上去都亲热地和向山打招呼,完全不像昨晚见了自己那么客气。

    吵吵闹闹中,高老头就从后院出来了,一手把住向山的胳膊:“到后堂里坐,别和这些碎崽娃子们没大没小的……”

    向山就拍了拍几个汉子的肩,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跟高老头往后院走,高老头又转头看了康顺风:“顺风,老爷子让你也过去。”

    康顺风这才给向山打个招呼:“向山哥……”

    向山也在这时看见康顺风,忙走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咋不声不响的,走,进去说……”

    康顺风就随他往里走。

    进了后堂屋,老爷子还在昨天那个位置坐着,桌上已经沏好了茶水。

    向山进门后,就放开了康顺风,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打招呼:“衙(方言,爷的意思)”

    胡斜子就拍了拍昨天康顺风那个位置:“我娃上来,昨黑睡好没?”向山就脱了鞋上到炕上,坐在老爷子边上。高老头仍坐在他昨天那个位置。

    胡斜子又叫康顺风:“上来,坐你向山哥边上!”

    康顺风心想:“这都是什么称呼,向山管你叫衙,我管你叫姥爷,你又叫我管他叫哥……”心中腹诽着,却老老实实地上去,在向山边上坐了。

    高老头给向山和康顺风倒了茶,俩人都双手接了。要给胡斜子续水,胡斜子摆了摆手:“成义,莫忙了,你也坐下,我有话说。”

    高老头就坐下了。

    胡斜子又给站在地上的高老头的儿子说:“骡子,你在外面,别旁人莫来打搅……”

    高老头的儿子就一撩帘子出去,站到堂屋外面。

    胡斜子就眯了眼睛,康顺风知道老人的习惯,老人一眯眼睛,往往说出来的话就是下断口,不容违背,所以也就提起精神,听老人说什么。

    胡斜子眯了眼睛,却半天没开口,良久,叹了口气才说:“成义,你是我门里的老三,你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世了,今天我为啥把这话在你面前说,就是借你的口,给娃娃们传个话……”

    高老头忙直起身子:“伯(当地称咱习惯,长辈包括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这么称呼),你说……”

    胡斜子转头看了向山:“我向山是个好娃,可惜现在这世事,枪呀炮呀,把我娃一身的本事,都白瞎咧。……有时衙就想,要不是你跟衙弄了这事情,以我娃的聪明和能下苦的性子,不管做个啥都不会到三十几咧,说不哈个媳妇!”

    胡斜子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向山脸上笑眯眯的神色一下子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衙,娃就爱这,娃跟你学这,一辈子都不后悔!”

    胡斜子拍了拍向山的手:“衙知道我娃是好娃,衙也为难的很,你说但咱这老辈人传下的东西,说没用起摞了吧,可惜了,不摞吧,现在这世事,连个馍馍都换不下……本来衙想收你做个关门的,结果又放不下和顺风姥爷的交情,就又收了他……按门户外的称呼,他该把你叫个叔,但按门里,他又是你师弟,而且你俩的年龄也差不到一辈,你俩以后就按弟兄们交情走吧!”

    向山和康顺风忙点头,其实两个人从认识就兄弟称呼,这样安排也不怪。

    胡斜子把脸又转向康顺风:“虽然说一般关门户的都要掌门户,但你向山哥跟了姥爷快三十年了,姥爷也一直把他当关门弟子对待,而且你现在又考上大学,将来回咱这的可能就不大了,所以我这门户,从今起,就交给你向山哥了,你以后门外事自己看着办,门内的事,要听你哥的……其他人,你哥肯定能降住他,你聪明也能吃若,我把能教的都给你教了,现在虽然还欠点火候,但将来估计比你哥不差多少,所以姥爷今给你把话说清!”

    康顺风忙点头。

    向山却开口道:“衙,这事这样不合适,门户还是交给顺风的好!”

    胡斜子就摆摆手:“这事听我的,你放心,顺风也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娃,今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成义,你只管这么把话传下去。”

    高老头就点头:“伯,我知道了!今这事一完,我就把话传下去……”

    胡斜子对高老头点点头,又转过头来:“顺风虽然把我东西都学了,但实际的火候欠些,向山当年我带上打东打西,那些内场的东西基本都知道了,以后顺风这些东西,就要靠你点拨了,你可别藏私!顺风就和衙的亲重孙一样。”

    “姥爷——”康顺风眼睛不由地热,他知道老人今天这就叫交待后事了。像他们这种老人,体天悟命,一旦交待后事,那就是大限将至了。

    “衙,你放心!”向山放开老人的手,站起来,直直地跪在老人面前:“我一定把顺风当亲兄弟一样看!”

    胡斜子就笑了:“有我娃这句话,衙放心。我娃起来……”

    向山这才又坐在老人身边。

    胡斜子又对康顺风说道:“现在这世道,咱这打打杀杀的行道不吃香了,你向山哥一心搞了这,家里生计都困难,他又不是那些混的白瞎货,所以你将来有了成就,要提携你哥一下,让你哥能在这世上落个下场!你哥也和姥爷的亲孙子一样。”

    康顺风听了老人的话,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跪到老人面前:“姥爷你放心,向山哥是我亲哥!”

    胡斜子就看了二人,笑起来。

    高老头在一旁小声问道:“伯,要不要摆香案?”

    胡斜子摆摆手:“先把今的事办了,等今黑喝酒时再弄这事!”就转了头又问向山:“三黑子你知道不。”

    “知道,上次看过他跟黑池的贺三贵动手,我不敢肯定,他好像是苏家的路数……”谈到武功,向山眼睛里就闪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哦,你咋知道是苏家的路数,苏家的东西现在外面几乎失传了,你见过?”胡斜子呷一口茶水,问道。

    “没我没见过,不过您老说过,高家吃巧,刑家吃功,苏家手黑。我见三黑子和贺三贵动手时,手手不离眼候心阴,和我们高家不同,又和我见过的刑家不一样,我估计是您老说过的苏家的东西。”向山也不大肯定地道。

    “我娃好眼光,三黑子家传的确实是苏家的东西。苏家据说原来是大土匪出身,所以功夫整个来讲,就是心毒手黑招招不离眼咽心阴。当年三黑子他爷找到我门上,我都差点吃他的亏。他爷最拿手的,就是黑虎踔尾腿,我当时差点着上。你的功力爷放心的很,不过三黑子家传的打法,肯定有两下子冷手,我娃还是小心些。”

    向山点头,传统武林比武,不是说你功力好,招法高就一定能羸,和你比武当天的精气神、心情状态很关系很大,经验与心计那就更重要了。欺人欺心在传统比武中相当重要,一旦心里有放不开的纠结,比武那是十比九输。

    传统比武不像现在散打檑台上的东西,被打中了对方只记个点,被ko后基本上保条命是没问题的,而是对手的手基本上只要沾住你的身体,那肯定是在要害上,不死也去半条命,所以在传统比武中,八十老娘绷倒孩儿,那是常见的事。功力高强的被功力不如他的杀死的比比皆是,打对了地方,杀人不用二两劲。

    传统武术是功夫越老,胆越小,所以李存义先生晚年还敢和人动手,不管输赢都是值得人佩服的。

    向山对胡斜子道:“贺三贵的功夫您老知道,也不弱。三黑子当时和他走了六趟门子,用撩阴手入的堂,入堂后怎么打的我没看太清,好像是用的怀里钉。然后贺三贵就捂了咽喉被人抬走了。”

    “怀里钉,那是形意里化来的东西!”胡斜子道:“三黑子他姥爷当年据说好像在河北呆过几年,当年一回来,就在省城里把当时督军府的王教头放翻了,据说就是用的怀里钉,这个招法也就是那时候,才在咱们红拳门里传来了。我娃,你说,这怀里钉应该用什么来破他。”

    “怀里钉也就是个名字,其实我感觉和咱们的独钉差不多,不过把反腕改成钉捶了,把打下颌改成打咽喉了,伤害更大了。这些招式,用虎翻身中的翻背捶都能破。”

    胡斜子点头。

    向山又道:“不过三黑子当时并不知道我也在看,我看他怀里钉用的纯熟,估计是他的拿手,我今天说不定就在这上面能破他,就是打不残他,也叫他怯了心去。”

    胡斜子点点头:“不过,他爷的虎尾踔腿当时打得又隐闭又狠,我感觉他爷在这上面没少下功夫,我给娃你走一遍,你到时一定要小心这一腿!”

    老爷子说着,就站了起来,下到地上。向山也跟着下去,一老一少就在下面摆开了门子。向山左手反背一引手,右手一伸手,直往老头胸前,一个黑虎掏心,打得朴朴实实。老头右手一应向山的左引手,左手一个内搂手,将向山黑虎掏心的右手腕搂住,顺势住自己右边推,自己左步往前一跨,身体右转,右退从后面拐起来,脚后根直奔向山的后心。

    康顺风看到这里,忍不住喝一声采。

    传统高家门,腿法一绝,高家门大宗师鹞子高三,精擅腿法。

    高家门的腿法,虽然也有平常我们见到的各种侧踢、鞭腿之类的,但最精妙的却是背腿,就是传统所说的倒打紫金冠。传统武术中有一句话,好腿打得满身缠,就是指这类腿法。这种腿法最大的好处是能贴身起腿,隐蔽且快,令人防不胜防。高家拳在关中红拳中被称做神拳鬼腿,就是这类腿法较多,而且凶险。

    向山拳势已老,老人腿已至背心,眼看要被打中,却见他直接弯腰,双手撑地,也将左腿勾起,直接起了一个蝎子卷尾,破了这一招,而且又用背腿反攻回去。胡斜子哈哈一拖笑,直接右腿屈膝,跪了下去,将他的左腿压住。向山趴到那儿再没动,任老人将他压住。

    然后胡斜子就起来,并顺手拉了他起来:“当时我也是用这招蝎子卷尾破的三黑子爷爷这一招。”

    向山就顺着老人的劲跳起来,也笑了。

    正在这时,在门外的骡子叫了一声:“斜子衙,虎子和那个张明利来了,说是要见你老。”

    胡斜子就道:“叫他们进来吧,估计事情有眉目了。”边说,老人便在向山的搀扶下上了炕。向山再没上来,顺便就坐在炕栏上。

    高虎就和张明利一撩门帘走了进来,先给炕栏上的向山点点头,就转头对胡斜子道:“胡伯,照您的吩咐,我早上带人和张明利去了三黑子那边,现在说好了,十点钟在老城墙那比划,如果咱输了,这事就这么揭过去,然后您老的徒弟以后不能再在这平候镇上掺乎和他三黑子有关的事。要是他输了,顺风组夫的医疗费他全出,桥头马东的账他立马做主让板金厂还上,他自己以后不在这平候镇说事了。”

    胡斜子听了,眼睛就眯起来:“他输了,也就废人一个了,他在这平候镇想说事,看谁还会再听他!“说着,转头给炕栏上坐的向山道:“娃你早上还没吃吧,你先到后面吃点去,多吃鸡蛋肉,少吃面。八分饱就可以了。”

    高老头对自己的儿子道:“骡子,你带你向山叔去。”

    那叫骡子的中年人就带向山出去了。

    “伯,我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吃呢,我也去吃点。”高虎说完正事,立刻变得嘻皮笑脸的。

    老爷子就笑了:“你个吃货,快滚!”高虎就笑嘻嘻地出去了。

    张明利在一边,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康顺风怕他尴尬,就道:“明利哥,你没吃的话,就一起去吧。”

    张明利就点头,追着高虎去了。

    高老头就对胡斜子道:“伯,那你不吃点?”

    胡斜子摇头:“咱们还是等饭时吧。”

    这时候,在平候镇上最好的一家饭店,六六顺饭店的包间里,平候镇一霸的三黑子也正在吃饭,桌子边上坐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边上站着七八个年轻人。

    “黑子,你爷当年不是说,让你不要惹胡斜子那一帮人么?你怎么不听……”一个年龄大的老头皱了眉头说道。

    “五子哥,现在不是我惹他们,是他们在档我的事,我又不知道那个张胜利的大舅哥竟然是那老东西的小门户,不然为那千把块钱,我至于惹这老货吗?”三黑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爷当年就在那老货手底下吃过亏,我能不知道深浅!不过,现在那老东西都八十多了,他肯定不会出手。至于他那些徒弟们也都六十上了,拳怕少壮,我只怕把他们打死了我麻烦!他的徒孙咱更不怕了,所以我说现在也是个机会,这么多年,我们赵家被他胡家压得死死的,这次赢了他,正好在这平候镇上立住。”

    那叫五子的老头叹了口气:“你忘了一个人!”

    “谁?”三黑子抬头,眼睛要吃人似地看着那老头。

    “向山,崖洼村的向山!”五子老汉没理会三黑子要吃人的眼光,轻声道。

    “我没听过这个人,多大年龄了?”三黑子松了口气。

    “三十多吧!”叫五子的老汉道。

    “三十几,那是老东西的徒孙了,那有什么可怕的,黑子的打法是咱赵伯亲手教的,还怕他个毛娃娃……”三黑子还没答言,五子边上一个五十多的精悍老头就笑道。

    “三十几的毛娃娃,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知道耀县的黄四狗不?”五子老汉转头对那老头道。

    那老头道:“当然知道,黄四狗是耀县安老三的徒弟,一手好炮捶也算是那边盖着呢。黄四狗和这向山有什么关系?”

    “那向山二十几的时候,胡斜子带着他到耀县访安老三,黄四狗那时四十几,正美的时候,对胡老头言语间不清楚,向山上去,三个趟子下来,就用炮捶里的抹手揭手,将黄四狗掀翻了。”

    “啊——”那老头就惊叫一声:“我咋没听过这事。”

    “你当然没听过,胡斜子和安老三那是莫逆,当时吩咐下去,这事不准外传!我也是有个结拜在安老三那里学本事,一次酒喝多了,无意中说的。”五子老汉说道,又转脸给三黑子:“你想老东西八十多了,还能没有个撑门户地。”

    黑子沉呤一下,道:“事情已经到这了,没办法后退了!人有失手,马有露蹄,我对上黄四狗,也不怯火他。这叫向山的再厉害,他三十几个娃娃,兄弟之间耍着能占上风,未必到了这种打生打死的地方他也能占上风!”

    “就是,”那个刚说话的老头就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没理由在这时弱了胆气。”

    那叫五子的老头就不再说话,一桌子人就又谈起比武的事,席间有两个老头对高家门接触较多,就离了席比划给三黑子看。

    正在那比划着,三黑子边上一个精干的年轻人就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三黑子就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先把场子看看。”

    “你一年在那打多少人,那地方和你家院子差不多了,还看什么?”一个和三黑子差不多的汉子就笑道。

    “你知道个屁,小心没大错,先的好。”那叫五子的老汉就骂了那汉子一句,起身穿外套。

    “黑子,记得你爷给你传了一什牛皮甲,你是不是穿上……”这时,席上刚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开口道。

    三黑子一椤,突然想起当年爷爷临死时说的话:“你要是和胡斜子的门人动手,就把这甲穿上,能保你一条命!”他突然就出了一身冷汗,对旁边一个小伙子道:“墩子,去回我屋让你嫂子把炕柜底下的那个带红边的黑包袱给我拿来。”

    一个小伙子就立刻跑了出去。

    三黑子就呆呆地坐着,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就凝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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