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对铁轨情有独钟,它带有历史独特的味道,却是现代化必不可缺的起始点,一点一线,它交织在一座城市里,与人们密不可分。如果说车站是许多悲欢离合的发生地,那么与人们生活更近的平交道口,反而总是一段故事的结束。

    电影里不是有很多stscene发生在铁路和行人道的交口吗?

    你会觉得奇怪,它明明过于突兀的横插在人们生活的楼宇之间,却被人如此习以为常。就因为这样,栏杆一起一落,男女主人公才错开。

    就在电车过去,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还没来得及如野火蔓延的关系,戛然而止。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所以,此时此刻,四人站在交口两边,各自停顿,中间只隔了两道杠,冷凝又焦灼的空气仿佛静止。这样的偶遇真能被称之为巧合吗?

    怜南看着对面与木兔交谈之人,嘴角微微扯动,无人知晓这一刻她心里的动摇。若不是被刚落下的栏杆挡住脚步,那人就直接过来了……

    这倒是很巧,仿佛冥冥中她还是被庇佑着。

    陡然间,原本就有点迷信的怜南对巧不巧什么的玄乎命题有了一大堆感悟,嗯,因为对面之人似曾相识吗?

    不,她认出来了。

    乍一见就。

    轻易,快速得让人惊讶,比认光太郎酱还快,这不就显得她很渣嘛?果然恨比爱更深刻(不是)。

    然而有的故人重遇是惊喜,有的只是让她避之不及的噩梦。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这些天以来一直按捺住的心绪不宁,好像一下子都有了解答,怜南却荒唐的感觉自己好像被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勒住咽喉。

    那人终于装模作样够了,扭过头来。

    “怜——南?是你吗。”看把这又疑惑又惊喜的口吻给装得,三个字,不走心。

    按停的时空又开始轮转,她大脑的零件像老旧机器不堪负荷一样发出嗡嗡的声音。

    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黑发记者风尘仆仆的出现,一看就知他还是孑然一身,不,或许他把终日挂在身上形影不离的相机当成老婆,把工作当成过日子。

    怜南猜得没错,事实上记者确实才出差完,刚回到东京,前头他用了三夜紧盯一个目标,忙得觉也不睡还满下巴胡渣才飞快完成工作跑回来,但这不妨碍他对着女孩笑得一口白牙齐刷刷露出!仿佛重遇旧友是一样让他真的非常快乐的事情!

    反显得因为回忆起某些令人不太开心的片段,而笑不起来的她小鸡肚肠。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放松,更不敢小看此人,只因过往的记忆无一不告诉她此人的作风。

    ……他不做绝,却让人看见末路。

    三天里被追到裤子都掉最后付了一大笔封口费的某洗黑钱公司老总在远处猛的点头,举双手赞同!

    总之虽然女孩脸上稳得一批,实际心里早已被吓成惊弓之鸟,陷入短暂的失语状态,现在是草木皆兵。

    “……”

    但没人答理,记者先生也不尴尬,因为无需她的确认。

    混迹社会几十年的他曾经也是个愣头青,冷场的话会捉急到想要吐的程度,然而真正工作之后发现某些认真和执着说出来简直惹人笑话。打工仔嘛,厚脸皮是基本功,有时候在老板面前当当笑话算什么,让他陪笑也可以!

    早就练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记者哈哈一笑,自导自演的肯定。

    “好久不见!怎么一脸呆样看着我?……啊!难道怜南忘记我是谁了吗,哎哟,真让人伤心,小孩子有时候真的好薄情冷淡的说,大叔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

    “毕竟,怜南一点也没变嘛。”

    话音一变。

    他突然语气悠长,未尽的语意藏在打量的眼神之中。眼睛很快扫过怜南身边的及川,然后毫不避讳地转悠在她全身,让她被每一寸宛若被审视著的皮肤,都没出息的僵硬起来……

    他好恶心,如果这时候天上的鸟儿经过给他头顶来(哔——)就好了。

    这个阴暗又恶毒的想法一出,生性热爱和平的怜南给自己吓到一怔……她很少会如此的厌恶一个人。

    但大概无论谁,世上的俗人少有逃过自己真实想法的,面对讨厌的对象,不多不少都会有在心里冲动诅咒他平地上踩蕉皮,中奖“再来一根”却肚子疼不能吃的小怨恨的瞬间吧。事实上她也是人类,当然就会有人类特有的,像嫉妒和憎恨的这种既丑陋又负面的情绪……

    所以真可悲呀……比起他,她更讨厌自己此刻面目可憎的脸孔,讨厌自己这么难看,这么没出息……

    怜南只能努力保持最基本的微笑,最多礼貌性地道一声:“好久不见……藤吉记者。”

    记者却忽然收敛起笑容,因为她的应声,他的眼神倏地失去刚才富有攻击性的光泽,变得兴趣缺缺。她的确听到一声嘲讽十足的叹气。“真乖呀。”

    “……”

    你倒是很皮很欠揍。

    “喂——大叔你自我意识过剩了哦,让人很恶心诶!”

    显然这道声音也这么觉得。

    ——哎哎哎,不要说没有,事实上大街上就是总有这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油腻中年普信男,明明自己就是一个老瘪三,评价人起来却充满自信。呵呵,通常来说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滚,但没办法,及川这种一向站在帅哥金字塔顶端的人怎么可能懂这种怪大叔?

    及川只是眯了眯眼睛,索性挡在怜南身前,语气夹了些独属于少年人的嚣张以及不走心的表面礼貌:“虽然我们知道不是……但像您这个年纪的,在大街上和可爱jk随便发言可是会被看作变态的哦。”

    藤吉一愣……

    然后他只是哑言失笑,神情越发古怪,被人身攻击了也无所谓,只是好奇的看着怜南。

    “是男朋友吗?或者又是一个自告奋勇的小骑士?看样子怜南你日子混的不错啊,真让人羡慕。”

    对,这孩子身边总有心甘情愿为她出头挡风挡雨的人。

    “所以才说——”藤吉说,这次语气无比确认地道:“怜南你一点都没变呀。”

    “只要做一个乖孩子,就会有人喜欢你,肯为你付出这点。”

    “可是呀,我真心有一个疑问,”藤吉直接无视及川,眼睛眨了眨,语带双关的对怜南问道:“怜南,你就会让人挡在你面前吗?”

    ——不会痛苦吗?不会后悔吗?不会羞愧吗?

    就像一把伞两个人撑一样,其中一人被让多一点空间,另一人就会被淋雨,还淋得心甘情愿,真是傻透。

    这真是迄今为止他最想知道的事了,或许他没有被人用真心对待过,才实在理解不了所谓真心,他觉得这是个骗人的东西,退一步说,就算世上真有,他自然想要撕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完美……

    管它会不会戳到别人的痛。

    及川皱眉,侧身跟怜南道:“不要听他胡说。”却见女孩低下头不语。

    他一愣,立刻抓着她的手,才发现大夏天之下她的手心居然像落在冰窟里一样冰冷!

    怜南脸色苍白的避开及川的视线,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最后她又一次被这个问题问住。

    “怜南啊,不听话不行哦。你知道吗?像她这样的学者现在每天做着清洁工,回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哄你高兴……这么荒唐的事,全部都是因为你。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好好配合我的问话,否则我就去找奈绪小姐要更多的钱……”

    “怜南啊,奈绪小姐被缓刑了,但你知道的。她们一家现在都挺多麻烦上身,事实上,这样的黑点足够她在社会上无法立足,你猜她以后要靠什么维持生活?”

    “……怜南啊,你就让她这样挡在你面前吗?”

    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说不是这样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就像现在,坏人与她之间就是被及川隔开了,让她不用直面讨厌鬼……

    怜南当然不怪关心她的人,不说她在这么一点空间里得到喘息的余地,他,或者她,做这些事明明只是为了让怜南能快乐这么简单……

    但怜南不可能不愧疚。

    被踩到痛处的她陷入久久的沉默。

    小时候半理解到的现实残酷早就随着年纪增长全部明白,记者被她迁怒何尝不是因为他告诉了她真相。除爱之外,她是背负着罪的。

    这让藤吉呲的一声,一副十分讥讽的样子。

    真是充满既视感,似曾相识的一幕啊……

    “啊——”

    一声惊叫把沉默打破,招来众人视线,原来是木兔终于想起来这家伙是谁!

    “是你!”眼如铜铃的少年把手指指向藤吉,愕然的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堵在校门口恐吓继美酱的坏人!”

    说着,他比人家慢了三拍地,用警惕的眼神盯着坏人,“你又想干什么?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噗!”

    “喂喂,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藤吉因为这个黑白分明的“坏人”而忍俊不禁,明明他自认算一个好人呀,别看他说话恶劣,当初他最后也没把拐带案的内情像其他记者那样供给大众做娱乐好不好,所以再不济也是混沌中立吧。果然小孩子的世界就是单纯。他莫名被愉悦到,笑眯眯的看着少年如临大敌的表情。“诶,木兔君,原来我们还真见过啊。真可惜,上一次见面我居然忘了你,真是记者失格……嗯嗯,我也想起来了!木兔君就是那个和怜南牵着手放学,咋咋呼呼说要保护她的那个男孩吧,哈哈哈哈,你这种仗义的人,我不讨厌哦……说起来在这个地方撞到,是第二次了,木兔君我们果然有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吧!”

    闻言,木兔还没从油腻的搭讪反应过来,反而是怜南像受到刺激的箭猪条件反应性的炸毛,因为听得出来他的言下之意,咬牙问:“你故意接近光太郎酱?你有什么目的?!”

    “真失礼呀。不要面色这么可怕嘛,”藤吉用很失望的眼神看她一眼,似乎她是一个冤枉人的混蛋,语气却浑不吝:“真的是偶遇哦,你信不信也好,不管木兔君,还是你……就算是我也没有那么大本事,在你的消息被封锁之后,还那么容易找到你啦……嗯,毕竟你已经被人收养了,是吧。”

    这话说的,瞬间暴露恶意,好好的一件事让他说得语带鄙夷,仿佛很不乐见怜南有了新家。

    如此恶毒的口吻让及川和木兔听到都很气:“大叔我劝你说话放尊重些!”

    但藤吉无所谓他人,对着怜南笑了笑,仿佛这儿是只有两人的擂台,隐约透露着疯狂相,口气十分凉薄。

    “不过或许连天都在帮我。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着,看了看栏杆,似乎很遗憾有这玩意儿挡着,阻碍他直接走到怜南身边。藤吉只好状似关心的继续问候:“呐,怜南,你已经忘了过去发生的事吗?我想应该不能,毕竟我全部都有好好记下呢,以防你忘了,我也可以提提你啊。”

    他指了指相机,满意的看见脸色发白的女孩,她似乎真的不是装的好孩子,因为只有好孩子才会为他一句话而感到心虚内疚,甚至藏不住的手脚变软,只剩下目光死死对着他,不敢放松,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欺负人很有成就感,藤吉忍不住动了脚步。

    “你够了!”

    蓦然,一双手强势的扯起他的领子把他撞到墙壁,痛觉传来,“该死!”

    藤吉怒骂一声,转过头是木兔怒不可遏的表情盯着他,他不怕死的叫唤着:“喂喂喂,别打脸哦,你是体育生吧!出了事我让你不能上场!”

    但拳风划过——

    藤吉下意识的闭起眼,等待即将落下的一拳,心想不会吧,但这高中小男生看起来就没脑子!然后他感觉拳头落在耳朵旁边,差一点,就不偏不倚地命中他头部!

    “……”

    当藤吉感到拘束着他的力度突然消失,才立即反应过来——

    他猛的撇头看去。

    路面电车辘辘的越过铁路,挡住了他的视线。

    藤吉只能从玻璃门镜面中看到自己棋差一招傻了吧唧的脸孔。

    吱吱吱吱!

    一时带过的大风和震动让树上的小鸟被吓到,乱扑着翅膀飞走,一时鸟毛四散。

    藤吉皱眉,等电车过去。

    但他心里知道。

    …………

    ……

    果然。

    待风静止,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远去。

    对面早已人走茶凉!

    看得藤吉气结,再扭过头看木兔这个罪魁祸首!

    “你——哈?!”

    原来这个被他评价为没脑子的,貌不惊人的,却暗含内才的少年竟然趁他不在意,早就一给路哒哟!

    被骗了!!!

    北风吹过,藤吉感觉连风吹下的树叶都在狠狠嘲讽他。

    还以为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就放松了,谁知这下子都泡汤了,噫!

    “有没有搞错,这不是又要让我好找?!啊啊啊啊啊……哼!但这次……给我等着,不会很久的……”

    最后无能狂怒的藤吉还是灰溜溜的走掉。

    ……

    …………

    那箱,及川直接拉着怜南没气的跑,跑过一个转角,跑过了一条街,跑过了两栋大楼、一个公园、一个下坡,跑到他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一个角落,他只是拽着女孩没命的跑。

    他一边在心里奇怪……刚刚木兔给他一个眼神,他就心神领会了,趁着电车一过就带女孩逃走,真是的,明明平时老是和木兔那家伙怄气,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默契!话虽如此及川却明白……这都只因为事关小怜南。

    正好,他们同样见不得女孩被困扰的样子。

    不着边际的想法很快不见踪影,因为终于打算停下,及川就着冲力和惯性把女孩用力扯进怀里,脑袋里就什么想法都没了。

    人还在抖,他不自觉越发用力的抱着女孩。

    这样抱紧,坦白说挺狼狈的,一点也不浪漫,但这时及川自然也没有空想入非非。他明知自己身上臭汗满满,却还是让怜南的头紧紧埋在胸前,没去想她会不会难受或者嫌弃。

    反正他不会放手。

    及川闷闷的心跳愈发强烈加速,与怜南之间,说不出谁比谁更难受,所以两人都能够彼此深刻的感受到对方的心乱,难受,和混杂著狼狈的汗水。在烈日的热意下,两个身体之间隔着衣服布料紧紧接触,让人产生了局促的强烈心悸,但由于在这刻,所有复杂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全部堆积叠加在这个拥抱之上,于是无人分得清那是什么。

    明明双臂用尽了力气,甚至青筋毕露,及川的语气却无比的轻柔,慢慢的抚慰着受惊的女孩。

    “已经没事了,小怜南,已经没事了哦……没事的,有我在,什么都不用害怕。”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人觉得可靠,耳朵旁边胸膛传来的心跳也有让人安心的作用,所以不怪女孩会因此忍不住的软弱了一瞬吧。

    有那么一刻,怜南想过,她就这样窝在温暖的怀里不动,去得到片刻憩息。然而……有时候人越想松懈,就越得不到安宁。

    怜南真的无法控制,在她的脑海里,那些灰暗的画面一幕幕的闪现。

    妈妈被提着凌厉的相机镜头的藤吉开口威胁却对她说放心吧、铃木家的婆婆让她们离开时脸孔浮现的痛苦和挣扎、不认识的警察一脸正义的笑着开车门让她进去、她一个人搭在火车上想回东京去纠缠妈妈的私心、几乎日夜缠绕着她和百鸟园的大家的记者们和舆论……

    但最恐怖的还是那句,午夜梦回的黑暗中,总有一道充满嘲讽和叫她不要推卸责任的声音告诉她。

    “呐,怜南,你已经忘了过去发生的事吗?”

    记忆走到她最想忘记的一幕……但其实她还记得,她没办法把它像垃圾一样丢进垃圾桶就轻松了事,当自己什么都没察觉……那一幕是藤吉记者弯下腰对着小女孩在说话。

    “怜南,你就会让人挡在你面前吗?”

    不要……不要说,不要说,她不想听,不听好不好?

    但不辞劳苦的提着相机追着她,甚至追到百鸟园收容所的藤吉,只是单纯冷漠无情的看着她,看她和其他小朋友们笑着互相追逐,又看到她佯装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容,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或许只想记录下她又一次被抛弃而痛苦不堪的人生,而不是死人复活,快乐重生。

    于是记者直截了当,残忍无比地揭示了众人一直隐藏着不说的真相。

    “不是你吗,明明一直是你连累的她。”

    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过往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合了在一起。

    啊啊。

    ……明明知道不该这样想的,知道这样想就中了他的计。

    她也想让自己尽快打起精神,变回那个刀枪不入充满自信的女孩,但自己的心虚和情绪变化骗得了人家骗不了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刻像现在让怜南觉得这么清醒……

    原来,有的悔疚她从没忘记呀。

    直至或许是过了一个世纪,或许只有几秒,当怜南捉紧及川的手袖,能够重新鼓起勇气,缓缓直起身时,她才推开他。

    及川一怔。

    女孩抬起头的眼睛如一片深海般厚重和宁静,收起了所有情绪。又一次,没事人一样地说。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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