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这一天的到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刚一听到这句话,曾伯恒还是心里一惊,他想要站起身来,但双腿却发起软来,愣是没站起来。

    刑部差官以为他在那里摆谱,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两名衙吏上前便要架起曾伯恒,曾伯恒这时才用力推开他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曾大人身子强健,听说当年手刃长毛教匪无数,曾大人克复金陵的大功,果然不是虚的。”刑部差官的声音满含讥诮。

    “那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坐这黑牢,受无赖宵小的折辱。”曾伯恒冷冷的说道。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过了,这些天他尽管身在牢狱之中,监牢的人虽说对他态度恶劣了点,却并没有给他吃什么苦,也没有折辱他,收了他家人的银钱之后,他的饮食就改成家里给送了,想吃什么都是家人送来,甚至还可以喝酒,洗漱用具也是家里的,闲时还可以看看书,看看报纸,对他来说,这些天大牢里的日子并不难捱。相比于其他的犯人,他的待遇简直是在天上了。

    “坐黑牢是因为犯了事儿,不犯法的话,谁来这里啊?”刑部差官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曾大人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过堂吧。别弄得象承威当年的下场就好。”

    听了刑部差官意有所指的话,曾伯恒不知怎么,竟然感到身上阵阵发冷。

    到了刑部大堂,曾伯恒第一眼便看到高高在上坐着的刚毅,正冷眼打量着自己。

    “禀尚书大人,案犯曾伯恒提到。”差官上前禀报道。

    “曾伯恒,你可知罪?”刚毅打量了一下站在那里一脸傲然之色的曾伯恒,沉声道。

    “我这大牢到现在坐得都莫明其妙,尚书大人如今能给我解惑否?”曾伯恒笑了笑,向刚毅拱了拱手,问道。

    “依大乾律,案犯到堂,需跪着回话,曾伯恒,枉你为官多年,难道不晓得律法吗?”刚毅怒道。

    “律法我自然知晓,但现下我还是兵部尚书呢,讲起来和你刚毅大人平级,朝廷并未免我的官职,说我犯的什么罪,所以我还算不上罪犯。”曾伯恒哼了一声,“我这里站着和你说话,连个座儿都没有,是不是也不合规矩呢?”

    “到了堂上,无论原告被告,都要跪下回话!你竟敢如此藐视国家律法!难怪你胆大包天,敢做出如此惊天大案!来人!让他跪下!”刚毅大怒,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喝道。

    两名衙吏上前便要去按曾伯恒的肩膀,曾伯恒虽然强横,但也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笑着摆了摆手,“不劳几位费心,我跪了便是。”说完便跪下了。

    他当然知道,如果强硬不跪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据他以前的了解,刑部的衙吏都身带小铁棍,遇有凶蛮强横的犯人在堂上不肯下跪,一般先是由二人按住肩膊,以脚猛踹腿弯,迫使犯人下跪,若是犯人很是强壮,踹之不动,便会抽出小铁棍敲腿,让犯人疼痛难禁而跪倒。这班人心狠手黑,有时甚至会直接打断犯人的腿。

    曾伯恒记得听人说过,辛酉年政变之后,承威下狱论死,押赴刑场砍头时就是不肯下跪,便是由刑部衙吏以铁棍打断了他的双腿,让他跪倒然后砍了头的。

    曾伯恒自知自己比不得承威,不想受断腿之刑,是以这一次在用言语刺了刚毅几句之后,还是痛快的跪下了。

    “我这厢已跪下了,尚书大人,可以给我解惑了么?”虽然跪下了,但曾伯恒嘴上仍是不肯服软。

    “曾伯恒,你当年如何指使张文祥行刺两江督臣马新贻,赶紧从实招来!”刚毅大喝道。

    “尚书大人,那可是陈年的旧案了,我记得不是已经审结了吗?和我并无相干吧?这可是从何说起?不知是哪个无聊之徒,拿这案子硬往我身上扯?”曾伯恒嘴上说得硬气,但心里却是一沉。

    果然是刺马案。

    能扳倒自己的,也就是这个案子了。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来人!带原告!”刚毅又是一拍惊堂木。

    “带原告马毓桢到堂!”一位刑部堂官高声唱道。

    听到是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告自己,曾伯恒顿时有如芒刺在背,颈后也渗出了冷汗。

    他现在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马毓桢是不可能来当原告的。

    马毓桢来到堂前跪下,转头看了曾伯恒一眼,一双眼睛里满是怒火。

    “曾伯恒,你这老贼!你还认得我吗?”

    “尚书大人,我与此人素不相识,此人一上堂便辱骂于我,定是疯了!”曾伯恒冷笑了一声。但他话音刚落,马毓桢已然猛扑了过来,照着他的脸狠狠的打了一拳。

    这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曾伯恒的左眼上,尽管马毓桢是一介文弱书生,力气不大,但这一拳用了全力,仍然打得曾伯恒脑袋嗡的一声,眼睛金星乱冒。

    两名衙吏上前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马毓桢拖开,此时的马毓桢目眦欲裂,怒瞪着曾伯恒,象是恨不得将他撕咬嚼碎一般。

    曾伯恒用手轻轻抚了下眼角,看到了指尖的一点血丝,不由得恼怒不已。

    这么多年了,他是头一次挨这样的打。

    他有心想要打回去,却不料刚欲起身,两名身强力壮的衙吏已然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

    他知道这是刚毅有意借马毓桢之手折辱自己,心头怒火上冲,却又无法可想。

    “原告马毓桢,你因何状告曾伯恒?”刚毅冷笑了一声,向马毓桢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曾伯恒当年窃据江宁,贪墨教匪府库,横行不法,我父亲马新怡奉命出任两江总督,因我父素来清廉,刚正不阿,曾某担心不法事泄,竟然派幕下奸人沈程仁收买教匪余孽张文祥,将我父刺杀……”

    听到马毓桢说出沈程仁的名字,曾伯恒有如耳边响了一个炸雷,脸色立刻变了。虽然他反应极快,立刻便重新又镇定下来,但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却没有能够逃过刚毅的眼睛。

    此时的刚毅,可以说对岛津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样一个无头案,她竟然能查个水落石出,这份能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当然知道岛津洋子是林逸青的女人,想到曾伯恒竟然暗中发动言官参劾林逸青招降纳叛,想要借此扳倒林逸青,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曾伯恒老儿这一次,可是踢到铁板上了。

    刚毅定了定神,在马毓桢申诉完毕,他便下令由堂官唱念状纸,走起堂审的程序来。

    为了这一次堂审,刚毅也是做了精心的准备。他有理由相信,躲在幕后听审的那两位,是会满意自己的表现的。

    ……

    “刚毅!你这贼匹夫!你胆敢陷害于我,我绝不饶你!”

    “大胆曾伯恒!竟敢咆哮公堂,辱骂本官,来人!掌嘴四十!不,三十九!本官公正廉明,不占他的便宜!刚刚原告马毓桢气愤不过打他那一拳,折掌嘴一下!”

    “是!”

    由夹墙间隔的密室当中,仁曦太后和敬亲王听到刚毅下令给曾伯恒减一下掌嘴,不由得相视一笑。

    “这曾伯恒看样子是打算无赖到底了,死不认罪。”仁曦太后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快速的写完后,将纸递到了敬亲王的面前。

    “断案首重证物,所谓铁证如山,口供次之,如余杭葛毕氏毒杀亲夫一案(即著名的杨乃武小白菜案),开棺验尸骨白无毒,即可明证冤情。昭于天下,无有非议。此案人证物证皆确凿明实,沈程仁昔年曾府腰牌尚在,确为曾府幕宾,又有曾某亲笔书信为证,为曾某所主使,沈程仁与莫四亦有书证,曾某罪无可逭。”敬亲王在纸上回写道。

    看了敬亲王的回答,仁曦太后点了点头。

    “还是有份口供好些。”仁曦太后想了想,提笔又写道,“供词写好后,让曾某画押就是了。”

    “皇太后圣明。”敬亲王立刻表示了同意。

    仁曦太后向身边的一个太监招了招手,太监上前,仁曦太后用笔在供词那一句上画了一下,指了指公堂的方向,太监立时会意,鞠躬后退,轻步出了门。不多时,太监回来了,又向仁曦太后鞠了一躬,以手比划了一下,表明他已经把仁曦太后的意思通知了刚毅。

    “曾某罪大恶极,但若论死,恐怕激起变乱。”仁曦太后屏退了太监,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道。

    “死罪可免,以银折之。”敬亲王言简意赅的答道。

    仁曦太后明白了过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让他吐银子抵罪,把从长毛那里弄来的金银财宝都吐出来。”仁曦太后写道。

    “数目暂定五百万两好了。”敬亲王回写道。

    看到敬亲王的回答,仁曦太后险些笑出声来。

    她当然明白,敬亲王是想要把曾伯恒吞掉的当年圣平天国“圣库”的钱全给吐出来。

    圣库制度是圣平天国初期的一种政治制度,就是把所有参加圣平军的人的私人财产集中起来使用。伴随着圣平天国席卷了大半个中土,天国圣库不断膨胀,据说财富累计达到1800万两白银,而当时朝廷的库存仅有200万两白银。

    然而,天京城被攻破之后,湘军主帅曾伯函曾伯恒兄弟便在对朝廷奏报时称,天王府被大火焚毁,除了两方“伪玉玺”和一方“伪金印”,天国圣库全部毁于火灾。仁曦太后曾下令追查天国圣库,但曾伯函全力掩饰辩解,同时为安朝廷之心,表明自己无作乱之意,将自己一手创办的湘军迅速强行撤散。如此一来,君臣关系趋于和缓,朝廷也不好再追查下去,只好接受了他的说法。

    敬亲王原打算利用圣平天国的圣库来缓解大乾帝国的财政困难,接济饱受战火蹂躏的江南地区民众,以求尽快恢复国家经济,但却没想到曾氏兄弟来了这么一手,一分银子也没给朝廷留,全部独吞掉了,而后又杀了他举荐为两江总督的马新贻,令他一直愤恨不已,今天有了报复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利用。

    不杀掉曾伯恒的好处是不会激起湘军集团的变乱,并且显示朝廷的仁厚,不随意杀戮功臣,而要曾伯恒以钱抵罪,可以将当年他贪墨的圣平天国圣库银两追回大半,好处是非常明显的。

    “供词在此,案犯曾伯恒签字画押!”公堂上又传来了刚毅的呼喝声,接着是桌椅的挪动声,应该是有人搬来了小桌椅,让曾伯恒在供词上画押。

    “刚毅……你这混帐忘八蛋……你……如此陷害我……定有报应……”曾伯恒口齿不清的骂道。

    一阵桌案翻倒的声响,刑部堂官说道:“禀大人,案犯拒绝画押。”

    “大胆!来人哪!大刑伺候!”刚毅大怒,“给我把他夹起来!”

    “上夹棍!”堂官应喝道。

    不多时,曾伯恒猛然嘶声大叫起来,吓了仁曦太后一跳,敬亲王却是不动声色,象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曾伯恒惨叫了一会儿,突然间叫声嘎然而止。

    “禀大人,案犯曾伯恒晕死过去了。”堂官报道。

    “好,画押吧。”刚毅说道。

    “禀大人,供词画押已毕,请大人过目。”

    “好,呈上来。”

    仁曦太后听到这里,脸上现出了满意之色。

    曾伯恒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重新回到大牢里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堂上痛骂着刚毅,结果刚毅不但掌了他的嘴,还给他上了大刑——夹棍,险些将他的双腿夹断,接着他便昏厥了过去。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抗不过大刑的。

    恍惚中,曾伯恒不知怎么,想起了同样在这里呆过的前朝名臣杨继盛来。

    杨继盛一代忠良,可是由于向前朝世宗皇帝说了真话,上奏指摘奸臣误国,结果被皇帝当廷廷杖,打了一百四十棍,打完以后,又下狱三年,最后还是把他杀了。他死的那年,只有四十岁,他的夫人上书要代他死,她哀求皇帝准许她代丈夫死,可是还是不准。杨继盛倒是一条铁汉,他被廷杖后,昏倒了许多次,但最后活了过来。后来也是被上了夹棍,他被夹得双腿都烂了,在牢里他用破碗的瓷片,把腐烂的肉一块块切下来,连在旁边执灯帮他打光的狱卒,看得手都发抖了。在他被打之前,有人送他蚺蛇胆,说吃了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临被砍头时,作诗二首,其中一首是:“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真的补了。他死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候,又和他一样的做了烈士。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不也正就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如果是头监,岂不又是这同一间牢房吗?左光斗为了说真活,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

    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左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

    史可法一见,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大骂他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跑来看我,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做投掷姿式,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

    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

    这是杨继盛以后的又一个!左光斗死在眀朝高宗年间,一转眼又是两百多年了。曾伯恒想着。

    今天,轮到我曾九了吗?

    他仿佛看到自己到了刑场。

    菜市口西鹤年堂旁边的棚子,已经快速搭盖起来,棚下的桌椅文具,也布置得一应俱全。这回走出的监斩官,是刚毅。

    和他一同处斩的,还有一大批的犯官。

    刚毅下令将犯官们带到,在形式上,一一验明正身,用朱笔勾决,然后按照惯例,朝地下丢下了朱笔。

    他被拥簇着走到法场正中,满地泥泞,太阳却是高照着,放眼望去,四边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

    在刽子手的准备行刑过程中,他又放眼望去,望着天上的浮云,随着浮云,他的思绪快速的闪过。他想到江湖中人,在临死前慷慨激昂大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感到也该喊一句,但又不知道喊什么能符合自己“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曾九帅的身份。

    这时刽子手走了上来,他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头戴红包巾,脸上蒙着红布,手里捧着鬼头大刀,一双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曾伯恒。(未完待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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