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后排的低气压从钟景珩出现的那刻持续到了放学。直到老师布置完作业，宋元翊这才冷着脸从手臂圈出的一小片黑暗里将脑袋抬了起来。
夏季傍晚的天空也依旧是明朗的蓝白色，宋元翊眯着眼，模糊地看着顾璟年夹在自己与玻璃窗之间。
少年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几乎将整片天空变成了属于他一个人的背景板。
“走了吗？”他站起身，一只手抓起书包，用另一只手将椅子推了进去。
“走吧。”顾璟年说着上前几步，自然地拉住了宋元翊的手，经过钟景珩的位置时还将一颗糖塞进了嘴里。
“你的糖是哪来的？”
“钟景珩给的。”
顾璟年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好像一颗小小的糖果也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大事。
他在前面蹦蹦跳跳出了教室，倒是宋元翊不自觉地垮下了一张脸，半天才又跟上了脚步。
“别总是吃其他人给的东西。”
楼梯间的人并不多，顾璟年将糖含成一小粒，嚼碎咽进了肚子里，每一下的声响都清晰地传进了宋元翊的耳朵。
“可钟景珩应该算是我哥吧？”
顾璟年没有察觉，宋元翊的脚步因为这句话顿了顿。
即便后者很快就追了上去，可一路上却再也没像往常那样与顾璟年搭话。
高二的放学时间要比高一晚上半个小时，宋元翊和顾璟年不知道叶丞在几班，只好带着那袋衣服等在男生宿舍门口。
好在叶丞并不是食堂派，铃响过后没多久便出现在了宿舍门前那条种满玉兰的小路上。
宋元翊小跑几步来到叶丞身边，将手里那一袋子衣服递了出去：“我妈说让你周末换换。”
后者接过袋子，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两道月牙：“帮我谢谢二姨。”
他将袋子挂到臂弯，低下头在口袋里掏了掏，从一堆零碎的东西里翻出两包肉脯放进宋元翊空下来的手里。
“赶紧回去吧，我看年年都要饿死了。”叶丞说却又着朝顾璟年的方向挥了挥手。
于是，后者便仿佛受到召唤的小狗一般，欢快地从树荫下跑了出来。
“肉脯你和小翊一起吃，有什么事就去高二（1）班找我。”也许是觉得两个弟弟会不认识路，叶丞又反手指了指远处：“就在三号楼二楼，出了连廊走到底就是。”
他说这些时，夕阳恰巧越过树叶的间隙，一道橙黄的光斜照进本就笑着的眼睛，像是更铺上了一层郁丽又葱茏的温柔。
顾璟年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身边，他莫名紧张地瞥了宋元翊一眼，直到确定对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那两包肉脯上，这才终于浅浅松了口气。
两人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把书包丢开，眼尖的宋元翊便注意到了对面那栋小楼里的身影。
他以为放学时钟景珩没跟着一起回来，就意味着他不会搬来这条弄堂。而只要拐进最后一个转角，这里就永远都是他和顾璟年的乐园。
心理上的反感很快体现在了行动上。
宋元翊本能地想要挡住顾璟年的视线，可还没等他绕到另一边，顾璟年却已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迈步跑了过去。
隔着镜片，宋元翊清晰地看见顾璟年越过了花园中央的围墙。
黑色的书包在少年纤瘦的脊背间摇晃，带动衬衫的衣摆，若有若无地露出漂亮的腰线。
再之后，对方拧开门把，短暂地消失在了玄关红色的砖墙边。
等到又一次出现，摇曳着白色纱帘的窗框后，顾璟年撑着那台有些年头的钢琴，微突的腕骨随着他靠近钟景珩的动作愈发显眼。
最终，少年亲昵地抓住了后者的衣摆，歪了歪脑袋，像是满眼欣喜地说了些什么。
宋元翊没有心情去猜那短短几秒的用词，他怔怔立在原地，从客厅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顾璟年几乎像是在钟景珩的唇边落下了一个吻。
心脏诡异地开始加速跳动，宋元翊有些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思忖良久，才终于想起那个万用的逻辑。
大概是因为他讨厌钟景珩，所以也不希望顾璟年和对方有太多交集。
“我还以为你不住这里。”顾璟年放下书包，稍微退开了些，他有些刻意地和钟景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生怕对方会因为他过于黏糊的性格而感到不适。
“高中三年应该都会住在这儿，顾阿姨没告诉你？”
顾璟年这才想起昨晚没接的那通电话，他尴尬地抬起手做出一副整理头发的样子，捏着发梢试图遮掩：“啊！说了，事情太多我不小心忘了。”
钟景珩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戳穿，他兀自走进厨房倒了杯水，拿起手机点开了外卖页面。
“你在家吃饭吗？”顾璟年问到。
“……那我出去吃？”钟景珩有些莫名其妙，他抬头看向顾璟年，那双傲慢又锐利的眼睛此时装满了不加掩饰的漠然。
“不是不是，我是说要不要一起去元元家吃饭？就是宋元翊，坐你另一边的那个。”
顾璟年问得小心，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问到的人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着头继续看菜单。
短暂的尴尬之后，顾璟年抿了抿唇，同样拿出手机看起了外卖：“我和你一起在家里吃吧。”
“随你。”
【一块年糕】：我今天不去你家吃饭了，帮我跟你妈说声不好意思。
宋元翊还没来得及回复第一条，第二条信息就紧接着蹦了出来。
【一块年糕】：一会儿你要不要过来写作业？
他有些不高兴，却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表达，只好盯着‘一块年糕’这四个字和后面跟着的年糕图标闷闷念了几句，犹豫着删掉那行已经输入完毕的抗议，换成了一句简短的答复。
【一颗元宵】：吃完饭来。
明明是钟景珩先点的外卖，最终却是顾璟年的先到了。前者没有回房间，始终待在客厅划手机，顾璟年也不好意思自己先吃。
也许是怕丢下钟景珩跑回房间显得不礼貌，顾璟年干脆就拿了外卖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发起了呆。
“顾璟年。”
“嗯？”
被叫到的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钟景珩还是盯着手机屏幕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像是没有接下去的打算，直到顾璟年的注意力又回到窗外，他这才放下手机，认认真真望向了对方。
“不用讨好我。”
“什么？”
“我不讨厌你，不用讨好我。”
钟景珩说这话时坦荡地对上了顾璟年显得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只当后者仍没有听清，于是又补充到：“我只是跟你不熟。”
两人成为兄弟其实已经是五年前的事，顾婉书嫁给钟盛林时没有举行婚礼，只是简单地去江城民政局领了证，没过几天就一起商量着，把刚放学的钟景珩和顾璟年一起接回了望梅弄这栋房子里。
说实话，要不是这里离学校近，顾婉书绝不可能在这个房子里多留一天。
她的前夫带给她太多恶臭且泥泞的回忆，以至于有时蓦地看见顾璟年顶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却露出一副与那人如出一辙的笑容，她甚至都会歇斯底里地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恐惧。
而第一次踏入这片空间的钟景珩更是竖起了一身的刺，本能地抗拒着一切陌生。
那时尚未开始拔高的男孩挺直了脊背，死死攥着书包背带，好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被拽紧现实的泥沼。
钟景珩有些搞不懂，为什么那个叫顾璟年的男孩就可以迅速接受这一切，并且那样自然地用黏腻讨巧的音色去叫钟盛林，爸爸。
那明明就不是他的爸爸。
钟景珩是个冷淡的，不需要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至少当时的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有关童年的回忆里，与父亲相关的片段寥寥无几，而母亲则总是平静又漠然，他们满足着钟景珩的一切要求，却都似乎从不曾施予爱。
“哥哥。”这是顾璟年对钟景珩说的第一句话。
记忆里，钟景珩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佯装镇定地看着顾璟年一点点靠近，自来熟地抱住了他的手臂，仿佛真正认识了许久那样说到：“哥哥，我带你去外面玩吧。”
意外的，当时的钟景珩似乎也并不觉得讨厌。他僵着身子与贴在自己肩上的顾璟年对视了一番，倒确实忘了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将对方推开。
初夏傍晚的天色并不明了，钟景珩顶着张不情不愿的脸被顾璟年牵出了门，即便还是没有放下书包，可那只原本紧紧攥着背带的右手，现在却被握在了顾璟年温热柔软的掌心里。
他想这人实在是有些不会看脸色，抢走他的爸爸还好意思来跟自己套近乎。
然而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看着，盛满了湿漉漉的光。钟景珩不由得想起了那条曾经由妈妈送给自己的小狗，因此哪怕始终皱着眉头，他倒也没再将手抽出来。
大约那天确实不是什么适合结交新朋友的日子，即便夏风再如何温柔，蝉鸣与花香再怎样为这场初遇增光添彩，命运却总喜欢将剧情调转至截然不同的走向。
钟景珩在顾璟年又一次喊出哥哥两个字后看见了一道翻过围墙的身影。
说实话，他并不能看清那究竟是谁，也知道那一定不可能是自己骄傲又严肃的妈妈。
可不知怎么，他害怕极了会让妈妈发现，自己即将被这个‘弟弟’拖着迈入陌生的新家庭。因此，他将一切风吹草动都当作了探秘者，甚至没来得及听听顾璟年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便一把推开了对方。
“别黏着我！谁要当你哥！”
最终，在那个短暂的没有台风的夏季末尾，顾婉书如愿离开了这座将她与恐惧死死困在一起的房子。而这个新的家庭里最小的孩子，却因为听话和懂事被留下了。
只有宋元翊知道，五年级到来前的某个夏夜，顾璟年的冰淇淋并不是甜的，那是盛满了眼泪的冷冻奶油，被温热的液体洇湿化开，变成一堆苦涩的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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