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画面依稀,穿透枝叶的蝉鸣声渐歇。

    【“来看周末的比赛吧。”

    放学回家的路上,幸村精市突然说。

    绪方唯正低头专心研究着冰箱里口味繁多的冰淇淋,显然对冰淇淋更感兴趣,她慢吞吞地问,“我去不去对你的比赛有影响么?”

    “没有。”

    “那我为什么……”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替她着想,“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我了。”

    “……”

    绪方唯会拒绝吗?

    即使不感兴趣,她含糊的回答依旧落进黄昏中的草木气息里。

    “到时候再说啦。”

    那是一场比分悬殊的赛事,很快就在裁判的哨声中分出胜负。网球部的人陆陆续续从选手通道走出来,幸村精市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朝一旁等待的绪方唯走去。

    “要去打声招呼吗?”他问。

    “……嗯?跟谁?”

    “上次,你不是错过了赤也的比赛么。”

    绪方唯想了想,她无所谓地说,“可是友香和伊织她们去看了呀。”

    幸村精市觉得好笑,“这是一回事么?”

    “有什么不同?”

    他对上绪方唯坦然的困惑,笑意渐渐收敛。

    “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他往马路方向走去,身后是网球部陆陆续续登上巴士、汽车发动的声音。

    “你知道吗?”巴士驶出视线,他在指示灯前停下脚步,“赤也跟你有点像。”

    “……什么?”绪方唯歪头,不解,“我跟切原赤也吗?”

    “我跟他说‘对不起’,他也只会问我,‘部长,发生了什么’。”簌簌落叶在风中作响,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时候也在想,或许……”

    “嗯?”她懵懂地发出疑问声。

    “你这样也不错。”

    幸村精市伸手,扣着女生纤细的手腕,低垂的眼睫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在她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牵着她的手离开这条马路,意料之中的,她没有挣脱。

    周末的商业街热闹非凡。

    要策划一场对方完全不在意的约会,即使对幸村精市来说,也有些意兴阑珊。当绪方唯的目光落在可爱的玩偶上、童话般的旋转木马、深蓝色的水族馆,眼中闪烁着微微发亮的光芒、笑着跟他说话时,幸村精市总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冷静在心底审视:你真的喜欢吗?

    ……或者说,你知道这就是喜欢吗?

    而当绪方唯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的时候,玫瑰色的颜料涂抹着空气,那些细细密密如同钢针扎进血管的质疑,一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

    喜不喜欢网球比赛、喜不喜欢商业街……随便吧。

    耀眼的阳光下人来人往,并肩行走在其中,几乎营造出平静与正常的假象。

    “幸村,你看……”

    绪方唯忽然停下脚步,远远地指着沿街对面寄养宠物的店铺。

    “嗯?”

    她这不常见的主动反应,让幸村精市提起了一点兴趣,他顺着女生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停顿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一些隐约模糊的画面。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看那条黄色的蛇。”绪方唯扯了扯他的衣袖,久远而不快的记忆穿越时空而来,让她在夏日打了个冷颤,“是不是有点像你放在我手上那一条?”

    时光错落的画面在眼前破碎又重聚,仿佛有什么东西失重地坠落下去。

    他转头,沉静的目光中,潜藏着无法描述的暗涌。

    “你再说一遍。”

    “就是那次你放在我手上的黄喉蛇呀,它差点爬到了我的肩膀上呢。”

    “什么时候。”

    “好像是——”

    绪方唯的动作愣了一下,她迟缓地放下手,陷入沉思,“咦?什么时候呢……?难道是我做梦的场景吗?”

    她拍了拍脸颊,“奇怪。为什么会梦到这种事。”

    不知不觉间,扣着她的力道卸下,谁的指尖划过空气错开她的手。

    绪方唯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她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以后,她才发现身侧已经没有人,她回头望去,人潮中,幸村精市依旧停留在原地,身影像是凝固在川流不息的街景里。

    喧闹声涌动,她看见少年安静地抬起眼睛。

    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像沉默的深渊。

    盛夏的光渐渐笼罩下来,人群仿佛消失了,空气也突然静止,一片苍茫的白色里,只有幸村精市低语的声音,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动。

    “你怎么能……”】

    梦境戛然而止。

    最后那句未竟的质问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骤然攥紧脑海里的弦,瞬间被刺痛的脑海里,睡意与梦境一同消散。

    绪方唯睁开眼睛。

    窗外是春日绵长的微风,从街道尽头吹来。

    从梦中醒来,潮湿的雨似乎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绪方唯推开窗户,晴朗的天气里,恍惚还听见雨声在耳边落下、混杂着少年略带低哑的声音。

    她无法感受那场雨的滂沱,却微妙地,能够体会到幸村精市当时隐忍的冷意。

    他当时在想什么……

    直到梦境尽头,幸村精市也没有给出答案。

    迟钝的思维渐渐苏醒过来,她又想起梦里最后一个画面,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场景,但那句没有听完整的话,却无端让她十分在意。

    幸村精市在说什么呢?

    发现绪方唯能够隐约想起上个周目的记忆……难道是在说“你怎么能够想起来”或是“你怎么想不起来”这样的话吗?

    可是当时幸村精市复杂的表情,让绪方唯直觉答案并不止如此。

    清晨静谧的曦光与悠长的风交织,对面房子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柳生比吕士背着网球包,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二楼窗户,正对上女生若有所思的视线,他的脚步停顿下来。

    “早啊,比吕士。”

    绪方唯转头看了一眼房间的时钟,感叹,“你的时间表还真是一分不差。”

    “但是你今天比平常更早。”

    “被一个梦惊醒了。”

    “是噩梦吗?”

    “……”

    绪方唯露出沉思的表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记忆中的任何事情、以及那些她无法体会的感情,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雨。

    可惜那场雨到底没有真实地落在绪方唯的身上。

    “不能算噩梦……”她笑了笑,回答柳生,“是一个很特别的梦。”

    “那就好。”

    柳生比吕士冷淡地总结。

    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竹马一如既往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在这个被异常包围的学校里,反而让她非常安心。

    “不耽误你去晨训了,路上小心。”

    “嗯。”

    “放学等我回家。”

    “……”

    她解释,“我今天要帮切原补课到你们结束训练。”

    “嗯。”柳生神色平淡地答应下来。

    普通又平淡的日常里,时光往前迈步。

    偶尔注视着切原赤也咬着笔头,跟习题较劲的模样,绪方唯会想起那句“赤也跟你很像”的评价,当时的她不明白,现在却有些理解幸村精市的意思。

    切原赤也不像柳莲二那么敏锐,也不像丸井文太那样能够把握人心。

    几乎强制的相处里,他甚至没有深究缘由。

    大多数时候,他的脑子都被“这题是什么?”和“这题又是什么?”这种单纯的问题占据,他望向女生的时候,目光里总是坦坦荡荡的、属于少年的活力,不管是困惑还是生气。

    他不像这个年纪大部分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热衷于偷偷打量隔壁班漂亮的女生,也不在意什么是“喜欢”。

    ……

    至少,现在还不在意。

    随着时间推移,绪方唯渐渐完整回忆起从那场暴雨后开始的故事——在外人看来值得称羡的感情,但从那段故事中抽身后回头看,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普通的画面。

    回忆与现实交织的空隙,她偶尔会想起在医院的幸村精市。

    如果这就是幸村希望她想起来的事情,已经拥有这段共同记忆的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结果。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

    按照记忆,她找到幸村所在的住院部。

    地面上还残余许多坑坑洼洼的积水,在雨过天晴的明亮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绪方唯绕过小水洼,顺着护士的指引,看到正在花园里被小孩围绕的幸村精市。

    不管在哪里,少年都很受欢迎。

    他坐在长椅上,微微侧头跟一个小男孩对话,走近后,隐约能听见他们正交流的无聊内容。

    “为什么爱子今天不能来跟我玩呢?”

    小男孩的声音显得有些生气,而幸村始终是那副带着微弱笑意、很难分辨是敷衍还是耐心的态度。

    “因为她要去学校上课。”

    “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好朋友也要上学。”

    “可是千绘子就能每天跟我呆在一起啊。”

    幸村露出思考的表情,片刻后他诚恳发问,“千绘子是谁?”

    “我养的小乌龟。”

    “……”

    在记忆中,幸村精市少有这种哑口无言的瞬间,这让在一旁目睹对话的绪方唯有些想发笑,她正要上前,又听到男孩困惑的声音。

    “爱子为什么不能跟千绘子一样呢?”

    幸村精市沉默了一下。

    那是一种让绪方唯觉得熟悉的沉默表情,出现在记忆中他注视着自己的某个瞬间。春日的光线变得模糊,恍惚间耳边出现隐约的蝉鸣声,以及熙熙攘攘的街景中热闹的背景音。

    “因为她是……”

    幸村精市缓慢地说。

    脑海里那根被攥紧的弦,失去了控制。

    梦境中始终无法想起来的画面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够听见幸村精市在开口前,轻轻的叹息声,他独自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时光仿佛逆着人潮方向倒退,恍惚间,此刻的绪方唯正站在当时的幸村精市对面。

    【“你怎么能……”

    他质问的声音由远至近,跨越时空的界限,一字一句地敲在耳膜上。

    “绪方唯,你怎么非要变成一个人?”】

    此时此刻,站在暖融春光下的绪方唯,几乎错觉般地听到幸村精市潜藏在那句质问后、往更黑暗的深渊里隐没的含义。

    他当时是否在想——

    你应当是一个角色、一场幻觉、一种执念。

    无论如何都好,

    你怎么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令人心悸的画面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

    【烦嚣的风吹拂过盛夏。

    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察觉到异常的绪方唯往他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啦?”

    女生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好奇。

    “……”

    对上女生漫不经心的天真表情,他沉默了许久。

    “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幸村精市凝视着她,即使明知道此刻得不到答案,但他仍然轻声问,晦涩的目光仿佛要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时间与记忆从指缝间流过,那阵惹人厌烦的风却没有止息,错觉般地穿越了透明的屏障,抵达此刻。

    呼吸仿佛被谁扼住,远处的钟声响起,女生像是忽然被惊醒,她蓦地转身,顺着花园小径直直地冲出去,在经过旁人时,肩膀撞上对方,那一瞬间的痛感让她稍微找回一丝清醒。

    “对不起。”

    “——”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女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曲径。

    直到跑出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渐渐被风吹散,绪方唯才停下脚步。

    雨后的光线柔和,微风穿过摇曳枝叶,落在身上时,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头晕目眩中,她又想起幸村精市那个问题。

    不知不觉间,无论是记忆中还是现在,她已经习惯重复却平静的生活。

    那场暴雨中汹涌的感情,不能让她有丝毫触动。但幸村精市那句遗落在时光里、至今才抵达对象的质问,却能够在回忆起来的瞬间刺痛麻痹的大脑。

    ——我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

    绪方唯伸手抵着心脏的位置,总是与世事有所隔阂的女生,并非不知道自己缺失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只是她鲜少在意。但此刻,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她缓慢地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抬头望着远处城市的风景。

    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往复循环的故事里扮演角色。

    她有些茫然地想到。

    *

    真田弦一郎找到幸村精市的时候,后者正独自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视线落在遥远的某个地方。

    “幸村。”

    穿着病服的少年稍微愣了一下,转头,“……是你啊。”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真田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期待落空的表情,那一丝浅淡的情绪很快被风吹散,擦隙悄逝。

    长年累月的相处,让真田可以轻易发现隐藏在平静表面下、幸村精市并不美妙的心情。

    他想起来时遇到的那个跌跌撞撞跑出视线的女生,水洼的泥点溅落在女生洁白的裙角显得格外刺眼,真田有些好奇地问。

    “刚刚给赤也补课的绪方同学来过吗?”

    “嗯,她来过。”

    “绪方同学是个好人。”

    “嗯。”

    即使察觉到幸村精市不愿多谈的态度,但真田弦一郎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格,“赤也总是惹事,丸井也给她找了不少麻烦——”

    他稍微回忆一番,更加确信地接着说。

    “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对谁埋怨过。”

    “是么。”

    “你做了什么让她这么生气?”

    幸村的表情有一瞬间失神,斑驳的光落在精致的眉眼,他垂下眼睫,“……她生气了么?”

    “看上去非常生气。”

    “……”

    幸村精市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空气中蔓延着无声无息的莫名情绪。

    很久后,就在真田弦一郎以为这个话题已经不了了之时,他听到幸村精市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他转头,好友仰起脸,仿佛透过树叶的间隙看见了别的什么,目光里带着无法分辨的情绪。

    “会生气其实是好事。”

    幸村精市说道。

    正义感十足的真田弦一郎额头蹦出青筋,正要跟好友理论时,一阵疾风吹过,在明亮光线下,幸村精市的脸色是异于常人的苍白,瘦削的身形在宽大的病号服下更显出某种孤零零的意味。

    “……早点回房间吧。”真田咽下了话语。

    “好。”

    幸村精市站起来,沿着花园的路缓步走回医院大楼,在最后离开前,他停下脚步,恍惚还看见女生站在道路尽头的身影。

    即使知道她在哪里,但他已经不能理所当然地靠近绪方唯。

    风雨如晦的雨夜、繁星般闪烁着灯火的学园祭、簌簌落雪的凛冬……记忆里每一幕,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

    那些错乱的时光,仓促又漫长,在眼前烟消云散。

    他原本以为只不过是沿着命运恶作剧反复,在既定的轨迹里,握住绪方唯的手,跟抓住一只风筝的细线没什么两样。

    但是在人潮如织的某个午后,出现了那样一场意外的对话,风筝的线将断未断,在涌起某种荒谬的期待之前,更深重如潮水般的情绪淹没下来。

    他知道总有一天,绪方唯会直面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幸村精市在想——

    他可以拥有一座奖杯,一件珍宝,一种信仰。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够拥有一个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爱上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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