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下值的时候,  平常崔珩总要晚一些,今日走的却颇早。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悠悠地动了起来。

    崔珩阖着眼正在休憩,  隐约听见后面有李如风的叫声,嘴里似乎嚷嚷着“钥匙”。

    什么钥匙?李如风一贯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崔珩微微后仰,  以为他是把钥匙弄丢了,并未在意他的话。

    但心神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脑子里仿佛有小虫在啃噬,崔珩抬手揉了揉眉心。

    然而手一抬,  他才发觉手中冰冰凉凉的握了个物件。

    ——正是那宅院的钥匙。

    他何时把那钥匙拿过来了?

    崔珩目光凝聚,紧紧地盯着那串钥匙,  仿佛看到了隐藏在心底的恶念。

    他不想放手,不想放过陆雪衣,想把她藏起来,  只让她对自己一个人笑,  一个人哭。

    这念头如此强烈,  强烈到在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把钥匙抢了过来,  牢牢地攥在手里。

    他大概真是疯了,  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崔珩闭了闭眼,冰凉的钥匙锯齿深深的扎进他手心,  扎的他手掌发疼。

    过了许久,  他深吸了一口气,  才将那钥匙收拢进袖中。

    凝晖堂

    郑琇莹走的太过安静,  甚至都没来凝晖堂辞别,  大夫人心神颇不安定。

    毕竟曾经是大郎的未婚妻子,  又差点许给二郎,  就这么不辞而别实在太过蹊跷。

    大夫人细细回想了一遍,忽然想到大郎回来时曾说是陆雪衣从庙里回来后于街市上偶遇了他,出手将他买下来的。

    但那次供奉长生牌位,大夫人记得清清楚楚,郑琇莹也是去了的。

    陆丫头不认识大郎也就罢了,郑琇莹不该认不出来,难不成,她是有意不救?

    大夫人动了心思,于是派人借着奖赏的名义叫了陆雪衣过来。

    果然,三句话一套,陆雪衣便被套出了话。

    大夫人当即怒不可遏,暂且让陆雪衣到偏厅歇歇,叫了大郎回来。

    雪衣也不明白,当听到崔璟是为了替她和崔珩遮掩,才放了郑琇莹离开后,心里极不是滋味。

    下了马车,崔珩回府后,正过来凝晖堂给母亲请安,路过偏厅时眼前一闪,却忽然看到了陆雪衣。

    今日一整日他脑中都是陆雪衣的样子,这会儿她当真出现在眼前,崔珩反倒停住了步。

    “二公子,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大公子正和夫人说话,要不要我进去通传一声?”周妈妈一回头便看见了那站在门口的人。

    “不用,我在这里等等。”

    崔珩敛了敛眼神,抬脚进去。

    这偏厅不大,他一进来,雪衣顿觉空间逼仄了起来,迫于礼法,不得不起身同他行了礼:“二表哥安好。”

    崔珩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态自若。

    可落座后,他撇了撇桌上的杯盏,忽然对周妈妈道:“茶凉了,你去沏壶热的来。”

    “奴婢这就去。”

    周妈妈没多想,拿起托盘便走。

    可雪衣太熟悉崔珩的手段了,他分明是要支开女使。

    雪衣现在与他同处一室便说不出的心慌,她抬脚欲跟上:“周妈妈,我也……”

    她刚站直身,崔珩却忽然按住了她的肩。

    雪衣伸手挣了挣,崔珩却按的更紧。

    “陆娘子,出何事了?”

    周妈妈已经走到了门边,回头问道。

    隔着一道屏风,周妈妈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你放手。”雪衣被按的动也动不了,她低头,嗔怒地瞪了崔珩一眼,崔珩手上一用力,反倒把她带的更近。

    雪衣实在挣不开,没办法只好敷衍了周妈妈一声:“没事,我就是想问问有没有君山银针?”

    “有的。”周妈妈应道,“不过须得回大厨房找找,娘子且等一等。”

    “麻烦妈妈了。”

    雪衣轻轻道谢,等人一走,皱着眉正欲生气,崔珩却先她一步,直接堵着她的唇抵到了墙角上。

    平常亲吻也就罢了,可这里是大房,一墙之隔便是大夫人和大表哥,雪衣害怕,双手不住的推搡他的肩,可她越推,崔珩却吻的越深,挑开她的齿关吞没了她所有的声音。

    她屈膝去顶,反被牢牢地别住,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越吻越深,雪衣双颊被逼的浮出了红晕,原本抗拒的手也慢慢软了下来,细细地呜咽着说喘不过气,好半晌,崔珩才终于松口。

    雪衣已经站不稳,全靠他托着她的腰,发软的双腿才没跪下去。

    “你支走人就是想这样对我吗?”

    双唇被吻的发麻,她声音带了一丝委屈,细细绵绵地靠在他肩上喘气。

    “不把你亲软,你能好好说话吗?”崔珩扶起她的脑袋,瞥了一眼隔壁,“母亲和大哥都在,还是说你想让他们都听见?”

    雪衣语塞,方才她声音是有些控制不住。

    她扭头,放轻了声音:“那你想怎样?”

    “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崔珩放开她,目光示意那空着的座位。

    “昨日不是说好了两清?我同你没什么可说的了。”雪衣不动。

    “你是说了,可我答应了?”崔珩反问,眼底没什么情绪。

    “你……”雪衣蹙眉,每回见到他都能被气得够呛,“可我如今既不需二表哥帮忙,自然也不欠你了。”

    “不用我帮,你是要找大哥?”

    “是又如何。”雪衣抿着唇。

    “大哥刚回,对府里的一切不熟悉,二婶又不是个好对付的,他恐怕帮不了你。”崔珩皱眉,如实地陈述。

    “不用你管,大表哥不管成不成,总之不会骗我。”

    雪衣试图推开,却反被崔珩握住:“我骗你什么了?”

    “你难道没骗我立女户?”

    “我已解释了,不帮你是不想你走。”崔珩承认。

    “那好,留着我做什么,做外室吗?”

    “不是外室,我说了要娶你,你为何不信?”

    “你要我怎么相信?”雪衣反问,“且你想娶,我便一定要嫁吗?”

    “怎么,你难道就没一丝动心?”崔珩反问。

    雪衣被他眼神逼视的不敢直视,片刻,她移开了眼,没回答,只是反问:“即便你想娶,大夫人会同意吗,老国公会同意吗,你难不成会为我放弃爵位吗?”

    “为何不能?”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崔珩脱口而出。

    一墙之隔,大夫人和崔璟正在说话,忽然听到了一点些微的声音。

    “什么声音?”大夫人侧耳,这些年久病,她已有些耳背。

    崔璟分明是听清了,却故意抵着唇咳了一声:“可能硕鼠作祟,待会儿我叫人去看看。”

    大夫人嗯了一声又坐下,眼眶却气得发红:“郑琇莹非但见死不救,反倒要在骊山害你,她怎么敢?不行,我这就派人把她拦回来,此事绝不能就此结束。”

    “算了,母亲,已经过去了。”崔璟温声安抚她。

    “怎么能算了,我儿如此俊秀,学识渊博,她退婚也就罢了,却还这么对你,未免太过恶毒……”大夫人气得边掉泪,边心疼崔璟。

    “是我识人不清,总归未酿成大祸。”崔璟只字未提郑琇莹拿崔珩和陆雪衣威胁他的事。

    “你就是太过心软了……”大夫人抚着崔璟瘦削的脸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即便是不将她押送官府,这一去她也别想再同五姓之家结亲,我绝不会允许。”

    隔壁,雪衣也跟着叹了口气。

    崔珩一听,也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郑琇莹为何就这么走了,她不是对兄长动过手?”

    “郑娘子知道我们的事了,以此要挟大表哥,大表哥才未追究。”雪衣轻轻答道,方才升起的一丝踟躇也被愧疚打散,“到此为止吧二表哥,我们不可能,再这样下去只会拖累更多的人,你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这些事你不必担心。”崔珩盯着她,只问道,“你只说愿不愿?”

    雪衣看着他的眼,冥冥中仿佛又回到了梦境。

    梦里他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求娶她,结果还不是一样?

    雪衣抿着唇,一想起未来,心口闷的快喘不过气来。

    “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从来都没动摇过?”崔珩伸手,慢慢抚上了她的侧脸。

    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那个手串,雪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底微微晃着。

    二表哥虽然脾气很坏,但是她落水的时候,中药的时候,在骊山落难的时候,每一回都是他救的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也不是一块铁板。

    “你当真如此从未觉察到我的心思?”崔珩偏偏继续追问,捏着她的下颌一点点转过来。

    雪衣眼睫控制不住地乱颤着,正当那温热的唇要落下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咳,脸颊一烫连忙偏头。

    崔珩落了空,眉头正皱着,下一刻却听见雪衣低声道:“大表哥来了。”

    一回头,崔璟果然站在了门口。

    两个人立马分开,各自整理了压皱的衣襟。

    崔珩敛了敛眼神,叫了一声:“大哥。”

    “回来了?母亲正准备歇下,你若是请安早些去。”

    崔璟声音平静,只当没看出来他们方才在做什么。

    崔珩应了一声,微微垂眼:“郑琇莹的事情我知道了,此事是我对不住兄长,兄长若是仍有怨,我会想办法解决。”

    “无碍,我并不在意,此事不追究也是为了表妹。”崔璟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原来兄长这么做是为了陆雪衣,他难不成真的动了心?

    崔珩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忽然沉默了下来。

    这气氛实在古怪的厉害,崔璟见陆雪衣局促,有意帮她,“时候不早了,我送表妹一程。”

    雪衣站在两人中间,实在煎熬的紧,听他这么说,跟着点了点头。

    可她刚一迈步,手腕却被崔珩紧紧拉住。

    “兄长累了,表妹还是由我来送吧。”崔珩忽然开口

    “我如今腿已残废,什么都没有了,正是闲暇的时候,不比行简事务繁忙,若是论劳累,该是行简更累些,行简连送人这点小事都要同我相争吗?”崔璟淡淡地反问。

    两人表面虽是在说谁来送人,但话里话外分明是在争人。

    他这话直戳崔珩的软肋,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行简最不愿的便是抢他的东西。

    果然,崔珩一听,攥着雪衣的手腕松了些。

    但他仍是没放手:“我从未有过与兄长相争之意,兄长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唯独陆雪衣,兄长当真要逼我相争?”

    雪衣听他这么说,心底忽然又胀又麻。

    “送不送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表妹不是一个物件,不如问问她的想法,表妹你想让谁送你回去?”崔璟问道。

    崔珩也看向她,轻轻握了握她掌心:“你好好想一想。”

    雪衣夹在两人中间,心乱如麻。

    方才对二表哥的话,她不是毫不动容,但梦里的事情皆应验了,冲喜是真的,三表哥好转也是真的,她若是再不离开,迟早会沦落到事发之后被灌药的下场。

    她是真的害怕,害怕殒命,更害怕被辜负。

    二表哥只认为她只需点头便好,可她实际上却是在拿命在赌。

    他真的值得她交付所有吗,值得她把性命把未来皆托付过去吗?

    两种声音在心底叫嚣着,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梦境,仿佛要把她活活撕裂。

    雪衣几乎快喘不过气,她垂着眼沉默了许久,才一点点将崔珩握着她的手掰开:“二表哥事务繁忙,我还是让大表哥送吧。”

    手腕慢慢抽出的那一刻,雪衣心口仿佛被撕开了一半。

    崔珩身体里仿佛也有一根肋骨被抽出去了,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他一向自负,出身显赫,文武双全,金银财帛,身份地位,寻常人渴求的东西对他来说皆触手可及。

    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即便做了文官,也仕途坦荡,青云直上。

    却唯独在情爱一事上一败涂地,自以为是的示好全被忽略不计,三番五次的真心皆被践踏在脚底。

    他到现在,才头一回尝到了求之不得的滋味。

    这滋味,简直痛彻心扉。

    可是一想到她要离开,她要嫁人,要同旁人出双入对,光是想想,他便比现在还痛上百倍千倍。

    是她先招惹他的,如今他没放手,她怎么可以离开?即便那人是兄长也不行。

    她既然不信,那他便想办法让她信。

    崔珩盯着那双背影,倏地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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