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前一天，傍晚，曲郡，莫家丘。
这一片山地距离原楚国国都仅百里之遥，曾也是楚国腹地，如今已经归属梁国曲郡管辖。
却茕抵达此处已经三天有余了。
自从去年修为达到金丹巅峰，他一直在稳固境界，知道今月上旬，他才开始为了历练，在宗门接委托——而这个任务吸引他的正是它看似朴素的内容：曲郡的莫家邱自一年半前开始频发野兽伤人事件。
可若是仅此而已，它绝不会以如此高的难度标识出现在任务榜上。
第一波前来处理此事的是官府的人，他们一番探查确认了此“野兽”非虎豹一类，乃是修仙者常谓之灵兽的有玄异之处的兽类，于是将此事呈报给了天衍宗。
接着前来解决事件的是天衍宗的弟子，他们本是将这里的异兽当做寻常灵兽来制定对策，却没想到“灵兽”的数量，组织性和团结度都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在重伤了几人之后不得不放弃这个任务。
后面又有几波天衍宗的弟子接了这个任务，可是都败于灵兽之手，再加上这期间“野兽”伤人的程度又逐渐加重，最初是抢夺庄稼财务，到却茕接下任务为止，却已有数十人丧生了。
于是这个任务的等级也越来越高，若是到了月底的期限还没有解决，仙宗便要将任务下榜交由高阶修士解决了。
却茕便是如此临期接下这个任务的。
越是翻看事件相关记录，他越是觉得此事有古怪。
莫家邱一向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自古以来从没有文献记述这里出现过兽灾，这群“野兽”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若这群野兽当真与记录中所述的一般“训练有素”，而且灵兽也不是随处可见随手可得的，总该有个合理的出处才是。
再者，伤人事件第一次发生的时机也很奇怪——梁国建国二零七年的十一月，要知道当年六月梁国才彻底将楚国的全部国土纳入囊中，十一月正是凡俗将将安定下来的时候。
总之，疑点不少。
却茕只身来到莫家邱，先是和兽口逃生的幸存者们了解了情况，结果疑点反而变多了。
描述中的“野兽”大多狰狞可怖，勿论白天黑夜，一旦倾巢而出便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即便将受害者因恐惧而夸大变形的因素考虑在内，“野兽”的许多细节也和自己知晓的灵兽鲜少能对号入座。
这头一筹莫展，却茕便决定改换方向，深入山岭寻找兽群的踪迹。
他并非自视甚高之辈，即便天分修为皆傲视群雄，也一向谦逊谨慎，从不贪功冒进。
在第三天的傍晚，他终于在山林深处发现了野兽的踪迹，接着顺藤摸瓜竟找到了兽群。
直到却茕亲眼看到这群“野兽”，他才真正肯定那些幸存者的描述夸大的部分其实很少——它们确实面目狰狞，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与自己熟识的灵兽大相径庭。
但若是仔细观察，在大胆猜测，似乎又觉得有些“野兽”又有些眼熟，似乎还保有某些灵兽的影子。
诡异之处还不止于此，天然的兽群自然是一类兽类聚集起来成为一群，而眼前兽群的成员提醒特征却是五花八门，绝不属于一类。
——倒像是人为集|合的。
按照这个思路，其组织性也像是有人在指挥，这样起初只抢夺庄稼财务就说得通了，因为主人并没有伤人的意图，可现在已有数十位牺牲者了，为什么？因为兽群不受控了吗？
思及此，却茕将自己的气息彻底隐匿，试图找出那个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兽群懒洋洋地在夕阳下休憩，却在暮色四合后活跃起来。
却茕自有术法可以于黑暗中视物，它跟在兽群后面，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
兽群在山林中移动，最后停在了一个山崖之下，山崖下有一个目测近十丈高的小“山堆”。
一只兽群里体型最小的“野兽”爬上了那个山堆，随着它的一声吼叫，其他的野兽逐一上前，将今日的收获丢在山堆脚下，没有混乱，没有争抢，井然有序，如同朝拜的附属国使者献上贡品一般。
“贡品”有野兽的尸体，有草木，也有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锄头镰刀。
它们看起来驯服而虔诚，狰狞的面目似乎也柔和了很多。
等到兽群全部进贡完毕，那只领头的小兽又吼叫一声跑了下去，消失在山堆背后，从却茕的方向看不出它去了哪里，可惜稳妥起见他也不能再现在的情况下顶着睽睽众目跟上去。
兽群很安静，就像在等待首领的归来。
不久小兽出来了，它再次爬上山堆，一通吼叫，于是兽群纷纷号叫应和，少顷，复又安静下来，一个个卧倒锤头敛目，似是要陷入沉眠。
见此情景，却茕心下了然，控制兽群的人应当就在山堆之后，那只小兽便是“羊群中的牧羊犬”，待白日兽群离开，他再进去探查。
他藏在树上不动声色地等到了早上，兽群果然如同来时一般离去了。
翻过小山堆，却茕发现了一个小山洞——或者说一个小山凹会更合适一些，它并无迂回，一眼见底，边缘并不平整，并非天然形成。
在山凹尽头的阴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盘坐于地的人形。
却茕在洞口徘徊观察，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很安静，甚至没有呼吸声，神识一扫，甚至没有生气——洞内似乎没有活物。
却茕走到了人形面前，果然是具尸体。
他身着粗布麻衣，盘膝而坐，面无血色，垂头闭目，早已离世，手中拿着一片玉简，玉简上刻着大衍宗的图腾。
却茕提剑插入山凹前的小山堆，拔出后剑尖沾着干涸腐臭的血肉。
他似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一年半前这个大衍宗的弟子不知为何带着众多灵兽来到此处，不久不知为何身死，灵兽见他不动，便在山崖下为他制作了栖身之所，寻访山林为他找来吃穿用度——或许就像曾经这名弟子为他们做过的一样。
眼前的人早已故去，自然从未回应也从未消耗，于是兽群只是一味地往这里堆砌觅得的收获，小山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却茕去除剑污，收剑入鞘。
这样兽群出身和行事差异的疑点便解释通了，可新的疑点也冒了出来。
据他所知，自十年前大衍宗破坏仙道默认的潜规则，直接协助处于弱势的楚国奇袭梁国秋山开始，在仙道的影响便一落千丈。
在楚国被攻破后，大衍宗更是紧闭山门，遣散外门弟子，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了。
那么身为大衍宗弟子，此人为何来此，为何突兀身死，兽群又为何形貌大变呢？
却茕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只是还没有证据，他再次步入山凹，在大衍宗弟子遗体一旁隐匿气息，盘腿而坐。
在死者身上得到的线索有限，还是要从生者入手。
斜星入夜。
洞外传来熟悉的兽群号叫，片刻之后，那只小兽又蹦蹦跳跳地进到了此处山凹。
为了防止外面的兽群察觉不对，前来助阵，却茕放下屏障，同时也不再掩饰，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小兽眼前。
小兽呲牙咧嘴，弓起背，面目狰狞，一副随时准备攻击地样子。
却茕伸手作势要拿那片玉简，小兽立刻发动攻击，却被却茕用剑鞘扫开。
“你打不过我。”
却茕说着，接着解剑放在一边。
“但我没有杀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听得懂，不若与我谈一谈。”
他向它伸出手。
小兽警惕着向前走了几步，却依然在犹豫。
“这个人已经死了，你们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了。”
却茕的言语如同泠泠冷泉，沉静却冰凉，不给对方留一点幻想的余地。
小兽凄厉的号叫一声，蹿向遗体，轻拱他的手，似乎想要证明对方还活着，还会有回应——自然是没有的，它像先前无数次一样失败而归，最后只能呜咽着蜷缩在那人身旁。
“肉身不会不腐，他需要入土为安。”
却茕陈述着事实，他伸手轻触那片玉简。
“可以吗？”
小兽没有回应。
那就是默认了。
这便是征得主人同意了，却茕拿起玉简阅读，此人唤作李默，玉简中记述着他来莫家邱的始末。
大衍宗封山后，迎来的不是平静而是一场杀戮。
凶徒悄然潜入，抱着灭族绝宗的目的在宗内大肆杀戮，遇人杀人，遇兽屠兽，大多弟子都命丧黄泉。
此人隶属御兽峰，平日负责喂养照顾灵兽，大劫来时，他心里舍不下这些灵兽，便将它们装在灵兽袋里，护着一同逃跑，几番波折他才侥幸得以脱身。
行至莫家邱，修炼途中突然被魔气侵入，不欲就此堕魔，几番抵抗，最终失败身死。
记录到此为止。
与却茕的猜测大抵相符，李默身死，于是灵兽们挣开了灵兽袋，这才有了后续的野兽伤人事件，只是……魔气？
魔气沾染了修士便是魔修，沾染了妖兽灵兽，便是妖魔，魔道不止是仙道之敌，更是众生至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若是这群灵兽模样大变的原因是沾染了魔气，那么即便他们没有下山伤人，能够获得的结局，除了灭杀也绝无其他。
只是……对于这些灵兽如此处理当真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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