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湘水之东,有座青山叫湖山,湖山之主名唤殊云。

    殊云是一块黑石成精,大黄是他的邻山——隔壁黄山的主人,本名黄三。

    打殊云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一个石头精,风吹雨打、寒霜酷暑三千年,终于修炼成了人形。

    既然有神灵鬼怪,想必也是有前生的。前生不知如何,今生却是霉星高照。

    方圆百里乃至千里,众所周知,殊云是个风流人物。桃花朵朵开,天地也入他怀。

    他修成人形的第一年,石头旁边的小花精见他丰采高雅、美如冠玉,今天送喇叭花明天送河边草,约莫送了三、四十天,小花精弃了殊云和别人跑了。

    没过多久,殊云和隔壁黄山大黄的妹妹的好友的表妹好上了,你来我往,一时传出佳话。没成想过了一个月,人家表妹慌慌忙忙也跑了。

    殊云对着山腰边的溪水自照,自我怀疑了一段时日。往后三千年里,他的桃花不断,可数来数去,长的不过三月,短的不过一月。

    却原来,殊云有个“怪癖”。

    他平素里是人,哦不对,是个正常的男人。但凡情动,姑娘们和他走到将要宽衣解带的时刻,总会被殊云吓得惊叫三连,一巴掌打去怒斥道“变态”!

    前面说殊云不知所以然,其实真真不是他装傻骗人家姑娘。只因前一刻你侬我侬,下一刻将要坦诚交流时,他莫名其妙就变了模样。人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善变”的男儿,可不撒腿就跑吗?姑娘跑了,他不自觉又成了原样,就这般稀里糊涂了三千年。

    说来也怪,这些姑娘们或许是被殊云的美貌迷晕了头,并未对旁人吐露过只言片语。故此,众人都不知晓他这个奇怪的“癖好”。

    直到半年前。

    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殊云半年前在湘水之畔救了一条来自东海的女龙。龙女身量颇高,齐殊云眉眼。须知殊云丈八身量,由此可见那龙女相当高挑。

    龙女与殊云一见如故,诚邀殊云到东海龙宫游玩,两人情投意合,进展神速。

    一日,龙女同殊云游览龙宫后花园,至亭中坐下,召唤侍从治酒,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兴致大发。

    龙女两眼直勾勾盯着殊云,一时情动,不自觉现了龙身。那龙女将要解殊云衣袍时,殊云不自觉现了女身。

    龙女见之,惊讶面色转为震怒,激动之下,竟变成了个男人模样。

    殊云大惊,那一丝丝情意瞬间褪去:“你……你是男人?!”

    龙女镇定道:“我本为男子,自幼喜男风。本以为你是个刚正男儿,却想不到是同好。是我糊涂了。”

    殊云一听,面皮滚热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就和你同好了?”

    龙女奇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变作女儿身,你变作男儿身,殊途同归嘛。虽然做不成冤家,做朋友也是可以的。”

    殊云脑瓜子嗡嗡的,呆滞了半晌才道:“什么变作男儿身,我本就是男儿。”

    龙女上下一扫殊云,这才带了嫌弃的神色:“那你方才怎么变作女儿身?你的癖好竟比我还广一些。”

    殊云怔在原地,脑海中盘旋回荡着龙女那句“那你方才怎么变作女儿身”。这话堪比一记猛锤,将他的脑瓜子锤得清明。心想,三千年来的桃花缘都不一而终,莫非竟是如此?若是如此,怪不得她们斥他为“变态”。

    当真不是一般的变态啊。

    殊云打了个冷噤,六神无主地逃离了龙宫。

    殊云因着这事备受打击,窝在山中不愿踏出山门一步,成日里对着镜子照。照着照着,忆起了大黄的前心上人——第一美人慕青青。

    慕青青手中的本我镜,当初还是大黄搜遍了四海五岳得来的。

    想及此,殊云一扫连日来的阴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慕青青现在身在何处,盘算着找个恰当的借口,带上大黄去找第一美人。

    这位前心上人实在前了太久,之所以还记得,那是因为大黄现今的夫人是个喝醋大师。自从知晓夫君的前心上人是妖界第一美人,那心里便跟打倒了千年陈醋似的,咕嘟嘟直冒酸气。

    倘若直言,大黄万万不敢和他一道去借镜子。殊云正抓心挠肝想理由,恰逢湘水君第三十二个女儿的百日宴请帖到了。

    殊云、大黄俩人到湘水之畔时,湖边陆陆续续有客到。

    打北边来了只羽衣鸟精,东北边来了头花斑豹子精,西边来了条橙黄鲤鱼精……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纷纷扰扰的,妖气冲天,群妖齐聚一堂。

    殊云望着这烟波浩荡的湖水,心下以及脚下有些发颤。

    “哟,这不是湖山的石头妖吗?”豹子精将豹身一挡,挡住了自己夫人,鼻子哼出一口长气。

    “不才正是在下,阿豹有事吗?”殊云莞尔道。

    豹子精哈哈大笑,指着殊云对众妖道:“诸位可知,这位便是我们妖界鼎鼎有名的过街老鼠!生得一副油头粉面,专门勾搭别人的媳妇儿,天生的骚货!”

    阿豹的媳妇儿蜘蛛精对殊云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同阿豹分手,阿豹得知后找上湖山,被殊云打了个豹子吃屎。阿豹怀恨在心,逮着人便要对外抹黑一番殊云。

    众妖瞧着这位傅粉云郎摇扇的翩翩气度,又看看豹子精黑黄的面皮,纷纷心想,若我是他媳妇儿,我也得同他闹离。

    阿豹的夫人强硬地扒开阿豹矮小精瘦的身体,朝殊云欠身道:“公子,真是对不住你,上次的事我差你一句道歉。”

    这位俏丽的蜘蛛精直视在场众位妖怪,朗声道:“今日当着诸位的面,烦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我阿蛛,同我的前夫缘分已尽,此后各走各的道,不再相干。”

    有好事者拍手叫道:“好!好!”

    更有甚者扬言道:“说得好!我给你见证!”

    阿豹怒不可遏一把拉住阿蛛,指着殊云道:“你不就是看他长得好看吗!看我今天不把他那张脸毁了!”

    阿豹仰天嗷呜一声化作本相,两足前伏,一跃而上。

    众妖退避三舍。

    殊云合扇起在半空,绯色衣衫在空中扬起的弧度有如绽开的桃花。

    桃花落在阿蛛的身边,殊云微微垂头,柔声道:“姑娘,恭喜你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那阿豹见他的夫人一脸害羞状,两人站在一处养眼极了,气得目眦欲裂,四足腾空,卯足了劲儿冲来。

    “阿豹如果再来纠缠你——”殊云左手折扇轻轻往旁边一扇,凝成一道结界,阿豹一头撞来,众人听得一声沉闷地碰撞,不自觉替阿豹感到头痛。

    再看那殊云,从发丝到衣角,一点没带动。他那随手一扇,似乎不过打了只惹人厌的蚊子,他甚至连话都没有停顿,只听他说:“你来湖山,我帮你打发他。”

    阿豹额头鲜血淋漓,愤恨盯着殊云,咬牙大骂道:“小子,你够种!”

    豹爪撕碎空气,打了九九八十一爪,这是阿豹的毕生绝技“九九归一”。

    八十一爪挟着劲风迎面扑来,殊云右手轻挥,替阿蛛布了层结界。

    众妖盯着殊云的绯色身影,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有道行低的甚至看不清殊云的身姿。

    “人呢?”

    “不会害怕跑了吧?”

    ……

    “在那里!”鲤鱼精手指湖面,湖上飘着什么,众妖凑近一看,原来是那头豹子精。

    众妖回首四顾,只见那抹绯色身影不疾不徐摇着一柄折扇,冠带风流,好一个翩翩的玉面儿郎。

    “阿云啊,你下手太狠了,我有点担心你以后的媳妇儿。”大黄叹道。

    大黄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殊云乍地想起了他那变装的“怪癖”,尴尬咳了一声。

    这时,湘水从中裂开成两道水墙,露出一条通体晶莹的碧色长阶,长阶走出十余名碧色衣衫的侍女,当中有两个侍女正搀扶着昏迷的阿豹。

    侍女们前面的是一名穿绿衫的男子。

    那男子行二,名清河,是湘水君的二儿子。

    清河同众妖略微寒暄,带领大家走上碧色长阶。

    长阶以水筑成,踏上去柔软无物。

    殊云脸上镇定,心下忐忑,一步一个脚印缓缓挪动,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大黄沿途欣赏水宫风景,丝毫没注意到殊云的掉队。

    殊云此生,最怕深海、湖泊。

    等他慢腾腾走完了长阶,放眼一望,众妖已没了踪影。

    殊云只得随意捡了条看着花色纷繁的水路,一边走一边观看。

    你还别说,湘水君的水底世界建造得华美精致,富丽堂皇。就拿殊云现在走的这条道来说,白玉铺就的阶梯,左右两侧点缀着明珠、珊瑚,偶有一假山或花草,相隔百米便有石桌、石凳,桌上摆放着荷叶模样的瓷杯、晶莹透亮的茶壶。

    殊云抬袖斟了一杯,清甜可口,唇齿留香。

    他眺望四周,远远见到两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行来。

    前面的男子一袭天青色的大袖衣衫,束长冠,面容冷峻,周身气度不凡。

    等那男子走得近了,殊云发觉此人一双眼生得比自己的还要美上三分。

    他的眼睛比之常见的深色不同,是稍浅的琥珀色,远远望着,有种说不出的不可触碰的空灵、神圣之美。这人的嘴唇稍薄,平添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殊云喉咙一动,低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等到两人背影消失,才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放下了茶杯。

    殊云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时不自觉朝那男子的方向望了望。

    突然,一名穿黑衣的姑娘立在他面前。这姑娘便是方才跟在那男子身后的。

    黑衣姑娘道:“公子,三公子命我带你去前厅。”

    殊云笑道:“谢谢。”

    殊云的心怦怦直跳,他咽了咽口水。刚刚那男子竟然是湘水君的三儿子,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湘水君家的家风真不错,个顶个的美貌。

    殊云折扇抵唇边咳了一声,问道:“不知三公子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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