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传花信,雨濯春尘。[1]

    时间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

    自从经历了之前的“打架”风波,夏意柔整个人变了不少。

    人多的时候,她说话常轻声慢调,宛如一个淑女。

    私下里,见到夏淮叶也不再如从前般横眉冷对,但要说和颜悦色,倒也谈不上。

    不过夏淮叶不在意,她来这里就是求学的。

    关系好些,交个朋友自然是好,若非如此,但只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夏淮叶也怡然自得。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四平八稳的过去了半月之久。

    庚武二十年的四月中旬,建威将军薛霖班师回朝。

    陛下派太子周珩在金陵城外携百官相迎。

    这是无上的帝恩。

    薛国公来不及洗漱换衣,直接入宫谢恩后,才于临近傍晚时分回到了府里。

    他刚一进府,府里的大管家陈留便迎了上来。

    “老爷一路辛苦了。”

    薛国公点了点头:“世子呢?”

    “世子在书房,老爷回府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报给世子。”

    薛国公将手中的剑递给陈留:“无碍,我且要洗漱一番,你让他在书房等我即可。”

    陈留点头称是。

    半个时辰后,薛府书房。

    薛国公退去甲胄换回便服,一脸疲惫的端着茶,闭着眼坐在圈椅上。

    薛蔚:“父亲辛苦。”

    薛国公摆了摆手,浅尝了一口手中热茶后,将茶杯放回在一旁香几上,慢慢睁开了眼。

    他看着对面一脸忧色的儿子,问:“是为冯邵一事?”

    薛蔚正色,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担忧说出:“陛下此举,是在借冯邵敲打淮西一党还是为了威慑父亲,我这几日日夜担忧,仍是揣摩不透。”

    薛国公轻轻摇了摇头,“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思量的。”

    薛蔚低头:“父亲说的是。”

    薛国公抬眼瞧了下儿子,话锋一转:“不过,多想想也无甚坏处。”

    随即长叹一声道:“这几年李辅成权势日盛,其威势竟能直逼皇权,陛下以武立国,又为人刚直,怎能一味忍让。”

    “冯邵是淮西一派的武将,陛下此举,敲山震虎,打的的确是李相国没错。”

    薛蔚闻言,这几日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可看父亲的模样,又道:“父亲面有忧色,可还有担忧之事?”

    薛国公微微眯了眯眸,面色不霁:“可是巍峨皇权下,焉能有人处之泰然。”

    “父亲的意思是?”薛蔚皱眉。

    薛国公没有直言,只转了话锋说:“你可知道,陛下要调你去兵部?”

    薛蔚没有惊讶之色,只淡然道:“儿子不知,但隐约能猜到。”

    自上月父亲得胜之信传回朝中,陛下虽未在朝明说,却卸了自己翰林院的差事,自己虽可如常入翰林院,但却是闲人一个。

    父亲得胜,断没有谪贬儿子的道理。

    加上这几日频频有兵部的人往他府上递帖子,他便猜到会是如此。

    薛国公用手指敲了敲圆椅椅背,点了点头继续说:“我虽为武将,但你自幼体弱无法习武,所以无法承我衣钵。”

    薛蔚听到这儿,眸色不由的暗了暗。

    薛国公注意到了,轻摆了下手,“你不必介怀,你如今也很好。”

    薛蔚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薛国公继续之前的话:“你虽无法为武将,但却自幼随我出入军营,也算通晓军务,所以陛下同我讲,想将你安排到兵部,任兵部武选司郎中。”[2]

    说到这儿,话顿了一下,“至此,你可能察觉出什么?”

    薛蔚静默了片刻,道:“兵部尚书白老大人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听闻近年来身子骨一直不大康健。兵部左侍郎位一直空悬,而右侍郎刘锡则是老相国的妻弟。”

    不必再多言,陛下把他安排进兵部的意图很明显。

    “节制!”薛蔚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薛国公闭上眼点了点头:“对,正是让你去节制李辅成。”

    良久,才睁开了眼,望向薛蔚,语调低沉,声音沧桑:“子衍,我们薛家世代偏安一隅,不愿卷入这世事风波。可为父不甘,沧海变化无形,若不为巨浪便只能成为沉寂沙河,薛家不可没落于为父之手,所以甘愿随陛下揭竿而起。可我如今已将战功声望攒足,足够后代挥霍。所以,你要想清楚,如今的薛家是否还要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薛蔚有些不解,为陛下做事难道不是臣子本分,父亲为何面有忧惧?

    为何?

    到底是为何?

    薛蔚脑中千思百转。

    终于,他停住了,抬起头看向父亲,震惊道:“父亲难道觉得?”

    薛国公摇头,止住了薛蔚要脱口而出的话。

    屋内一时间沉寂了许久。

    薛蔚强压下心中的惊骇,低头苦思。

    他知道父亲真正忧心的是什么。

    陛下今年五十有五,虽说是尚在壮年,但是谁知道天命几何。

    太子贤德,兄弟和睦,东宫继位是板上钉钉之事。

    然而,太子妃早逝,如今的东宫侧妃正是李辅成之女。

    若是薛家如今甘为马前卒。

    他日太子登基,侧妃诞下皇子,有了争储之力,李家便会一家独大。

    若真到了那日。

    秋后算账,又有谁能护得住薛家!

    思及至此,薛蔚抬眸,看向父亲,惊诧道:“所以父亲您当时让我娶余氏,是因为?”

    余氏乃是老相国妻子的远亲,也为前朝望族。

    薛国公叹了口气:“当初让你娶余氏,正是我为薛家寻的后路。”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薛蔚摇了摇头。

    陛下定是瞧出薛家的心思,此时调薛蔚去兵部,就是在逼薛家选择立场。

    退,或许稳妥,但自己只能从此抛官弃爵,碌碌一生。

    进,却也是前途莫测。

    难啊!

    “子衍,这关乎你的一生,薛府的前途,为父这次,听你的。”薛国公沉声说。

    在此关头,薛蔚若说没有动摇,是假话。

    可真的要放弃吗?十年寒窗,那些日夜苦读和满志的踌躇,要为此放弃么?

    薛蔚在心底这般问自己。

    这时候,他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夏之川。

    若他易地而处,会怎么选?

    薛蔚慢慢的闭上了眼。

    时间好像就此停止,晦涩前行。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薛蔚才睁开了眼。

    神色不复之前,一片清明。

    是了,若要他放弃从前志向,他不甘心,也不情愿。

    遂,他转头看向薛国公,神色沉稳坚定:“我要去兵部,父亲信我,我定有能力保全薛家。”

    是我要去,而非让我去。

    足以见他心志坚定。

    薛国公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笑道:“是我的儿子。”

    他这一生求进,不求退。

    但要因为自己的志向强迫儿子作出选择,他终是不忍,所以给了他选择的自由。

    如此,甚好。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却不知,夏淮叶和薛骋怀的结局,也在薛蔚的此般选择下,冥冥中注定了。

    此时门外骤然传进一阵吵闹。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欢喜之声:“祖父人呢?”

    屋内的薛国公一听声音,老脸差点笑出了花,一扫刚刚的阴沉,朗声大笑道:“这孩子。”

    薛蔚也跟着笑了笑,屋内的气氛松快下来:“骋怀一年未见父亲,想是思念的紧了。”

    “走吧。”薛国公站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是。”薛蔚紧随其后。

    薛骋怀人还未踏进院子,声音便传了进来,如今人进来了,恰好碰见祖父和父亲踏出书房的门。

    直接迈开步子,朝着薛国公扑去。

    薛国公直接抱起了薛骋怀,上下一掂。

    笑道:“沉了不少。”

    “我还长高了呢!”薛骋怀骄傲道。

    “是么?祖父看看。”

    薛国公将薛骋怀放于地上,左右瞧瞧,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确实长高了不少。”

    “嘿嘿!”

    薛蔚静静的在一旁看祖孙二人互动,刚刚插不进嘴,现下有空,薛蔚故作严肃:“骋怀,见了你祖父不先问安,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略—”薛骋怀低头悄悄吐了吐小舌头。

    然后乖乖行礼,“孙儿问祖父安好。”

    薛国公眉开眼笑:“安好,安好。”

    说完又一把抱起薛骋怀,“走,跟祖父吃饭去,咱们不理你父亲,什么人啊,祖孙两个,哪儿那么多规矩,是吧?”

    说完,还做了个鬼脸,逗的薛骋怀哈哈大笑。

    “走喽!”

    说完,便抱着薛骋怀离开了。

    薛蔚看着这祖孙二人的背影,摇头失笑。

    父亲幼时对自己说了不下百遍,规矩不可废,可如今……

    也罢,也罢。

    今日本该是个高兴的日子。

    随即,也抬脚跟上。

    晚上,用过晚膳后。

    薛国公抱着孙子在一旁玩耍。

    薛蔚在一旁喝茶,余氏含笑收拾着被薛骋怀乱扔的书袋。

    拿起书袋时,却有一页誊满字的纸从书袋里掉落,余氏低腰捡起,“咦”了一声。

    引起了薛蔚的注意。

    “怎么?”

    余氏摇了摇头,将手里捡到的纸给薛蔚看去,“你瞧。”

    纸上是誊写好的《孟子》里的句子。

    虽笔力虚浮,但字形却是真的好看。

    薛蔚接过来细细端详,他知道这不是儿子的字迹,上下瞧完,便举起来问薛骋怀:“这是何人所写?”

    薛骋怀停下和祖父玩闹的动作,转过头,只瞥一眼便兴高采烈的说:“哦,这是淮叶妹妹的字。”

    淮叶?

    薛骋怀见父亲面有不解,便从祖父身上跳下,伸手去够那纸。

    “她父亲是夏大爷。”

    夏大爷,听儿子这么一说,薛蔚便知道了。

    这手好字竟出自夏之川的女儿,倒也不必太过惊奇了。

    忽然,他想起那日街头一顾,见夏之川一手牵着老马,一手牵着一个女童。

    关于那女童,他至今仍有些印象。

    长得水灵可爱,有些像他。

    想必那就是他的女儿。

    “我记得,她今年……该是四岁?”

    薛骋怀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收回那张纸后才答道:“是。”

    薛国公方才也瞧见了那手好字,骤然一听竟出自一个四岁女娃的手,忍不住惊奇:“真的?”

    “我骗祖父你作甚?”薛骋怀眉眼间颇有些骄傲。

    仿佛那字不是那女娃写的,倒像是他写的。

    见此,薛国公也不是呆板之人,调笑道:“看样子,咱们骋怀,莫不是喜欢那女娃娃?”

    薛国公此话一出,大厅静默了片刻。

    可也就片刻,随即一声惊吼吓了众人一跳。

    “祖父,你瞎说什么呢!”薛骋怀面色通红的反驳道。

    本来是玩笑话,这下子,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余氏见到儿子少见的羞赧,赶忙上前去笑着低声安抚。

    薛蔚也眼含笑意的给儿子找梯子下:“是啊,父亲,骋怀才六岁,那女娃也才四岁,都是半大的娃娃,能懂什么?”

    说完,还不忘对着父亲使了个眼色。

    薛国公立刻会意,低下身子,将薛骋怀抱起,摸着他的头道歉:“是祖父的错,是祖父乱点鸳鸯谱,成了吧。”

    薛骋怀哼唧了一声,面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祖父刚刚没瞧清楚,再给祖父看看。”

    薛国公伸出手,问孙子讨要。

    薛骋怀不情不愿的将手中的纸交到了祖父手里。

    薛国公将纸重新展开,细细看去。

    果然是好字。

    虽然看得出稚嫩,但观其形,确实漂亮。

    尤其又知道是出自一个四岁女童之手。

    更让人叹!

    都说,观其字知其人,薛国公一下子开始对那女娃娃好奇了起来。

    他将纸张归还给眼巴巴望着的孙子,逗他:“什么时候把这女娃娃领给祖父瞧瞧,怎么也得把把关啊。”

    “祖父!”薛骋怀把这两个字咬的无比清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真是个不经逗的。”薛国公嘟嘟嘴,有些哀怨。

    薛骋怀收到纸,宝贝似的把它放回书袋,跳下薛国公的膝盖,装模作样的弯腰一揖道:“夫子还留了功课,孙儿先离开了。”

    “行,去吧!”薛国公看着这小人,笑着答应。

    一家人注视着薛骋怀的背影离去,才又是一阵失笑。

    这个档子,薛蔚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收起了笑意,偏过头对着薛国公道:“父亲,儿子想起来,还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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