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晖到了正堂,见到了坐在案前,一脸死灰相的刘寺卿,躬身一揖。

    刘松此刻正撑着脸,半阖着眼坐在案前,没精打采的,见到陆晖到了,也不吭声,只从从鼻腔里发出深深的一声“嗯”全当是回应了。

    陆晖也不介意,收回手起了身,将手里的折子往案上那么一搁,又退回去半步。

    正当他又要合手作揖时,刘松伸出了手道了一声:“且慢!”

    陆晖顿住,收回了刚要举起的双手,撩起眼皮,有些疑惑的看向刘松。

    刘松此时早已收回了刚刚那苦大仇深的模样,直起了身子,终是有了些大理寺卿的威严。

    他看着陆晖,眼睛看都不看那折子一眼,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我为什么明知道你会去淮西,却还是允了你的假?”

    陆晖略略思索了一下,垂眸回道:“大人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此前刑部押送来一名国子监学生,称此人是因为不愿受路途颠簸之苦而半途逃离,本人也已经签字画押,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大概十日之前,这监生被刑部连人带着案卷交由大理寺复核。说是复核,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是走走过场罢了。

    可谁知,刚一到大理寺,这名监生居然翻了供,对此前所犯罪行皆不承认,并言道冤枉。

    可这案子刑部已经拍了板,大理寺若复审,便又是一波风浪。

    日前冯邵的案子已弄的人心惶惶。

    此事最好的做法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得过且过。

    可这监生的运气实在不错,当日审他的人竟是这位“小阎王”陆晖。

    陆晖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当日听了这件事,便跟刘松说了。

    可想要复审?

    那是万万不能够的,刑部尚书是李相国的人,若已经定好的事,大理寺突然折腾这么一下,那岂不是打了李相国的脸?

    可这话轻易不能同自己面前的这尊大佛讲,只能想个迂回的法子。

    刘松当时只道要避人耳目,就说让陆晖假意休沐,自己个儿去淮西取证。

    反正他每年总要在此间休上那么几日,金陵城里的在位者或多或少都有耳闻,也不会引得别人的注意。

    且或许也可让他知难而退,去一趟,尽了心,对得起自己就得了,没必要这么不依不饶的,是吧?

    可眼下,刘松料想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这孩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刘松长叹一声,皱着眉,循循善诱道:“如何觉得难?”

    陆晖回道:“我这次南下,路上的关卡查的极严,连淮西的地界都没进得去。”

    这次南下,沿路设置关卡,查到但凡是书生或是官员要进城或是出城,都会被就地扣押,陆晖为防打草惊蛇只得半路退回。

    这和刘松预想的一样,他点点头道:“这说明了什么?”

    陆晖想也没想便回:“这恰恰说明了,那监生的话是可信的。”

    刘松听后,瞳孔微微放大,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一脸的愁苦。

    哎哟喂!我滴个天爷啊!

    这小祖宗怎么就如此的不开窍呢!

    刘松本想让他体会到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有多浑。

    结果,好家伙,倒让他更确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真是,真是……

    刘寺卿被气的不轻,那个嘴看着陆晖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良久呼了口气,摸了摸鼻子下的那撮胡子,才正了神色,皱眉问道:“那你可有证据?”

    陆晖答非所问:“大人不先看看折子?”

    刘松摇了摇头,这折子写的什么,包括淮西发生了什么,他浸淫官场多年,岂能不知。

    只是,他看着陆晖的眼,只问:“本官问你,可有证据?”

    有证据,都不知如何才能递到陛下案前。

    遑论……

    陆晖万年不变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下,沉下声来,摇了摇头:“没有。”

    他本想去淮西取物证,但过不去。

    而人证……

    那监生已然在刑部签字画押,即便他在大理寺翻供,前后反复,也不足以再成为人证了。

    刘松见状,松了松神色,把那折子拿起来放在手里,对着陆晖道:“你既无人证,也没有物证,你难道就想凭着这折子上几个字上报给陛下?”

    刘松顿了顿,厉色道:“荒谬!”

    他把折子塞进了衣袖里,起了身,走到了陆晖面前,语重心长的说:“好好想想吧,允你再告假几日,何时想明白了,再来上值。”

    说完,挥了挥衣袖,便离开了。

    而陆晖则一个人留在了内堂,低垂着头,双拳紧握。

    晚上下了学,夫子见无人提问,收拾拿着一本书便潇洒走了。

    余下的孩子们也都在各收拾各的。

    曹鸿翼率先收拾完,撒开步子就往夏府门口跑。

    随后夏意柔和夏允初也离开了。

    “他跑的那么快做什么?”薛骋怀看着曹鸿翼跑的跟风一样的背影,一边收拾一边问身后的张景澄。

    张景澄笑笑,打趣道:“他呀?他今晨跟我说他爷爷在郊外的江里网了一条大鱼,估摸着是着急回去喝鱼汤吧?”

    薛骋怀哈哈一笑,可这笑声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夏淮叶正背着书袋向外走去。

    他冲着那背影大喊了一声:“夏淮叶!”

    夏淮叶小小的身影顿住,转头看向声源处。

    薛骋怀不再理会张景澄叽叽哇哇的声音,赶忙收拾好自己的书袋,小跑到夏淮叶的身边:“嘿嘿,你等等我。”

    自从那日同夏意柔打架后,夏大爷就嘱咐过她,要知恩图报。

    指的正是对师母和薛骋怀。

    更何况自那之后到现在,已过了半月有余,夏淮叶大体都知道了这些人都是什么个脾性。

    早就放下了那点点戒备。

    她本就是个有些欢欣跳脱的性子,之前的娴静内敛都是见到生人时的下意识防备。

    眼下熟络了,脸上的笑自然也跟着多了。

    她见薛骋怀跑到自己身边,咧着嘴笑了笑,声音糯糯的问:“有何事?”

    薛骋怀见过不少笑起来好看的女娃娃,但是让他看着觉得心中欢喜的,夏淮叶还是第一个。

    他抿了抿嘴后说:“城南新开了家铺子,糯米凉糕做的特别好吃,每天只有这个时辰有,我带你去尝尝?”

    说完,他便满怀期待的看着夏淮叶。

    薛骋怀的眼睛天生很亮,眸色闪烁,仿佛天上星坠落,看的人心一颤。

    夏淮叶垂了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吧,她其实还挺喜欢吃那种软糯的糕点。

    可答应了,父亲来,接不到自己又该怎么办?

    夏淮叶的纠结都写在了脸上。

    这时候张景澄一蹦一跳的来了,先是捶了一下薛骋怀的肩膀,然后把手搭在薛骋怀的脖子上。

    不忿道:“亏我平日里叫你声二哥,有好吃的不想着我,你就是这么对兄弟的?”

    薛骋怀冷不防的被张景澄圈住,在那股力道下人被带着向后仰,朝天白了身旁那人一眼后,矮下身子,巧妙的离开了张景澄的胳膊,而后反手一套,就把手架到了张景澄的脖子上,角色互换,张景澄倒成了那个被衔制的人。

    “你刚刚想干嘛?嗯?”薛骋怀挑着眉,低着头问。

    张景澄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当即就满脸堆笑,讨好道:“好二哥,不,好大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真的?”

    “真的!”张景澄弱弱的伸出四根手指作发誓状。

    薛骋怀这才放过他,松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胳膊。

    张景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保完好无损后,转头对着薛骋怀“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二哥,我也想吃。”

    “想吃不会自己买啊?”薛骋怀下意识回嘴。

    张景澄皮厚,这话说他不疼不痒,反而还冲着薛骋怀神神秘秘眨了下眼,抬起胳膊想要再次圈住他的脖子,却想到了刚刚的事儿,又讪讪的把抬起的胳膊缓缓放下,转而变为用手牵起薛骋怀的衣袖,迫使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夏淮叶。

    二人便开始了一阵嘀嘀咕咕。

    “二哥,我有法子让淮叶妹妹去。”

    “真的?”薛骋怀半信半疑。

    “当然,不过有个小条件,嘿嘿。”

    薛骋怀又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带你去还不成么?”

    “成交!”张景澄生怕薛骋怀反悔,当即就拍着胸脯转过身去。

    忽闪着一双大眼,凑到了夏淮叶的跟前,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想吃糯米凉糕吧?”

    夏淮叶转了下眼珠子,犹豫了下,但还是选择了诚实,故点了下头。

    “担心夏大爷来,见不到人?”

    夏淮叶又点了点头,对张景澄的洞若观火,颇有些意外。

    张景澄却像是没注意到夏淮叶神情中的意外般,自顾自道:“我有个办法。”

    说完顿了顿,好整以暇的看着夏淮叶,端着派头,准备等着这女娃娃自己开口问。

    结果……

    “赶紧说!”薛骋怀一巴掌拍了下张景澄的后脑门。

    虽力道不大,但威慑力却足够。

    张景澄也不敢卖关子了,摸了摸后脑勺,直接眉眼含着三分笑意道:“我家小厮此刻就等在门口,让他留在这儿给夏大爷传个信,我们自去吃我们的。”

    倒是个法子。

    薛骋怀在心里点了点头。

    又用淬了星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夏淮叶,见她眼中有松动,趁热打铁道:“放心吧,有我家小厮跟着咱们,出不了错。”

    薛府的小厮,夏淮叶倒是见过几次,人高马大,是个以一抵十的料子。

    “去吧,去吧!”张景澄在一旁絮絮叨叨的怂恿着。

    夏淮叶挨不过这二人的恳求,加之自己确实也想吃。

    终于是点了头。

    “好极了!”张景澄欢呼。

    薛骋怀的眸子也更亮了。

    这时候陆清桉恰好背着书袋沉默的从这三人身边经过,浑身上下的冷峻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夏淮叶见了,心中蓦的觉得有些酸楚。

    没来得及经过任何思量就开了口,言语温和,声音脆糯:“你要同我们一起么?”

    “对啊,一起吧。”薛骋怀也附和道。

    可那身影只是微微一顿,道了声“不必”,连头也未曾偏过半分,就这么离开了。

    “什么啊,连声谢谢也不说。”张景澄见自己的两个朋友拿热脸贴了冷屁股,不由得有些不快。

    然这两个人却都没什么感觉。

    仿佛那背影生来就该踽踽独行一般。

    起码当时的薛骋怀是这么觉得的。

    “走吧!”薛骋怀没接张景澄的话茬,只震声说了句这个,刚刚欢欣的气氛一下子就又回来了。

    “走!”张景澄雀跃的附和着。

    就连夏淮叶也跟着咧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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