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车一大早就停在绪方家门口,来来往往地收拾了许多趟,临近中午才终于驶出街巷。

    一窗之隔,汽车发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柳生比吕士手里拿的书许久没有翻动一页,他抬起眼睛,桌上的茶杯升起热气腾腾的白烟,视线渐渐模糊。

    直到茶水凉透,他才放下书,起身掀开窗帘一角。

    本以为会看到人去楼空的景象,但绪方家门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绪方唯似乎早猜到他的举动,仰头对他挥了挥手。

    “比吕士,”恍惚间还是那些平淡又周而复始的日子,绪方唯的神色在初秋阳光下显得非常柔和,在窗下问,“一起去学校吗?”

    少年静了一瞬,点了点头。

    “等我拿点东西。”她转身跑回家里。

    柳生比吕士下楼,推开绪方家的门,大约已经做好了远方定居的准备,客厅内剩下的东西寥寥无几。

    他最后站定在女生的房间门前,往里面望了一眼,依稀是旧时模样。

    “这些都不带走吗?”他问。

    “啊……”绪方唯在翻找着什么,闻言回首,目光转了一圈,摇头,“算了。”

    “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原因。”她从书架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叹了口气轻声说,“只是觉得既然要离开,不该带太多旧物。”

    柳生想要说什么,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让他沉默地移开目光。

    从家到学校隔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步行。

    绪方唯在途中跟他解释,“还有些转校文件要交到学校。”

    “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毕业。”

    “嗯,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

    气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走近立海大附中,沿途的街景变为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鸥的声音在风中时隐时现,阳光仿佛变得透明。

    “其实,你不是一定要走。”柳生比吕士终于缓慢地开口,似乎斟酌了许久,他说,“这里有很多……你分明留恋的事物。”

    “或许是吧。”

    “……”

    汹涌海浪触碰到礁石,水花撞击又破碎。

    “我知道,这里很好。”绪方唯的视线落在远处,光线斜落在她的眉眼上,眸光闪动,“大海美极了,夕阳很好,你也很好。”

    “那么……”

    “只是,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了。”她转头打断了未竟之语,逆光中凝望着少年,语气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坚定,“你也是。”

    海风猎猎地吹过,不经意压低了少年的眼睫。

    在时间失去色彩的轮回里,命运为绪方唯铸造了一座牢不可破的樊笼,但却是柳生亲手将层层枷锁加诸于他与她之间,他既是她的狱卒,也是唯一的囚徒。

    而现在,她踏过漫长又曲折之路,递上了钥匙。

    他们并肩走进立海校门,在校道分岔路口停下脚步。

    不约而同地,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此刻已经没有继续一起前行的理由。

    “——”

    绪方唯正要开口,却看见柳生拿出那块从不离身的怀表,他没有打开,垂眸望了一会,似乎只是凝视着壳子上繁杂古老的纹路。

    “这个送给你。”

    “啊……”绪方唯愣了一下,她清楚怀表是柳生祖父转赠给他的珍藏品,对于离别礼物来说,似乎有些太贵重了,“为什么?”

    “是你说的,我已经不再被时间束缚。”少年向来冷淡的神色,难得染上一丝温柔意味,“我不那么需要它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一切纷乱的开端与尽头,都有它见证。

    “可是……”

    古董怀表沉甸甸地落在手心,有那么一刹那,绪方唯错以为她握住了谁的全部。

    “时间流逝的力量,我比任何人都要深知,可它不是一直残忍的。它冲淡了一些东西,也铭刻另一些东西,记忆里总会留有耀眼的瞬间。”柳生比吕士轻声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少年眉眼缓缓舒展,像是经年的凝雪在眼前化开,少见地清澈温和,“我的时间因为你被赋予意义,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少年微微抬起眼睛,有太多不忍点破的话语,淹没于克制的告别:

    “小唯,你永远有这份权利。”

    *

    将最后的手续资料交回学校,绪方唯沿着校道缓慢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侧头望去,周末仍在训练的网球部正传来热闹的动静。

    这几天,她跟许多人道别……熟悉的老师、同学、社团前辈,还有网球部的人。

    但是她唯独没有见到幸村精市。

    她想起最后一次记忆中,月光下少年的语气温柔而不容置喙,他说“我要你离开这一切”,而她当时忘记问一句,他期待她远离的“一切”里面,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这所学校里,想要偶遇幸村精市才会变得这么难。

    正踌躇要不要干脆去网球部一趟的时候,身后有人带着浅淡的笑意问:

    “你在找我吗?”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哗哗作响。

    绪方唯在树下回眸。

    光斑摇曳在少年清隽的眉眼间,他在原地,目光静静地凝视了一会,才踏着阳光下漂浮的微尘,走到她面前。

    短短几步的距离,眼前似乎闪过无数纷杂画面,潮汐涨起又落下。

    风声、人声、击球声仿佛一瞬间被隔得很远,耳畔却能够捕捉到更微不可闻的声音,例如一片枯叶在两个人之间坠落。

    “幸村……”

    绪方唯有些出神。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原点,他与她终于在真相尽头与故事末端,真实地相遇了一次。

    比起她的措手不及,幸村精市显得更加从容,他看着难得没有穿校服的女生,“你要走了吗?”

    “你说过……”绪方唯垂下眼眸,“希望我离开这一切。”

    “是我说的。”

    “所以,”她轻声问,“如果我说不走,你会失望吗?”

    绪方唯想,她大概能猜到幸村精市的答案,在这盘以自身为赌注的棋局里,他早就定义了胜利的方式,而他又是那么介意输赢的人。

    然而,少年摇头笑了笑。

    “为了我的形象,不回答会比较好。”

    “……”绪方唯意外地望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好吧,”幸村精市对上她的视线,眸底有什么东西纠缠着,渐渐落进亮光,“其实如果你留下来,我会庆幸。”

    “那为什么……”

    “你就当我是个奇怪的人好了。”

    绪方唯叹了口气说,“我一直这样认为的。”

    幸村精市:“……”

    午后阳光透过枝叶,顺着校道往前延展,是耸立的钟楼。

    眼前与记忆中某一幕相似的场景,让绪方唯微微恍惚,她想起在这棵树下重复过好几次的问答,她在绿荫中坐下,侧头望着幸村精市。

    “奇怪,但很温柔。”

    少年坐在她旁边,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还是要这样认为吗?”

    “嗯,幸村同学。”绪方唯笑了起来,“我依旧觉得你是个好人哦。”

    眼与眼交际,空气安静了几秒。

    幸村精市终是弯起了唇角,也忍不住轻笑,瞳孔深处洒落明亮而温和的光。绪方唯有片刻失神,她望进少年平和的眼底,那是历经漫长的纠缠后,傲慢与占有欲渐渐消弭于虚妄,平静从容的、最坦诚的模样。

    绪方唯没有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要她走,又为什么希望她留下来。

    她往后仰,双手撑在草地上。

    “之后会怎么样呢?”

    “之后?”

    “我离开后。”

    “也许我会很寂寞,也许我会后悔,又也许我会高兴……”幸村微微一停,“其实我也没想过。”

    “为什么?”

    “不敢。”

    所有对未来的困惑、不安、胆怯似乎缓慢在他的坦然中平息下来,绪方唯闭上眼睛,某种介于期待与酸涩之间莫名情绪笼罩了她。

    “但也许我会变成不怎么样的人。”

    “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幸村精市的眼眸里,专注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重要的是,这是你的选择。”

    夹杂在树叶摇晃的动静里,少年的声音里蕴含某种令人感到酸楚的温柔。

    “绪方唯,这里的故事已经结束,但你才刚刚开始。”

    “我希望你喜欢你的选择。”

    她恍然想到,幸村精市是这样的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而绪方唯人生真实的开端,永远是他的名字。

    少年执拗地踏入命运谱写的荒谬剧本,走过错误的时间,伸手去触碰水里倒影的月亮,却披了一身月色清辉。

    梦境内外,这是独属于她的月亮。

    ……

    时针转了一圈,钟楼敲响钟声,惊起飞鸟在晴空下振翅。

    午后的阳光渐渐失去灼热感,明亮却温和,绪方唯盯着钟楼,这一次,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永远不会再重复,这让她觉得安心又遗憾。

    时钟安静地指向不能继续拖延的刻度,她站起来,“我该走了。”

    “好,再见。”

    “再见。”

    绪方唯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她转身,看见幸村精市正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叫住他,“幸村精市。”

    少年顿了一下,站在原地。

    “我有没有说过,很高兴遇见你。”

    “……”

    “虽然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但我仍然觉得,也许将来某一天,会在某个地方与你重逢。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会如你期待的那样,一直往前走。”

    “……”

    幸村精市回头,树叶沙沙作响,尘埃在光斑下若隐若现。

    那些光影在她身上明明灭灭,她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裹挟着湿润的气息和她的声音。

    “如果重逢那天天气晴朗,一起去美术馆吧。”

    “如果天气不好呢?”他像是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轻声问。

    “也去美术馆。”

    夕色将远处的建筑物染成一片绯红,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窗户,组成城市的灯海。

    猎猎风声归于平静,沿海的灯逐渐点亮,一路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漫漫旅途在女生的脚下铺开长路。

    在这个普通的初秋,毫无预兆地,她与他道别。

    很长一段时间,幸村精市想起绪方唯,会想到她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少女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如同振翅翩飞的蝶。

    这片天空很大,她终于可以飞往任何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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