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尘埃落定后,丰极自大军中缓缓驰出,驱马缓缓走向王都。

    城楼上,自青鸟背上走下的“青王”解下披风,脱去素白的外袍,里面一袭天青衣袍,然后“青王”抬手束起披颊遮容的长发,便露出一张俊美惊世的面容。

    “清徽君!”城楼上有将士惊呼。

    久遥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城外那缓缓驰来的一骑,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情绪,却是复杂难懂。当那骑越来越近时,他终是步下城楼,前往迎接。

    骏马上,丰极自然也看到了城楼上走下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望去,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仿佛冬日的天空,冷而淡。

    护城河前,两人终是面对面,远近将士望见,一时不由都有惊艳目眩之感。

    城前的两人,皆是容光慑人,风神夺目,立于一处,仿佛稀世明珠宝玉,互映生辉,却又是绝然不同的风采。

    丰极容华璀璨,是玉宇琼楼上绽放的华美雍容;久遥风骨清举,是高山深林里蕴出的旷澹飘逸。

    一个踞于马上,一个立于桥前,彼此打量,平淡之外再无多余表情。

    许久后,丰极下马,久遥上前,两人互相行礼,身姿有若玉树琼枝迎风折腰,说不出的优美雅逸。

    “多谢雍王前来救援。”一个摆明了主人姿态。

    “七妹有事,做兄长的岂有不帮的,清徽君勿要多礼。”一个表明了亲疏。

    一礼一语后,两人再次抬首望向对方。明明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彼此间却似乎并不能惺惺相惜,周围的气氛显得有些僵冷。

    不过这种气氛也不过片刻,久遥抬眸扫一眼城外黑甲黑盔的雍州铁骑,道:“既然雍王在此,那余下便请雍王多担待了。”

    丰极微怔,不解他此语。

    久遥抬手,青鸟便自城楼上飞下,丰极麾下大军见着如此美丽大鸟,颇为惊奇,但王城里的将士们却已能习以为常。

    “我要去寻她,王都及降兵便都拜托雍王了。”

    丰极闻言,眉尖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道:“我已派石衍前往找寻七妹,清徽君还是坐镇王城为好。”他的话自然是温雅有礼的,可其言下之意久遥却能品出:你区区书生,去了也无济于事,反会增添麻烦,不如留下的好。

    于此,久遥并未有反应,只是仰头放目望去,远处是旷野与山林,并不能望见心头挂怀的人。“我担心她,我必须要去。”

    “清徽君,在七妹行踪难定之际代替她坐镇王都,于她来说,你便是尽了十分心力。”丰极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七妹我已派石衍去找,况且有杜康在她身边,定然会安然归来。”在丰极的认知里,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杀得了风独影,更何况还有宁肯自己死也绝不会让风独影有失的杜康在。

    久遥闻言,不由回首看向丰极,眸中流露出深沉的忧邑,“就因为杜康在她身边,所以我才要去找她。若杜康不在,她或还会因为顾惜着他,而不至……”他没敢往下说,脑中此刻尽是当日杜康那句“若有一日她再也无法承受时,我便一剑带她离开。”三石村的村民为了救她,尽数被刺客斩杀,那么多的人为了她而死,就死在她的面前,他都不敢想象,她经历这一切时的心情。

    丰极闻言心头一沉,“清徽君此话何解?”

    久遥轻轻叹息一声,“雍王与她共同走过二十年,她这半生活得如何的艰辛,雍王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抛下这一句,他即跨上青鸟,刹时青鸟“嗄!”的长鸣,展翅飞向高空。

    地上,丰极仰望青鸟驮着他飞远,眨眼间便只遥遥一点黑影,想起他最后那句话,顿一股凉意直冲脑门,立时飞身上马,扬鞭便要追去。

    “青州国相徐史拜见雍王!”

    那扬起的马鞭顿住,转头,便见青州国相徐史领着一干群臣跪地相迎,再放目望去,满城兵民欣然,满地降兵惶然。他回首遥望,青鸟早已驮着人飞得不见踪影,闭目轻叹一声,才收鞭下马。

    他需留下,坐镇王都,收拾混乱。抬手扬声:“诸位都起身吧。”

    群臣起身,其中一名英气**的武将上前,正是王城大都统晏瑕叔,“启禀雍王,那叛军首领领着数千人逃遁而去,末将请命,前往追击。”

    “请晏将军安顿王都兵马,安置降兵即可。”丰极淡淡道。

    “可是……”

    丰极微一摆手,“晏将军领命吧。”

    “是。”晏瑕叔垂首,领命而去。

    徐史眼前一身戎装英姿蕴藉的丰极,问道:“雍王可是要亲自追击叛军?”

    “不。”丰极抬首目望九天,明灿的阳光洒落,刺痛了眼睛,可他迎着日光望去,湛蓝的天空上有云朵一团一团,像无数空旷的城堡飘游于无垠的天际。

    他不信他的七妹会死,他要留下她的敌人。

    元鼎六年七月十五日,辰时。

    明朗的朝日之下,青州百官恭迎雍王入城。那时,在几百里外三石村后的大山里,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杜康抱着不醒人事的风独影静静地靠坐在山壁上,两人满身伤痕血迹斑斑。

    ※※※

    自那日杜康携着中毒的风独影逃出重围后,便径往村后的山里逃,人逃入山中便如蚂蚁没入沙漠。而王夻眼见风独影重伤,岂肯放过这此机会,领着刺客紧追不舍。

    杜康拼力逃了一个时辰后,确认甩开的刺客一时半会不会追来,他放下风独影,查看她的伤势。只见她面色惨白,肩头黑血浸湿了半身衣常,知那箭上的毒性厉害,当即便撕开她肩头的衣裳,拔出长箭,再为她吸出毒血,然后自怀中取出常备的解毒药丸给她服下,又将金创药洒在肩上、背上的伤口,撕下干净的中衣给她绑紧伤口,一切妥当后,他才给自己处理伤口。

    他伤在背上,又担心刺客追来,是以只将金创药洒上,撕了外袍随意包了一下。

    刚弄好,身后便已听得追兵的声响,他忙负起风独影便要逃,只是经过一番血战再加这一路体力耗损,此刻起身太猛,一个头重脚轻便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倒是把风独影摔醒了。

    “快走!”醒来的风独影自不肯再增添他的负担,挣扎着起身,由杜康扶持着,飞身逃去。

    杜康曾为死士精于隐遁之术,而风独影从小便历经险乱,是以两人都擅隐踪匿迹,逃入山中本是上策,但那王夻数年来能藏于民间不被发现,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一路都紧紧追着。

    他们此刻都负伤在身,无论是体力还是功力都大打折扣,无法再与人数众多的刺客相拼,只能一路逃遁,疲乏之时才歇息片刻。两人也不能往人烟处逃去,以刺客的残暴,定会斩杀无辜百姓泄愤,而此刻他们无力再护其他人。并未预知有这样的祸事,所以身上都未带水与食物,只能渴时喝山涧之水,饿时摘野果充饥,可是果子并不足以补充体力与精气,有时便猎几只野鸡或野兔,为免追兵发现行踪,不能生火,只能剥皮放血后生吃,再将皮骨血迹埋了。

    风独影身中毒箭,也因王夻一直紧追不舍,以至两人未能及时运功逼出,而到后来,彼此功力耗损过甚,已无能为力,只能靠随身带着的解毒丸暂时压着。他们不能逃离这大山,而刺客也决不会放过他们,所以这是一场逃亡与追杀的*较量,直到一方力竭而亡,又或是一方的救援来临,击杀另一方!

    如此逃遁、藏匿便是数日过去,逃到第八日,当两人跃过一片荆棘丛时,风独影真气不继,一头栽了下去,杜康立时伸手挽住她的身子,然后使力半空纵起,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尖锐的荆棘,然后顺势一滚,总算安然落地。

    等*稍定,杜康扶起风独影,便见她口角流出黑血,一张脸灰暗无比。她肩上中的毒箭,虽则拔了箭放了毒血吞了解毒丸,但到底不是对症下药,毒不能彻底清掉,随着她体力、功力的消耗,毒素慢慢浸蚀,若是浸到心肺时……想至此,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忙扶风独影血膝坐起,然后于她身后坐下,便要以内力为她驱毒。

    “杜康……”风独影低声唤住他,此刻两人皆是外伤内损,强行逼毒,只会是个同归于尽的结果。

    杜康顿住。

    风独影目光望着那一大片密密的荆棘丛,凤目里闪现一点亮光,“去……把那边荆棘砍……五十二枝过来……然后按我说的摆……”她毒素浸体,身上的外伤又不曾愈合,此刻是外痛内竭,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杜康闻言,立时收了手,扶她靠树坐着,然后拔剑去砍荆棘。

    等砍回了荆棘,风独影指点他:“以荆棘丛为中宫,两边各隔四丈,东兑宫五枝、西震宫六枝、南坎宫七枝、北离宫八枝;然后西北巽宫八枝、东北坤宫七枝、西南艮宫六枝、东南乾宫五枝……”她话说完,胸肺间一阵气闷,赶忙转过脸去,一声轻咳,喷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沉声喝道,“快去!”

    杜康赶忙按她说的做,一刻功夫便已妥当,等他跃回风独影身旁时,王夻已领着几十名黑衣人追到。

    “走!”风独影看一眼荆棘丛外追来的刺客。

    杜康背起她,迅速逃去。

    “追!就在前面!”王夻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顿如猎人瞅见了猎物般目放精光。

    那些黑衣人自然是飞身追去,奔在最前的三人,望见前方有如长带般的荆棘丛,提气纵身便要跃过,可当他们看准了落地点飞身落下时,蓦然脚下冒出大丛荆棘。

    “啊!”

    刹时三声惨叫响起,那三人全都摔落在荆棘丛上,全身都扎满了尖锐的荆棘,那剧痛痛得他们不由自主挣扎着,越挣扎,荆棘刺得越深,血流得更多,痛得更惨烈……

    “慢!”王夻大喝一声,同时身后的黑衣人也看见了前方同伴的惨况,顿都却步,眼见着荆棘丛里同伴凄厉的惨叫着挣扎着,然后渐无声息的死去,一个个都心惊肉跳。

    王夻又惊又怒,可望着那一片荆棘,知风独影定是设下了陷井,而他一向不善阵法,当即吩咐,“绕过去!”

    可那片荆棘带竟是绵延了数里远,等到他们绕过了荆棘丛时,早已失去了杜康与风独影的踪影。

    “仔细搜!一定要将他们割头剖心,方能消我心头之恨!”王夻目裂牙眦地望着密林。

    而那时候,杜康背着风独影在山壁间纵跃,在密林中奔跑,他不知疲倦地竭尽全力地奔逃着,只为远远甩开那些刺客……就这样,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当他力竭再也撑不下去一头栽倒在地时,风独影早已昏迷过去,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动。

    他趴在地上*许久,终于有了抬头的力气,星月的光辉透过树木的枝缝射入,可隐隐绰绰看清四周,前方数道阴影,似乎是立着巨石,他凝聚四肢力气,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负着风独影慢慢爬了过去,近了才看到巨石而成的山壁中隐着个小山洞。他精神一振,往山洞爬去,当他终于爬到洞里时,心神一松,耗尽了所有气力的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洞外,一阵阴凉的夜风拂过,带起树木沙沙作响。

    天幕上,一轮明月已渐趋圆满,静静的洒下银霜,照着这看似安静却藏着凶杀的高山。

    夜,悄悄过去。

    ※※※

    当杜康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石壁上晃动的光点与阴影,那是日光透过洞外的树荫照入投下的,他略动了一*子,背上沉沉的,同时感觉四肢僵麻,接着全身都如蚂蚁在咬般的麻痛,这痛让他清醒,忙转头往背后看去,风独影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背上一半跌在地上。

    待那麻痛过去,他忙艰难地翻过身去查看风独影的情况。此刻她双目闭阖,唇边挂着凝固的黑色血痕,面上罩着一层灰黑色,以至那张面孔就如蒙尘的珍珠,黯淡得无一丝光泽。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半晌,他松一口气。还好,还有呼吸与心跳。

    吃力地扶起风独影,打量一眼山洞,除了石壁,便是壁缝里上长出苔藓与野草,他移动身躯,靠坐在石壁上,然后将风独影抱在怀中,不让她倒在脏污的尘土里。他背上的伤一处未曾仔细处理,这大热天里,数日下来不见好,倒是长脓溃烂了,靠在石壁上便一阵钻心的剧痛,可他不理会这些,只是抱着风独影静静地坐着,目光无神地望着洞顶。

    至此,他们可算是穷途末路了?

    怀中的人已完全人事不知,毒性漫延全身,他已完全无力为她驱毒,过不了多久,她或许就会在这昏迷中无声死去……而这么多日过去,无论是忻城还是王都,都还不见援兵来救。他此刻伤势加重,精力耗尽,山里有的是豺狼野兽,有的是比豺狼更可怕的刺客!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洞外投射的日光,一点一点倾斜,然后又一点一点淡去,他知道这一天又快要过去了。

    山中静悄悄的,静得他能听见蛇虫鼠蚁爬过的声响,可是他知道,那些刺客正往这里奔来,又或者藏匿在什么地方,虎视眈眈的等着他们现身。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风独影,抬起手,慢慢擦去她唇边的血迹。

    她这二十多年,活得那么辛苦。

    背负着杀戮所带来的罪孽,背负着弑兄的痛苦与内疚,*夜夜的在煎熬中坚持,只因她是那样的骄傲倔强,她不愿向命运低头,她不肯向痛苦认输……可如今,与兄弟分离,割舍了心爱之人,那支撑她的力量终也是失去,而她还要做大东的凤影将军,还要做这青州的青王,担负着千万斤重担……

    她的余生……他可以望见。

    她会一直这样辛苦地坚持着,一直这样痛苦地活着……直到她精血耗尽心碎魂散!

    公子当年将她托付他,希望他能守护她,让她一生过得安宁,可他无能为力,他有负公子所托。

    那至少……带她走吧。

    与其死在那些鼠辈手中,莫若他亲手带她走。

    与其她余生辛苦苟活,莫若他此刻就带她走。

    带着她,他们一起去九泉。

    这样,他们便是同生共死,虽未能做到公子所托,但至少守住了对公子承诺……守护她,直至他与她生命的尽头。

    手伸过去,手掌按在她的颈脖,只要掌下施力……就可以解脱,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可解脱,都可摆脱这尘世的一切痛苦与艰辛,去九泉下找等候已久的青冉公子。

    他的手掌按着她的颈脖,一次又一次想要狠心,却一次又一次失了力道。

    他看着怀中的这个人,看着那张黯淡的面容……他想带她走,可他又舍不得她死。

    她辛苦了半生,在他陪伴她的这七年里,他却不曾看过她有一日是活得毫无烦忧快活的。她为天下做了那么多,天下还不曾回报她一日欢愉。

    静静地看着,眼前忽起朦胧的雾气,一滴泪珠自那双永远沉寂无情的眼睛里滴下,落在风独影的额头上。

    他的手掌自颈脖上移开,轻轻落在她的鬓旁。

    “阿影,我带你走,你可乐意?”他喃喃着,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眼睫,长长密密的仿佛墨蝶停驻,那是高傲强悍的凤影将军身上唯一显得柔软脆弱的地方。

    昏迷中的风独影自然不会有回应,只是眼睫微动,眉头舒展,就仿佛墨蝶轻轻颤动翅膀,即要翩飞而去。

    他早已麻木的心蓦然的痛起来,却唇角一勾,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她是乐意的。

    抚在她鬓旁的右掌慢慢滑下,再一次落在风独影的颈脖,将体内仅余的真力蓄至掌心,左手牵过风独影昏迷中也紧握凤痕剑的手,将剑尖抵上自己的胸膛。

    他答应了青冉公子要守护她一生,她也说过“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会带上你,若我来不及带上你,你尽管追来就是,绝不让你辛苦独活。”

    所以……她死,他亦死。

    他们共一条命,绝不独活一个。

    天地这一刻忽然变得静极,心神这一刻亦平静如古井,他闭上眼睛,能听到他与她的呼吸,他与她的心跳——同步,一致。

    当手掌扣下,当长剑刺下……他与她,依然会同步——迈上黄泉。

    “嗄!”

    蓦然,一声嘹亮的鸟鸣惊破了天地的这份安静,紧接着,山中顿时起无数声鸟鸣,仿佛争先恐后的回应着山外的那声长鸣。

    “风独影!”

    而后,一道响亮的呼喊传来,如能上天入地,却饱含着焦灼惶然。

    山洞里,杜康手一抖,在刹那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听。

    “风独影!”

    那呼唤声再次传来,如此的清晰。

    是他!杜康一震,是清徽君的声音。也在这时,怀中的风独影蓦然动了一下,闭阖着的眼眸忽然颤动,似乎在沉睡中挣扎着要醒来。

    “风独影!你要抛下我吗?”

    夕阳如血轮缓落,晚霞如锦缎炽艳,久遥骑着青鸟盘旋于九天之上,冲着下方大山扬声叫喊。这一路,凭着与鸟兽的交流,终于找到了这里,他知道风独影就在这大山的某处。

    “风独影!我本该与族人共亡,是你硬要救下我,是你硬要与我成婚,如今你却要抛下我,让我一人独存吗?”

    他的声音那样的响亮,在大山间荡起阵阵回响,惊起山中无数鸟兽,惊动了山中追杀与找寻的人,也惊醒了山洞里的人。

    风独影颤动的眼皮终于艰难地睁开,露出静谧如墨泓的瞳眸。

    “久遥……”她的声音轻如呓语。

    “是他。”杜康应道,同时放开了手,心头一松,却辨不出是悲是喜。

    风独影挣扎着起身,在杜康的搀扶下走出山洞。

    “风独影!你要抛下我,让我再次一个人,从此孤鬼游魂般苟活吗?”

    久遥的叫喊声继续传来,洞前的他们循着声音,仰道望去,透过树缝,看见了半空上骑着青鸟的人。

    他来找她了……

    风独影看着天空,凤目里盈盈闪过一抹亮光。

    是了,她还不能死,她强行救下他的性命,便该负责到底,那是亏欠着他的她唯一能回报他的——无论痛还是恨,都要与他一同走到生命的尽头!

    “久遥。”她回应他的呼喊,只可惜气力哀竭的她,声音轻微,传不到九天之上的人的耳中。

    “他们来了。”杜康蓦然全身崩紧。

    风独影回头望去,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声响,透过密密的树林,隐约可见山下数道黑影奔来。

    “去山顶!”她当机立断,再仰望一眼半空上,身体里蓦地涌出一股力量,再次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凤痕剑。

    杜康捡起地上他昨夜掉落的剑,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山顶奔去,那时的他们离山顶也不过十数丈之远。

    “他们就在前面,快追!”身后的刺客也发现了他们。

    “风独影!你回答我!”

    半空上,久遥依然不休不止的呼唤着,声音此刻已然有些嘶哑,仿佛含着莫大的痛楚与绝望。

    也在那时,自帝都赶来的龙荼刚刚抵达三石村,听得这一声呼喊,抬头往天空望去,看见盘旋于半空的青鸟与人,心头惊异,却也知青王定是在山中,赶忙领人便往大山掠去。

    而在这绵延的大山里,已找了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也不曾找到人正心急如焚的柳都尉,在听得这数声呼喊后,即领人朝着呼喊声的方向找来;循着那些细微的踪迹在山中搜了一天一夜已搜至山腰的石衍此际已发现了山上的动静,忙领人迅速奔向山顶。

    那一天的黄昏,三石村后的大山,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人穿行其中,也因为鸟兽人声第一次显得喧闹。

    气力哀竭的风独影与杜康拼命地往山顶奔去;身后的刺客拼命地追着;山腰与密林里,石衍、柳都尉在拼命地追赶着;山脚下,龙荼与百名侍卫御风般飞来……

    最前头的两人重伤、中毒,他们再怎么拼命跑,也没有往日的速度;紧追的刺客追杀了数日数夜已然疲惫,可他们没有受伤,所以他们在拉近与前面两人的距离;石衍、柳都尉、龙荼他们没有受伤拥有气力,可他们离得太远……

    眼见着,离山顶越来越近,身后的刺客却也越来越近……

    十丈……

    九丈……

    八丈……

    ……

    一丈一丈的接近,风独影与杜康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竭尽全力奔跑,只要能到达山顶……

    终于,他们穿过树丛,前方一派敞亮,他们爬到了山顶!

    “哈哈哈!风独影,你已走投无路了!”

    三石村之所以得名,只因村后的大山有三座高峰,峰顶都是光秃秃的石壁,远远望去就如同三座巨石矗立。

    山顶上再无树木阻隔视线,一眼可以望向远近山廓田野,一眼也可望见盘旋于残阳暮霞间的青鸟与它背上驮着的人。山风凛凛,让精疲力尽的两人几乎站不住脚,回头看去,王夻与九名黑衣人提剑围来。

    眼见对手已至绝境,再无逃生之路,王夻顿时放声狂笑,“风独影!注定你要死在我手中!”

    王夻的狂笑声令久遥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当他看到山顶的人影时,顿欣喜若狂,忙驱着青鸟飞来。

    那刻,狂劲的山风里,虽群敌环绕,可风独影却仰首望向天空,晚霞如火如荼的在天际燃烧,却有一抹青影踏着云彩飞来。

    她之所以要来山顶,便是想着久遥既在,自可如当日久罗山上招唤老虎为坐骑那样,再招唤两只大鸟驮走她与杜康,只是……回头看向嚣张围上前来的刺客,只怕这回真是来不及了。握紧手中凤痕剑,她冷睨着得意忘形的王夻,唇边却勾起淡极从容的浅笑。

    久遥,你看着……

    我不会抛下你,我会战斗了到最后一刻!

    “风独影!我终于能取下你的首级为青冉公子报仇雪恨!”王夻一步一步踏上前来,眼中有着刻骨的怨毒也大仇即报的痛快。

    杜康转身挡于风独影身影,他背对着身后的刺客,抬目便可望见半空上,一只青碧大鸟驮着一剪天青身影迅疾飞来,在满天的残阳赤霞里,显得那样的清逸夺目。那一刻,忽然间灵台空明澄静,心神有着从未有过的放松,尽管身后敌人近在咫尺。

    他伸手按在风独影肩上,推着她迅速往悬崖边退去。风独影虽不解,但她对杜康从无怀疑,是以任他推着后退。

    王夻瞅见他们的动作,顿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威震天下的凤影将军今日也被我王夻逼得要跳崖自尽吗?”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令得他得意忘形,反不急着上前杀仇,猎物已在掌中,他要享受着猎物垂死的挣扎。

    杜康望着越飞越近的久遥,再低头看着风独影,“阿影,你保重!”说着,他轻轻一笑,安宁淡然,是风独影从未看过的,顿有瞬间怔然,也在那瞬间,杜康掌下用力一推,同时大声叫道,“接着她!”

    风独影信任杜康如同信任她的七个兄弟,毫无防备之下,顿如断线的风筝落向悬崖。

    “阿影!”已离山顶不过几丈远的久遥瞅见,顿肝胆欲裂,刹那间只见半空青影如电闪过,追着风独影直往悬崖下扑去。

    杜康推下风独影不过眨眼功夫,王夻惊愕之下呆立片刻,立时飞身扑过悬崖边,“杜康,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叛徒!”

    崖边独立的杜康,从容举起了剑,眼见王夻长剑刺来,他不躲不闪,任王夻的剑刺入胸膛,剑入胸膛的刹那,他手起剑落,顷刻血泉扑面,洒了他一头一脸。

    “砰咚!”一声,王夻的头颅滚落于地,面上圆睁着不敢置信的双目,他的双目倒映着天空,一只巨大的青鸟自崖下展翅飞上长空,它的背上一名男子怀抱着风独影。

    王夻被杀,震得对黑衣人怔愣,但也只是刹那,他们几乎是同时跃起扑向杜康,九柄剑同时刺出,齐齐钉入杜康的身体!

    杜康拄剑于地,身体里鲜血如决堤之河奔涌而出,立身之处瞬成血湖,迅速流淌,将山顶石壁染成了赤色。可是他却笑了,看着斩落的那颗头颅,轻轻地愉悦地笑了。

    好了,最后的隐患也除去了,他可以去地下见公子了,相信公子也不会怪他的。

    他虽不能守护她一生……但已有另一个人出现了,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一个能带给她不一样人生的人,那个人会陪伴、守护她余生!

    他可以安心的去找公子了……

    随着刺客拔剑退后,杜康的身体缓缓倒下,在他的身体往后倒下之际,他的眼中映着的是九天之上,青鸟驮着久遥与风独影振翅飞来……

    于是,他唇角含笑,轻轻合上眼眸,身体顺着倒势跌下了悬崖……而他看不到的是——久遥怀中的风独影,亲眼目睹了那九剑刺入他的身体,亲眼看着他的身体自悬崖边坠落……

    那一刻,她张大了口,却喊不出话,只喉咙里发出“咯咯”粗厉的响声,瞪着前方的双目里,眼珠剧烈的突出,仿佛会自眼眶里瞪出,而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个人痛到极致时,反而麻木了所有感官,她只是呆呆地瞪着山顶。

    山顶上已无杜康的身影,只有他流下的鲜血,那样的红,红得胜过满天火烧似的云霞……然后久遥惊恐的发现,风独影的眼角,沁出一滴赤红如血的水珠,紧接着又沁出一滴……滴滴相连,连成一行血泪流淌而下,映在那张灰暗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阿影!阿影!”久遥疾声唤她,想将她唤醒。

    可是此刻的风独影没有丝毫反应,天地间这刻没有声音能唤醒她,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片血红!

    随着她眼角血泪的溢出,她的脸上迅速漫延上一层乌色,逐渐加深,久遥心头一寒,立时抬起左手,咬破无名指,闭目凝神,然后一滴心头血自指尖沁出,血珠上盈绕着青色灵气,血珠滴落在风独影额间,瞬间便沁入眉心无踪,然后风独影面上的乌色慢慢淡去一层。

    可是这并不足以清除她体内的剧毒,并不足以治疗她身体的伤,而且此刻她心神俱溃,危在旦夕!

    久遥抬手捂住风独影的双目,吩咐青鸟:“快!带我们回王都!”

    “嗄!”青鸟长啸一声,振翅而去。

    【注○1】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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