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送来小床,夜里,二人分床而眠。

    檀檀睡前就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怕是被贺时渡传染了,睡觉时特意远离了他,半夜里,她嗓子干得发不出声,浑身都冷,这才想自己也许是发烧了。

    炎炎夏日,只有诏狱是冷的。

    她烧的意志有些模糊,轻轻叫了声“阿琴”。

    贺时渡此时扔在掌灯看书,听到她朦胧的呼喊,扔掉书,赤脚到她床边来。

    檀檀烧得不愿睁眼,又唤了声“阿琴”。

    贺时渡的手掌贴在她额头上,滚烫地吓人。想来是她昨夜沐浴完,就坐在风口处给他补衣服。

    这蠢货,到底是谁照顾谁

    他果断地决定:“我找人送你回南池。”

    “我不想回去。”她无助地反抗。

    不想去南池,当初何必求他留下她呢。他冷笑了声,觉得她死了母亲以后发生的事,一桩桩的,像一道道锁。可当他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被围困其中了。

    “不回去。”贺时渡握住她冰凉的手。

    檀檀在剧烈的头痛中找到一丝理智,她感受到了那握着她手的力量。

    他是男人,手劲大,握得她手疼。

    她半睁开眼,混沌的视线落在贺时渡的脸上,“我好像发烧了,你怎么不着急?”

    他依然用那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说:“你死不了。”

    他这么一说,檀檀觉得自己头更疼了,等她出去,一定要去找更英俊也更温柔的男人。

    贺时渡将她扶起来,给她披上衣服,“我去找典狱。”

    檀檀轻声嗯了下。

    贺时渡喊了两声典狱,诏狱牢房最外的那一道门打开,进来的确是一身碧蓝官服的沈瞻。

    “大司马何事?”

    “劳烦拿几块冰过来。”

    劳烦二字用得好,丝毫听不出求人的意思。

    沈瞻想到这几日被这人戏弄,也想摆摆架子,“诏狱里阴寒,因此不备冰块。这深更半夜,我也不好让手下人去找冰。明日一早,就命人出去寻冰块。”

    “那多谢沈大人了。”

    贺时渡竟这样被打发,沈瞻有些困惑,这时听他说:“我还需要些东西,请沈大人明日一并给我送来,我写记在了纸上,劳沈大人上前一步。”

    他从床下拿出一张纸,递向牢室门口。

    沈瞻上前,伸手去取。

    伸手纯碱,一股狠力拧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拽,沈瞻身子砸向牢室大门。

    贺时渡一抖手腕,将沈瞻反扣,左臂强梏住沈瞻的身体,一线细微的银光闪动,他右手持着一根针,朝沈瞻眼球扎去。

    那针尖,距沈瞻右眼只有毫厘距离,他微微一个抖动,都有可能令那针尖刺入眼睛。

    沈瞻浑身僵硬,冷汗直流。

    贺时渡低声问:“沈大人,我要的冰呢?”

    沈瞻这时才想起,贺时渡不只是个佞臣,他还是一个武将。

    这人连逆反之言都敢说,还怕废掉他一个小廷尉的眼睛吗?

    “大司马冷静。”沈瞻说。

    沈瞻努力克制颤抖,唤来典狱去自家宅子里取消夏的冰块。

    典狱一来一回,送来一木盆冰块,沈瞻也看清了牢室里的情况,“小姑娘发热了?”

    “嗯。”

    沈瞻说:“姑娘家娇弱,冰块不一定能消热,等明日白天,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这一次,贺时渡没有将他的好意无视。

    贺时渡说:“劳烦了。”

    沈瞻觉得“劳烦”二字,真是世上最好听的话,贺时渡被关了也有十天了,整整十天里,他为他的事忙前忙后,从没听这人说过“劳烦”。

    沈瞻同典狱都走后,贺时渡拾起一块碎冰,“会有些凉”。

    他解开她的领子,捏着那块冰,放在她膳口的位置。

    檀檀难解:“你、你摸何处呢。”

    “退热的法子,忍着些。”

    他一面用冰去消解她肌肤上的热,一面握她的手去温暖她四肢上的冷。

    檀檀后来也才明白,他将冰块放在自己胸口前,只是为了退热。她暗自恼怒,呼吸变得更急了

    清晨檀檀退了烧,只是嗓子还有些哑。贺时渡将两张床并在一起,让她睡在上面。

    正午典狱送完饭,回收餐具时,带来了大夫。

    今日下雨,穿雨披的老年大夫跟着典狱进了牢室,留下两行明显的脚印。

    典狱本要盯着大夫给檀檀看病,大夫道:“刘典狱,我要查看女患者的内情,还请回避。”

    典狱也不像无端生事,叮嘱道:“我就在外面,有需要喊我。”

    典狱关门走后,那“大夫”将雨披的兜帽摘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大司马受苦了。”

    其实,刚刚在他进牢房时,贺时渡就看认出了他是楼仲康。

    一来,楼仲康身材魁梧,就算他有意佝偻身躯,乔装打扮,地上的脚印还是出卖了他。二来二人实在熟悉,想不认得也难。

    贺时渡道:“哟,你不是被革职禁足了么。”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惊喜来。

    “陛下病危,命赵邈辅政,昨天前赵邈命人查抄南池,什么都没抄到,今天命人又去查抄了一回,结果尚不明晰。”

    贺时渡指腹擦了下下巴颏的胡渣,湿冷的诏狱令他身上多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寒气,他的眼神也变得比从前更加锋利。

    楼仲康静静等待着他下指令。

    这是,昏睡的檀檀揉着沉重的眼,从床上坐起身,见到楼仲康那一瞬间,她呆住了。

    贺时渡立即将她的嘴捂住,对她说:“乖乖的。”

    檀檀睁大眼,点点头。

    檀檀与楼仲康都盯着他,总以为他要说一番肺腑之言,或者至少是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尤其檀檀,她无比期待着——

    燕国男人最爱写诗,国还未破时,民间就已经开始传颂爱国诗经了。敌军攻城要写诗,皇后和公主被俘虏要写诗,皇上死了要写诗,自己要死了还写诗

    她虽不读史书,但也有一个基本的常识,反贼造反之前,都会大做文章,为自己的行为正名。

    可贺时渡,只是说了句:“敢抄老子家,老子抄了他的皇宫。”

    他说的如此自然,又如此云淡风轻,好像抄家之事,不过是两帮小孩子打架互殴。

    楼仲康抬起眉目:“大司马的意思是要”

    他用口型无声说了一个“反”字。

    这时,贺时渡瞥了眼檀檀。

    他们在南池的相处不多,但生出了默契。贺时渡谈正事时,檀檀一概不停。她明白了那个眼神的意思,乖觉地捂住耳朵。

    贺时渡伸出胳膊圈住她的脑袋,紧紧夹住她的耳朵,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檀檀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一片黑,也什么都听不到,除了他的心跳声。

    贺时渡道:“造反也得有章法,陛下是怎么对我们武将的,我们就如何还治其人之身。他命人抄我家,无非是想查抄出什么,做实我私藏铠甲兵器的罪。”

    “南池有府兵再,何必再藏兵器!看来他们分明是知道查抄不出什么,就故意拖延时间,好准备陷害。当下我有一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说。”

    “陛下与朝里那帮老东西多次为难你,武将早有不满,兄弟们都是十年来同生共死的,大家不认虎符,只认你这个领帅,我去挨个动员的几位将军,有九皇子在宫里里应外合,逼入宫城。”

    “不可。”贺时渡立马回绝,“此事不能将我表弟掺和进来。不论这条路,我怎么走,都是给他铺的,他不能沾染半点污名。”

    “为何要为他铺路?以我们与皇室的力量对比,你完全无须顾忌九皇子,况且他也没那个称王称帝的心思”

    贺时渡打断他的话,“你想要富贵平安,就听我的话。”

    楼仲康摩拳擦掌,“末将一切皆听从大司马教诲。”

    “这帮人,若拿刀逼我,我还能敬他们三分,但既然想用栽赃陷害的办法对付我,我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你还记得千江寺刺杀之前,柳玉安常出入太子府么?”

    “记得。”

    “时间如此巧合,应是那时柳玉安与太子暗度陈仓,借讨论书画之名,招揽燕国细作。那这一回咱们就利用柳先生与太子的关系,向太子府邸送一份大礼。”提起柳玉安,他不觉地收紧手臂,怕檀檀听到那个名字,“两日后的夜里,用送古书古画的由头,找一波兵器盔甲送入太子府中。”

    “大司马的意思是,后天行动?”

    贺时渡点点头,傲慢笑道:“后天,正是你我为太子殿下效忠之日!”

    起兵逼宫、嫁祸太子,一箭双雕。

    贺时渡松开手臂,将檀檀放出来。

    檀檀狠狠吸了口新鲜空气——

    “你险些捂得我端断气了。”

    楼仲康冷眼瞥她,但因为有贺时渡在,檀檀也有了底气,她直接瞪了回去。

    贺时渡说:“把笔墨拿来。”

    檀檀深知他们在谋划大事,怕被灭口,不敢怠慢。

    她拿来笔墨,替贺时渡研好墨。

    “没纸了我去拿厕纸。”

    “不必。”贺时渡话罢,从袖口扯下一块布来,在上面写下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他要开口说话时,檀檀转过身去,捂住耳朵。

    “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必动用全部武将。南池府兵三千,加上你的亲兵,统计能有一万人,同皇宫禁卫人数相当,为了避免他们有支援,当夜,先由你率南池府兵来接应我,然后让城门的中尉将军放出消息说我出逃,调开皇宫的支援。你我逼入宫中的同时,再命人将兵器送入太子府上。”

    凭着战场中培养出的合作默契,贺时渡说了一遍,楼仲康就掌握了他话里的要点。

    “后天夜里我让手下放烟花传讯报时。”

    贺时渡颔首,片刻后说:“你拖点关系,当夜想办法让九皇子在皇宫当值。”

    “这怎么能行!”楼仲康道,“九皇子那脾性,你比我清楚,他愚孝愚忠!让他当夜守宫,不就是逼他和你兵刃相见么?”

    贺时渡扬起一边嘴角,唇边的纹路渐深。

    “我贺时渡要扶持的皇帝,他必须是个清正之人,身上容不得半点污秽,背不得半句骂名!”

    檀檀感觉到牢室里安静了下来,想着是楼仲康离开了,但又害怕他还没离去,她不敢擅自放下捂耳朵的手。

    二人密谋完,楼仲康的视线越过贺时渡的肩,看向他身后背对着他们,手捂耳朵的檀檀。

    楼仲康意味深长地说:“大司马,此事不能泄露啊。”

    贺时渡知道他意有所指,喊了声,“檀檀。”

    没反应。

    再喊一声:“楼将军离去了。”

    仍是没反应。

    楼仲康松了口气,紧接着提起神:“这次你入诏狱,全拜这个燕国的小贱人所赐,当如何处罚她?”

    “哦,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事。”贺时渡边说着,起身走到檀檀身边,敲了敲她的肩膀。

    檀檀放下手,回头就看到贺时渡和蔼地看着自己,“楼将军来了,你不是要扇他耳光么?”

    那也只是她过嘴瘾而已,她连蚊子都不敢打,哪里敢扇人巴掌?檀檀睁着一双灵气的眼,结巴道:“我、我、我放过他。”

    楼仲康闻言嗤笑一声,没打死她已经是留情面了。

    “那不成。”贺时渡双手背后,牵着檀檀的腕子走到楼仲康面前,“楼将军,哪只手打的?”

    “当初我就说这是个小祸水。”楼仲康眯起眼来,“右手打的。”

    左手和右手的力是完全不同的,贺时渡能想象得到当时楼仲康定是不遗余力。

    “你于我有过救命之恩,我不打你,但也不能让我们南池的小娘子平白受了委屈,给她右手端茶,赔礼道歉。”

    无论如何贺时渡是主,楼仲康是下属,必须听命于他。

    再说,看他护着这小白眼狼的样子,是已经原谅了她。

    楼仲康从桌上提起茶壶,斟茶一杯,单膝跪地,将茶递向檀檀:“燕国小公主,当日之举,是我鲁莽,给你斟茶认错。”

    檀檀是南池里出了名的得寸进尺,现在有了贺时渡当盾牌,丝毫不怕楼仲康了。

    她壮胆说:“当日,你打我打的那样疼,如果只是斟茶认错,有些便宜你了,这对我不公。”

    贺时渡低下头,沉声问檀檀:“你想如何?”

    “我”檀檀也说不出想要怎么惩罚楼仲康,但也不能就此作罢,她使劲想了想,“我要楼将军以后每次见到我,都必须笑脸相迎,向我行礼。”

    楼仲康看向贺时渡:“大司马,一码事归一码事,这小娘们不讲理啊,大不了让她今天也扇我一巴掌。”

    贺时渡摸了摸檀檀的后脑勺,“我们南池的小娘子就是如此得理不饶人,你认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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