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平得知宋慈音没回来的那刻,心底有股强大的恐慌席卷了他。

    饶是在奉天城里见识到了那么多近在咫尺的死亡,都没有那刻给到他的冲击大。

    在奉天城的短短几日,他与宋慈音出外拍摄,东躲西藏,生死与共,早就是过了命的战友。

    若她真的死在了那片土地上,估计这辈子他心里都不会原谅自己。

    独自在暗房的地上坐了好半天,方境清才深深吐了口浊气,爬起来开始冲洗照片。

    等忙完一切,大办公室里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遥遥还能见到宋慈音的办公桌上还亮着灯。

    “还给我!”

    宋慈音的稿子是早就誊抄好,且润过色了,此刻也不过是在笔记本上另起一页写了点随想。

    见方境清一来,便坐在自己的桌角上,朝她伸手,一脸理直气壮。

    “什么东西?”她一挑眉,带着不解的眼神回望方境清。

    方境清没被她这副无辜的面容骗到,依然道:“别装,还给我!”

    到此,宋慈音才勾唇笑了笑,低头打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一封信来。

    方境清上来抢,被她巧妙躲过去。

    “我以为你不要了呢!”说着,又扬了扬那封信,“怎么,你是打算那一天回不来的吗?让我给你送信,没门!自己去!”

    方境清脸倏地一红。

    他当时心里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的,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宋慈音与他是一样的,对一件未知的事,都会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宋慈音见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将信往他身上一甩,封面上“玲玲收”三个字正好砸到正对他胸口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齐啸打你那次吗?”

    起初还以为,那次齐啸打他不过是因为成立校园通讯社的事情,让方境清和玲玲有了交集,以致于激起了那个家伙的嫉妒心。

    不曾想还有这一层。

    “那他打你不冤啊,你这个小子确实藏了坏心!”

    方境清捏着信封佯装要打宋慈音。

    “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个心思,纯属那个姓齐的自己不分青红皂白!”

    宋慈音起身到那窗边,见外头的雨好像小了一点,便赶忙回身,收拾东西。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那个齐啸,简直就是个暴力狂!对这位玲玲小姐护得很!”

    见她要走,方境清忙回到位置上背起包:“宋小姐就甭操心了!是我的抢不走,不是我的强求不来!那个姓齐的,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到底是没入了美人的心,可见是没有缘分的,我不怕!”

    “你不怕,你会写这封信?”

    方境清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直到站在报社门口,撑伞的刹那,他才喃喃:“我只是觉得,人活一世,在天灾和人祸面前,生命太渺小了,那么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全力活好每一天,不要让自己的犹豫,退缩造成往后的抱憾终生!”

    “其实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所幸,我活着回来了!这封信里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宋慈音不置可否,只想起自己当天的选择,又何尝不是不想让自己以后后悔呢?

    二人同行了一段路,然后分手各自坐车回家了。

    快到杏花胡同的时候,雨又下大了。

    原本以为雨夜的胡同会很冷清,但一进胡同,便远远见有辆车停在她的门口。

    这个时候,不会是卢南琛,那只能是

    她在胡同口便下了车,果然在靠近门口的时候,颜牧泽撑伞下车拦住了她的去路。

    “回来了?”

    “嗯。”

    “受伤了吗?”

    “嗯?”

    “不是去东北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想跟人打听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告诉我,受伤了吗?”

    “没呢,多谢关心!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颜牧泽低头兀自笑笑,黑暗将他眼底的疲惫尽数吞没:“早说过了,我们之间,心有灵犀!你喝酒了?”

    他往前靠近了两步,宋慈音立在原地没动,只将伞檐往自己前方挪了挪,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一点,不碍事!”

    “本来想问问你东北情况怎么样,但是今儿个天太冷,你又喝了酒,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能否一起吃个饭,详细说说?”

    “明日报纸上会登出来的,到时您看报纸就好了!吃饭就算了,我刚从东北回来,实在,实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没说谎,今日晨起到现在,她也只在到狐狸塔的路上买了个烧饼,在陈家的时候,卢南琛哄了她好久,也没能让她吃下东西。

    不是她不饿,是她面对食物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想着的是那夜煤车上那个女人给自己递的小半块又冷又硬的饼,还有那些稀得如水一般的稀饭。

    比起东北那块被肆意破坏燃烧的焦土,北平如今安静的夜晚简直是神仙处所的存在。

    思及此,宋慈音忽觉腿就跟灌了铅似得千斤重,连简单的抬脚都做不了。

    “那便是东北的情况很严重了,都叫你有了阴影,连饭都吃不下!可恨我”

    可恨他手上空有军队,却无军令调动杀去东北。

    这些抱怨的话,颜牧泽咽回了肚子。

    从他进入军营学会的第一条,便是坚决服从上级命令。

    如今上面没开口,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变得越来越糟糕!

    “咳咳~~”

    宋慈音喉咙一阵痒,咳了两声,忽觉喘不上气来,大脑一片空白,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想吐的同时,人也软绵绵地往旁边雨地里倒去。

    大约是那杯酒喝的不是时候。

    昏过去之前,她还在胡想着。

    不过她觉得她醒得还算比较快,因为是被骂醒的。

    “老娘也不知道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你说好不容易给你拉扯到二十来岁了,能操心自己生活了,你可倒好,三天两头的生病!”

    “那姓白的也不是个玩意,说走就走了,老娘跟他一起看了你十多年,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让老娘来给你收摊子!”

    “你说你也不争气,老娘从小可是可着劲给你吃好的,就怕你身体不好!”

    “诶,没办法,娘胎里带来的!”

    “也活该我摊上你,真是操不尽的心!赶明儿,等你好了,定要托人给你说门亲事,早嫁出去早好!”

    宋慈音觉得她醒来的不是时候。

    因为就在梅玉芬骂骂咧咧,一边给她用温水擦洗胳膊时,一抬头见她睁着眼睛盯着自己,脏话脱口而出。

    “你大爷的,吓死老娘了!醒了也不吭声,哑巴了?”

    宋慈音微微阖眼,有心捉弄她:“白先生来信了!”

    “啊?”果然,梅玉芬手一顿,本来到嘴边用来埋怨她的话立刻变成了,“来信就来信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慈音没再说话,只觉浑身烫的厉害,应该是发烧了,最要命的是咳一声,胸口便会疼得叫她倒吸一口冷气。

    “高烧也不知道,你是傻吗?还喝酒?怎么不喝死你?来,先喝点水,吃药!”

    宋慈音这才重新睁眼,微微起身,靠着枕头,接过药和水杯。

    水正温着,喝下去正好,只那些药丸,刚塞进口里,苦涩便蔓延开来,一路直达心底。

    苦得她龇牙咧嘴。

    梅玉芬转头打开柜子上的油纸包,捡了颗糖霜山楂塞到她嘴里:“这医院旁边也没什么好果子卖,你就将就着当糖吃吧!”

    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又上前给宋慈音卷起的袖子放下来,一边假装无意问道:“他来信都说了什么?”

    宋慈音假装发呆没听见,梅玉芬直接上手戳了一下她脑门。

    “魂丢了?问你话呢!”

    宋慈音抬眼,咕哝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就说他现在一切万安,让我问你好!”

    “没了?”梅玉芬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没了。你还想有什么?”

    “没什么!吃完药睡会吧!哦,对了,那个颜团长怕是还在外面等着呢,人家送你来医院,又找人通知我的,你见一见?”

    宋慈音“呲溜”滑进被窝,直摇头:“不见不见,你帮我跟他道声谢!我现在还挺难受,想睡会!”

    梅玉芬叹了口气:“你怕什么?要我说,你就不如跟了他!我原先想着,哪怕做个姨太太也挺好!但后来我一想,你现在是盛家正大光明的小姐,与他做太太绰绰有余!你别心高气傲的,想找什么有情人,那都是靠不住的!这个姓颜的,我也去打听了,这些年没什么花边新闻!可靠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人封戏园子和添香馆的时候,是谁天天叉着腰在那指桑骂槐来着?是你不?梅老板?”

    “那个时候不是生气来着吗?可是仔细一想,人那是真心喜欢你!虽也是用了手段,到底是没直接强迫你!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你考虑考虑啊!不小了你!”

    宋慈音把被子一掀,叹了口气:“这些事以后再说行不行?我现在很难受,你让我休息休息好吗?”

    “你这高烧不退,又没吃东西,能扛得住吗?算了算了,先休息吧!再折腾天就要亮了!我先出去跟人说一声!”

    梅玉芬起身,仔细给宋慈音掖好被角,见她还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无奈地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

    其实不怪宋慈音窝在被子里,此刻她虽感觉身上温度很高,但是心底却是一阵又一阵恶寒,直叫她哆嗦。

    迷迷糊糊间便也睡过去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一睡给多少人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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