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芙洛拉难以启齿的梦里,对象的脸是戴里克,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梦中他们两个人折腾了许久,芙洛拉依稀记得,他是在上面的,那张总是冷淡无波的脸像是动了情,暗红眸中尽是压抑的情欲,变成一副令人看一眼就难以自持的勾人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半垂眸子看着她,说了好多话,仿佛情人温柔的呢喃,芙洛拉不记得话的内容,只能模糊想起他问了句舒不舒服。

    ……真是,太羞耻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梦中人的声音不是戴里克本人的,而是那个暴君的呢?

    梦里的声音都是人的潜意识,所以……爱玛的话难道是真的?她在潜意识里同时喜欢着戴里克的皮囊,和暴君的声音?

    怎么可能!!芙洛拉完全无法接受。

    “不行,”芙洛拉从沙发上站起身,“我得去和他说说话。”

    莉莉娅惊讶极了:“小姐怎么还去?您不会觉得尴尬吗?”

    芙洛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怕尴尬,所以才要像往常一样对待他,把尴尬的苗头提前掐死,我要是躲着他,恐怕只会越来越尴尬。”

    爱玛和莉莉娅对视一眼,都为芙洛拉这种迎难而上的精神震撼不已。

    她们家小姐,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

    芙洛拉提着灯,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路在黑暗中行走。

    快要走到门口时,少年的身影忽地一动,转了个身正朝她。

    芙洛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里猜测他是在警惕自己,于是她没有再往前,在原地站定对他说:“戴里克,刚刚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的,你不要生气啦。”

    少年怔住,缓缓歪了下头,“你?不好?”

    芙洛拉点头,态度十足诚恳:“我忘了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刚刚逼你进屋,是我做得不对。”

    也许是因为这段日子相处得还算和谐,芙洛拉险些忘了戴里克是个敏感孤僻的小傻子,他不喜欢被人碰,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就连钢琴曲都偏爱安静柔缓的。

    虽然再怎么说也不该把女孩子推倒在地,可他毕竟不是个正常人,哪里会懂得这些呢。

    “你……可以原谅我吗?”少女的声线柔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湿润甜美的软糖,“我请你吃好吃的,你就原谅我吧,戴里克。”

    少年的指尖一颤。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撩了一下,感觉又痒又难受。

    不是的,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该说对不起的人,好像根本不是她。

    坏人,也从来不是她。

    “为什么?”戴里克清冷的声音有些艰涩,暗红的眸子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少女姣好的面庞,“为什么,对我好?”

    这是一个芙洛拉没想到的回应,她微微一怔,但也很快接受了这种跳脱式的对话,她弯起眉眼朝他笑:“因为你是我的人呀。”

    “?”

    “你是我的男仆,我是你的主人。”

    “。”

    不知为什么,戴里克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不满,他抿了抿唇。

    然而芙洛拉接下来的话令他更难受了,她说:“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希望把你当成一个弟弟看待,戴里克。”

    戴里克的脸色更沉了。

    不,才不是弟弟,他想,他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和海格斯尔文那种关系完全不同。

    芙洛拉又道:“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所以格外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像爱玛和莉莉娅,她们名义上是我的女仆,其实我是把她们当好姐妹看待的。”

    不,不要,戴里克烦躁地想,他和爱玛莉莉娅才不一样,他才不是她的朋友和姐妹。

    她在说些什么东西?

    烦死了,烦死了。

    “……戴里克?你在听吗?”

    察觉到他的异样,芙洛拉问道。

    她视野中的少年静默了许久,她对此早已习惯,所以便格外耐心,安静地等待他做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身影才缓缓动了,踱步走到她的面前,灯光近距离映照在他的脸上,芙洛拉这才完全看清他这张脸。

    清清冷冷,没什么表情,她不由地舒了口气。

    这才对嘛,这才是戴里克该有的样子,而不是梦里那个沾染了情欲的男妖精。

    果然那种情景只能出现在梦里。

    戴里克说:“我今晚请假。”

    “嗯?”芙洛拉微微睁大眼,“你不舒服吗?”

    她试图伸手去探他的体温,却再次想起他不喜欢被人碰,于是止住动作。

    戴里克垂下眸子,“嗯。”

    芙洛拉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也没能从他脸上看出半分不适的神色,她心里难免产生怀疑,可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要不要我给你请医生过来看看?”芙洛拉仰头看着他,脸上满是关切,“不然,你先进来,进房间里躺一会儿,我给你……”

    “不。”戴里克打断,“我要回去。”

    芙洛拉的心里没由来地一紧。

    她扯出个笑,尽量维持语气如常,“那你明天还来吗?你……以后还会来吗?”

    她果然还是被他讨厌了吗。

    长这么大,几乎从来只有芙洛拉讨厌别人的份,很少有别人讨厌她的时候,尤其是男人,哪个不是围着她转,赶都赶不走。

    戴里克对于她来说,原本可以只是一个格外好看的男人而已,可谁叫她做了那个梦,搞得心里滋生出了几分对他的愧疚。

    更何况,他那么呆头呆脑的,要是没有她护着,去了别的地方受欺负怎么办?

    芙洛拉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她垂下银白的睫羽,不安地舔了下嘴唇,脸上的失落和不安难以掩饰。

    这时,一根冰凉的手指落在她的唇上,指尖轻轻往下按,唇瓣像柔软的棉花般微微下陷。

    “戴里克?”芙洛拉抬眸,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的食指。

    他的食指修长,骨节分明,这样握住的时候,可以明显感受出它所蕴含的力量。

    “还来。”戴里克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她碧绿的眼眸,眸光有些晦暗,他顿了顿,道:“明天,以后,都来。”

    在少女亮起的目光中,他抿了抿唇,又不自在地又加了句:“放心。”

    放心,说了每晚都来,就不会背弃承诺。

    心里的声音没人听到,他这句话在芙洛拉听来,语气依然是命令口吻十足,换做别人,恐怕根本不会以为他是在安抚人,倒是有被吓哭的可能性。

    可芙洛拉此时却觉得,这句话简直就像加了方糖的黑咖啡,看似很苦,入口却足够甜,余甘浓郁,可以反复回味。

    这小呆瓜。

    芙洛拉弯唇笑。

    少年的眸光愈发地暗,他的喉咙微微一滚,按在她唇上的指尖忽地用力,向一侧划去。

    雪白的皮肤上,猝不及防地延伸出一道鲜红的口红渍。

    芙洛拉:“……”

    她嗔怒地皱起眉:“戴里克!”

    这次她确定了,他这就是恶作剧,不是她嘴上沾了东西。

    她早该想到他没这么好心的!

    “幼稚鬼!”她奶凶奶凶地骂道。

    少年盯着那片鲜红的,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心里顿时觉得一阵舒爽,今晚所有的烦躁,仿佛都在此刻消散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清楚,总之就是心情很好。

    “明天,等我。”他对她说,语调由于愉悦而变得有些轻快。

    芙洛拉气呼呼地看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角是上扬的。

    他笑了。

    笑起来很好看,和梦里的男妖精竟然有那么几分重合。

    -

    晚上十点,大王子的宫殿内。

    海格斯有睡前在床上看书学习的习惯,他今天看的是本古籍,书上的文字是前朝所用,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古文字。

    书页翻下一篇,床边吹来一阵风。

    海格斯的脖子忽然被掐住,不同于上一次闹着玩般的力道,这次对方竟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往上提了起来!

    “陛……呃……”

    海格斯喉间已经挤不出完整的话来,这一刻他竟有种强烈的濒死感觉。

    黑发少年的目光像淬了冰,语调中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气,质问:“为什么去那里,最后一次,我要听实话。”

    问的自然是他昨晚去月光庄园的事。

    海格斯本能地挣扎着,罗伊冷冷睨着他,就像在看一条扑腾的鱼,等看够了,罗伊才一把将海格斯扔回床上。

    海格斯咳得撕心裂肺,大口地喘息。

    许久后,他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陛下,昨晚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罗伊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

    他看着海格斯的神情似嘲讽,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把一包药丸丢在海格斯的身上。

    “这是防止怀孕的药。”

    根本就不是什么散热药。

    带着这种药去月光庄园,直奔芙洛拉的房间,怀的什么心思,显而易见。

    罗伊居高临下地睨着海格斯,“喝醉了,却记得带药?”

    海格斯已经停止了咳嗽,他整理着自己的衣领,说道:“是我不小心拿错了,陛下。”

    好一个不小心。

    罗伊“哦?”了一声,“那庄园的备用钥匙?”

    海格斯缓缓抬眸看向罗伊,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昨晚已经说过了,是帮弟弟看望他生病的朋友,顺便带些药,只是我拿错了药,陛下。”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

    罗伊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一样,感慨道:“你和你父亲,你祖父,一点也不像。”

    海格斯的眸光一颤。

    在刚开始那种逼问下,他的脸色都没有过半点动摇,可在提及这两个人时,他竟然差点乱了心神。

    “每个人类有独立的个性,陛下。”海格斯颔首,掩饰面上的波动。

    罗伊也不反驳,他拿起海格斯的书,翻了翻。

    古籍,古文字。

    全是前朝留下的东西。

    “你该选个王妃了。”罗伊修长的指节翻动书页,“你弟弟也是。”

    -

    清晨,汤姆的车队准时到达月光庄园。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止是食物,还有一条船。

    芙洛拉原以为这件事不会太顺利,就算汤姆真的给她弄来了船,应该也是比木筏大不了多少的小破船。

    可眼前的这艘船,结实,宽敞,目测可以一次乘坐六七个人,通体涂了白漆,样式简洁大方。

    “这真的是给我的吗?”芙洛拉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这次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汤姆露齿一笑,“神妃大人喜欢划船,必然要给您安排最好的,只是太大的您也用不上。”

    “不,这艘已经足够了。”芙洛拉拿起船桨,掂了掂,分量十足,她对汤姆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你,汤姆,你真好。”

    汤姆挠挠头,默默地红了脸。

    有了船,自然是要立刻拉出去试一试。

    这艘船的桨可以两个人摇,也可以一个人双手摇,爱玛自告奋勇一个人摇,芙洛拉叫来包括汤姆在内的几个男人一起坐上来,把座位全占满后,船身也依然很稳。

    爱玛的臂力很好,摇桨时可以透过女仆装的袖子看出肱二头肌,看得船上的男人发出阵阵称奇声,自叹不如。

    船身从湖岸出发,缓缓向前驶去,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芙洛拉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眺望对岸,看着主神大殿在视野中一点点放大,她不由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

    风吹动她耳畔的银发,清晨的阳光投在她的脸上,在高挺的鼻梁侧面落下阴影,眉眼微弯,少女的笑容比太阳光还要明媚动人。

    别人不清楚,只有芙洛拉才知道,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可以开始着手出逃计划了。

    -

    斗地主是个令人上瘾的玩意,赌博则更加使人上头,汉妮和蘑菇头少女今天各自领着两个女仆,斗志昂扬地来到了月光庄园。

    两人都不是缺钱的主,她们的女仆手里提着小箱子,箱子里装的全是金币和贵重首饰。

    汉妮是因为视金钱如粪土,家里值钱东西太多了,而蘑菇头昨晚回去后偷偷加练了一宿,今天十分有自信能赢。

    “芙洛拉姐姐,昨天天气太热了,所以我的状态不太好,今天你可要小心咯。”蘑菇头有些得意地道。

    她要让她输得底裤都不剩!

    汉妮也跃跃欲试,比起赌资,她更在乎的是胜利的快感。

    芙洛拉微笑不语,做出一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

    于是今日份的斗地主愉快地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

    蘑菇头抓了抓自己的蘑菇头,不信邪地红着眼说:“再来一把!汉妮姐姐,都怪你,你怎么能出那张a呢?你要是不出那张a我就走了呀!”

    汉妮:“?”

    汉妮:“你手里还剩一对4和三个6,拿什么走?”

    怎么输着输着还把脑子给输没了呢,啧啧。

    蘑菇头开始耍无赖:“我不管我不管,就是汉妮姐姐不会玩,害我输了!”

    汉妮和芙洛拉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无语。

    又战了几把,蘑菇头几乎快要把带来的家底全输完了。

    汉妮也小输了几枚金币,她基本上一直维持着输赢平衡的状态。

    只有芙洛拉赚了个盆满钵满,她面前堆着金灿灿的金币,十分淡然地让爱玛和莉莉娅拿去数一数,再随便找地方收起来。

    爱玛和莉莉娅已经对她的牌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们疯狂称赞了一番自家小姐,又开启了对蘑菇头的嘲讽模式。

    “要我说呀,打牌也是需要靠脑子的,不是是个人都能打。”

    “说的没错,有的人随随便便就能赢牌,有的人就算再怎么给队友使眼色也没用,照样赢不了。”

    蘑菇头气得满脸通红。

    天色渐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蘑菇头看着准备各回各家的众人,脑中又灵光一闪。

    “芙洛拉姐姐,我听说你这里有专门的厨师,做饭非常好吃,正好我现在也饿了,不如今天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好了,姐姐应该不会介意吧?”

    蘑菇头笑得露出酒窝。

    芙洛拉正准备拒绝,汉妮却听到“做饭好吃”几个字顿时来了精神。

    骨灰级厨艺爱好者汉妮道:“我也想尝一尝这里的食物,可以吗,芙洛拉?”

    芙洛拉面对汉妮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她笑着说:“你想尝尝的话,当然可以,其他人随意吧。”

    汉妮十分感动,而莫名被中伤的“其他人”蘑菇头恨恨地咬了咬牙。

    芙洛拉本以为这蘑菇头会在晚饭时作什么妖,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在饭桌上居然十分安分,埋头猛吃。

    芙洛拉感到诧异,可当她看到连汉妮都对食物交口称赞时,她悟了,原来食物真的能堵住一个人的嘴。

    美味当前,其他东西全是次要的。

    饭后几个人一起吃了点心,原以为这就是结束时,蘑菇头看到湖畔的白船,又开了腔。

    “芙洛拉姐姐,这是你们庄园的船吗?好大好漂亮,我能上去坐一坐试试吗?”

    芙洛拉:“……”

    汉妮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蘑菇头的袖子,说:“今天已经很晚了,让芙洛拉去休息,其他的白天再说。”

    蘑菇头又开始了令人呕吐的撒娇。

    芙洛拉原打算不再给她好脸色看,可看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逃跑时必须用到船,而那位陛下白天休息,晚上活动。

    为了不在逃跑当天太过引人注意,她必须时常划船,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让越多的人习惯她划船的场景越好,包括陛下。

    芙洛拉同意了划船的请求,并让几乎所有人都上了船。

    上船时,芙洛拉看着其他人都上去了,才最后一个上船,本来船尾的位置较窄,她一个人坐倒也宽裕,蘑菇头却在发船前挤了过来。

    “我想和芙洛拉姐姐一起坐,姐姐不会介意吧?”她俏皮地眨眼。

    芙洛拉:“……”

    芙洛拉微一挑眉,船上的灯光微弱,她看不大清对方的表情,虽然心里厌恶,不过她也不至于计较这些小事,于是点了点头。

    一起坐就一起坐,总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推下水里去。

    船缓缓向前划行,水声在夜晚格外清晰。

    芙洛拉看向灯火通明的主神大殿,心里在想戴里克。

    他来了还是没来?小傻子不喜欢人多,他是不是在某个角落躲着看她呢?

    想到这里,芙洛拉下意识地将碎发撩向耳后。

    “姐姐,”蘑菇头忽然凑过来,在正出神的芙洛拉耳边说:“我看姐姐的眼神有点无神,该不会是夜晚看不见东西吧?”

    芙洛拉瞳仁一缩。

    “姐姐该不会是……被诅咒的人吧?”

    “扑通——”

    话音刚落,芙洛拉只觉得身上被一道力量猛推了一把,下一秒,冰凉的湖水将她整个人浸透。

    “不好啦!芙洛拉姐姐落水啦!!”

    捏着嗓子的叫喊离芙洛拉越来越远。

    水里于她而言是漆黑的一片,人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感到恐惧。

    芙洛拉强迫自己镇定,屏住呼吸,开始通过声音判断方向。

    她当然是会游泳的,只要找到船只的位置……

    然而,她发现自己明明是朝着水面在游,身体却好像离水面越来越远,在不可能游反方向的情况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一片掉进去就会沉底的湖。

    真是……讽刺啊,明明是用来逃生的工具,却成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在芙洛拉最后清醒的时刻,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忽地闯入点点发光的浅蓝色,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她很快彻底失去了意识,也就感觉不出自己的四肢和腰肢上,不知何时缠上了几根柔软有力的触手。

    水中,罗伊暗红的眸子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少女,神情晦暗,他将她的身体一点点向自己拉拢过来,仿佛蜘蛛捉到了自己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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