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微风吹过巷口,五彩纸折成的风车哗啦啦地转着,青烟般道袍与少年嫩绿衣襟被风搅在一起,春日暖阳下此起彼伏地翻涌着,旋转出金色的光晕。

    “是你有好事吧!”冷瑶瞧私下无人,掀起帷帽笑着说:“刚才听老板娘说你要参加乡贡哩,是真是假?”

    泽兰点头,“是真的。”

    棠烨朝的官员选拔历来实行九品中正制,挑选人才需由世族大家举荐,死死地掐断了万千寒门学子的仕途梦,也使得朝堂中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乱象。

    这些年朝廷官官相互,结党营私愈发严重,尤其是宦官跋扈专权,枢密院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要大,早就造成国运衰落,前些年番子才能趁虚而入,直捣长安。

    彼时的老皇帝根本不能应战,带着亲信逃到蓉城躲灾,幸而有太子殿下年轻果敢,留在长安迎敌。几个月鏖战之后总算没有亡国,后来老皇帝再回长安,直接禅位给太子,这世道才算好一些。

    新帝登基自然要励精图治,头一个就是废除九品中正制,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泽兰这样出身寒门才能有机会。

    “我已经报了名,但还要看最后的甄选,反正读过几年书嘛,不试一试可惜。”泽兰笑嘻嘻地瞧过来,伸手把小道姑的帷帽遮好,说:“一会儿就来人啦,别叫看见。”

    冷瑶叹口气,“我下山和做贼一样,整个就是没脸见人。”

    “还不是由于你生得好,前几天郡守家的仆人来寻鲍娘子,眉飞色舞说话的声音连我在隔壁都能听见……原来是想找你提亲呐。”说着抿嘴笑起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别人笑笑也就罢了,他也在这里取笑,要不是来找这位大公子,自己至于糟那份罪嘛。

    冷瑶哼了声,撅起嘴,“是呀,不过我给大娘子说已经有了心上人,除非他没了,否则我谁也不嫁。”

    “心上人?”这下轮到对方吃惊,“小道姑,咱们也认识好几年,没听你说过啊。”

    “你还知道认识好多年啊,乡贡那么大的事也没见你吭声。”迈开步子往前走,故意拉长声音道:“我知道公子今后是要平步青云啦,像我们这样的穷酸朋友当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啊。”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泽兰笑着跑几步跟上,玩笑道:“妙语仙姑,修行人讲究六根清净,你怎么满口俗话呢?”

    “我这行没修成,成了吧!”她猛地立住转身,两人差点撞个满怀,歪头凑近,帷帽下的白纱飘起,带着百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让对面人一阵眩晕。

    “我都有了意中人还怎么清修啊?对不对,心上人!”

    泽兰愣了一下,这是在叫他,难不成刚才给鲍大娘子说的是自己,这不是要命吗?郡守的二公子他哪里得罪得起,搞不好乡贡的名额都要泡汤。

    不过冷瑶性子淡,说话一向有分寸,他半信半疑地试探:“小仙姑,你要真对我有意,那我明日就提着所有家当去提亲啊?”

    冷瑶懒得理他,几年的朋友下来,还不了解泽兰吗?这人看上去爱说笑,实则心思缜密才不会做冲动之事。

    “好啊,”毫不在乎地应承着:“记得提点好东西,金银之类的不可少,反正要还俗嘛,当然能捞一笔是一笔。”

    泽兰一听这口气,就料到她在信口胡说,妙语从来不爱首饰香花,他心里有数。

    “行,钗钿阁里最好的物件都准备上。”

    “你要死了,有多少银子不如直接给我呢,费那些钱!”晓得他工钱不高,气势汹汹地转身,堵着说,“真是有点就乱花。”

    “娶亲可是大事!我不想委屈你。”

    明明知道对方在开玩笑,但还说得都挺认真。

    不知不觉走出巷子,冷不防前方传来人声鼎沸,吸引了二人的目光,两米开外的一个残破戏台下,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中间台上站着十来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模样看不太清楚,但身材纤细婀娜,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也能看出是上等料子。

    旁边站着几个官家人,面露凶光地在喊叫:“快来看看啊,这些都是经过挑选的上等货色,十两纹银一个。”

    如此便宜,不过一只活鸡的价钱,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冷瑶可怜那些女孩子,忿忿道:“也不知犯了什么罪?就这样被人当货品卖!”

    旁边有热心的百姓回:“仙姑有所不知,这些都是长安运来的戴罪之人,据说原先也是大族家的丫鬟,后来抄了家,只能被卖啦。”

    又是抄家,这天下真是皇帝用来闹着玩的,她提着花糕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被泽兰拍了拍,示意要冷静,拽住她往集市里去。

    身后还有人们的议论声传来,不绝于耳。

    “哟,原来是李家的亲戚啊?”

    “可不是吗?当年李文慕一手遮天,身为枢密院主使和个皇帝差不多,现在变天啦,太子登基后立刻罢了他的官,同族派系一个挨一个地收拾,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也是,风水轮流转,不过这位新上任的主使也是个狠角色……”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闭嘴吧!你不想活啦,能扳倒李文慕的能是简单人嘛。”

    “八成又是一个酷吏吧!杀人不眨眼,专门喜欢抄家的那种。”冷瑶边走边低低地接话,语气尽显轻蔑,“天下哪有清明的好官呢。”

    小丫头性子就是这样,心里干净见不得半点脏。

    泽兰把她拉到卖香饮子的小铺里,特意要了份冷瑶最爱吃的林擒1冰酪,悄声劝:“小道姑,你在庙里怎么说都行,外面还是压压脾气吧,幸亏刚才离得远,要不早被抓起来啦。”

    “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轻轻地掀起帷帽边角,伸出舌头舔了舔淡红色的果子,她的唇本就不点而红,这会儿由于生气更显红润,下巴小巧,只露一点珠白。

    泽兰瞧着愣了愣,赶紧将目光收回,落到自己的冰梨饮子上,也不知是在给谁赌咒发誓般,“等我过了乡贡,能一路考上去,便做个好官让你看。”

    他说得认真,眸子里清辉潋滟,耳根却红了一片。

    冷瑶怔住,忽地又想起故人,她的段哥哥也曾这么说过,眼里顷刻生出水雾,躲在帷帽里小声啜泣起来,突如其来的一幕,惹得对面人活生生得着急。

    “你怎么哭啦?我说什么错话了吗?”他抓耳挠腮地哄半天,庆幸四周没啥人,否则真说不清楚。

    其实泽兰约摸能猜到,第一次在雨夜遇到对方,她在大雨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搞得自己真以为小丫头要死了。那是在段家的抄家之夜,如今又遇到有人抄家被拉出来卖,自然触动伤心事。

    他当年也疑惑,问过她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来,冷瑶只说是有朋友在段家。段泽兰也不傻,明白人家不愿意说,哪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会为了个朋友就破了清规,冒着生死危险下山呢。

    只是对方不提,他也就小心不问。

    冷瑶哭了会儿,也觉得自己挺离谱,赶紧擦干眼泪,继续吃东西。

    这世上确实没人能知道她的苦,还有她对段殊竹理不清剪还乱的情愫,就连宝甃也不明白,如果段哥哥死了,这个秘密也就永远烂到肚子里,不能说。

    她与段殊竹,可不只是一见如故的青梅竹马。

    那年流云观里清明打礁,许多金陵城内的富贵人家都来庙里祭奠先人,她因为贪嘴,吃了段殊竹让小厮带来的青团闹肚子,就在后院休息。

    下午好些,大师姐才让她去打扫刚刚做完法事的三清殿,小丫头整理完殿前就到后边擦拭,不成想门外走进来位妇人。

    穿着打扮异常讲究,温柔眉宇里又有些许凌厉感,只是刚进殿里就泪水涟涟地磕头,可能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哭诉起来。

    “夫人,杜鹃今日随老爷来为你做法事,刚才人多,我有心说话也不好开口,如今当着神仙的面,就让我好好说一说这些年的心头大事,也请神明保佑那个孩子,多福多寿。”

    冷瑶站在后面不自在,这样下去好像偷听人家心事似地,正想走出去,又听外面的妇人哭得更凶了几分,“殊竹你不用担心,孩子有出息,将来必定光耀门楣。”

    段哥哥!她停下脚步,早听说过对方年少丧母,难道这位杜鹃是段家的人。

    “只是那个孩子送出去得仓促,虽说京城冷家夫人算得上是咱们亲戚,可毕竟多年没有交集,只单凭一个指环就要给人。那个孩子真命苦,明明与殊竹都是夫人亲生!不过冷家也可怜,好端端地就被抄。”

    京都冷家,送出的孩儿,与段殊竹同个母亲!

    冷瑶彻底呆住,全长安城姓冷又被抄的除了自家还能有谁,宝粥私底下常说父亲疼爱母亲有加,连妾都没有纳过。那这个冷夫人!还有那枚指环。

    她不禁颤抖地摸摸脖上的颈链,上面挂着的吊坠正是一个指环。

    宝甃在讲述身世时,让千万小心保管从冷家带出来的唯一物件,说是母亲留给自己。

    她还想再听听,却看到清羽师姐走进来,那位夫人也就不再吭声,用帕子擦擦泪离开。

    冷瑶那会儿年纪小,这种事情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她拿不定主意,最后全部告诉段殊竹,才知道原来那位叫杜鹃的妇人是段夫人生前的贴身大丫鬟,所有的一切刚刚好对上,冷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段殊竹被送走的妹妹,只能是自己。

    冷瑶常想,不过才来这世间几年,居然有如此多的事发生在身上,正如书上所说的“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2

    既然是无法改变,也只能欣然接受。

    她叹口气,一口一口地把冰酪含在嘴里,青甜之中半点酸,倒也爽口,抬头看见泽兰睁着双大眼睛瞅过来,“唉,你哭够啦,看你情绪不好,那今天还是我请吧。”

    “好啊,多谢。”她破涕为笑。

    “小道姑,你哭就是为了白吃香饮子吧!”

    “就是又怎样,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许反悔。”

    他们又斗起嘴。

    冷瑶容易知足,世道混乱,人心不古,还能在春日的暖阳下与朋友吃着冷饮说笑,已经很好。

    这夜她睡得安宁,后来泽兰又买了不少小玩意儿塞到袋子里,哄自己开心。

    夜深沉,风微起,院落外的两棵桃树在银光熠熠中舞动,悄悄地绽放。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池宵禁,鸦雀无声。

    朱楼林立的皇宫大院,枢密院内灯火辉煌。

    一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台阶边回话,“李公公,庆华宫那边不安生……”

    身穿浅绯官服的大太监李琅钰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佝偻着背问:“怎么个不安生法啊,不安生也没有这么晚来回的,主使刚才歇下,闹什么!”

    他今晚值夜,正盼着里面的祖宗早点睡,也好找地眯一眯,庆华宫里的那位真真不长眼,还拿自己当回事呢!

    变天了,懂不懂。

    如今这枢密院啊,姓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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