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宁白走在前,才跨过房门,就停了下来,回头看走在后头的华亦戈。

    “怎么了?”华亦戈不解。

    “我只发觉我走得有些快,现在放慢脚步,与你一起走。”

    “是我走得慢,你不……”还未等华亦戈把话说完,厉宁白就往回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轻声说道:“走吧。”

    这不亲不疏的关系,不远不近的距离,随着雪地上印出并排的脚印,混乱不清了。

    华亦戈见到了女帝,恍惚中有些错觉,与第一次见时比,似乎憔悴了几分,苍老了几分。

    “从明日起,你就搬到我行宫中来,住在我殿内的偏房,今后就由我亲自教导你,你该深入接触这朝堂之事了。”

    “是。”

    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有妥当的安排,得体的回应,简短明了的一问一答。

    “今日,你就陪我用膳吧。想想你还未与我同桌而食过。”在华亦戈欲要告退时,女帝突然补充道。

    华亦戈回想这一年多的记忆,她见过女帝的次数是极少的,自己见到最多的人便是厉宁白。她是女帝,高高在上,不怒自威,华亦戈在她眼中看到的是整个宁国,躬勤政事,殚精竭虑。

    她不知道用什么感情来看待这个称为女帝的人,敬畏吗?尊敬是必然的,但是却丝毫不畏,大抵是在流离的岁月里自己对于任何的畏惧都麻木了吧。

    整个用膳的过程,宁静,安和。此时的华亦戈揭开面纱,面容冷静沉稳,未见有一丝的拘谨,她遵守着厉宁白教导的规矩礼仪,做着公主宁华该有的样子。

    虽然她不知道姐姐生前是何秉性,她从未问过,也从未有人与她说过,就连厉宁白也未提过一言半语。她对她的姐姐除了冰棺中的一瞥外,一无所知。

    她想应当是端庄得体温柔的。女帝与公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下,应当就是这般。

    女帝期间也未有其他什么的表示,专注沉着。两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她们第一次母女间的团圆饭。

    冬日白日短暂,待华亦戈用完膳,天也开始泛黑。宫女推开宫殿大门,华亦戈提着宫灯缓缓走出,明黄的光散射在她的面纱上,眼睛里,照得双眸清明。只是面纱也隔绝了光照向面庞,看不清她脸上情绪。

    宫殿大门全部打开,华亦戈抬眸,只见厉宁白立于雪地,身姿挺然,犹如冰雪中傲然白鹤。华亦戈微微愕然,他是一直在等,没有离开吗?

    华亦戈道:“冬日天冷,你为何不先行离开,就一直在门外等?”

    厉宁白道:“无碍,先前说好的,我会等你。”

    华亦戈提灯,走到厉宁白跟前,宫灯在他的身姿抹上一层明黄,明洁又温暖。

    华亦戈道:“从明日起,我就要搬到母亲行宫里,学习政务。”

    不知是否因为此时天又暗了几分,厉宁白眼眸也暗了几分,“如此,也好。”

    “听说,豫园里的雪景很好看,你陪我去看看吧。”短暂的沉默后,华亦戈突兀开口道。

    “好。”

    华亦戈与厉宁白并肩同行,路上一片宁静,宫灯把他们的影子映照在雪地上,影影绰绰。到了豫园,依旧很静,地上有许多积雪,白茫茫的一片。花草林石,朱墙黄瓦覆盖上一层雪白,更显得庄严肃静了。

    华亦戈看着眼前一片空旷的白净,突然丢掉宫灯,跑到离厉宁白远一些的地方,背对着他,闭眼张开双手,在感受这雪的气息,然后放空一切。

    一会过后又睁开双眼,只见有点点雪白飘飞在眼前。不知何时,天空中竟飘起了雪,簌簌落落,安宁又纯洁。华亦戈抓了一朵飘雪,面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大声呼喊。

    “喂——”华亦戈奋力大喊,空旷的雪地上阵阵回响,“有谁听得到吗?喂——”

    “喂——有谁听得到吗?”

    “喂——有谁听得到吗?”

    华亦戈足足奋力大声喊了三遍,划破了这死寂沉沉的夜,这一成不变的宁静。又弯腰,双手狠狠地扑在雪地,手上立刻传来阵阵寒意,她抓起一团雪,揉弄成雪球,转身投向厉宁白。

    雪球撞到厉宁白胸前,破碎一地。厉宁白看了看破碎散开在地的雪球,未做其他的动作。

    华亦戈又扔来一颗雪球,厉宁白依旧立在原地,任由雪球打在身上,破碎散开成花。

    “喂——”华亦戈向他大喊,“你不敢吗?你在害怕什么吗?”

    厉宁白心中停滞了一下,缓缓弯下腰,轻轻地揉了个雪球,站起来,与华亦戈对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厉宁白抛出了雪球,逆着风,穿过飘雪,越过两人之间的间隔,化作一道银白色的光影。

    华亦戈张开双臂,迎向他投掷过来的雪球,碰撞,破碎,绽放。那雪球化作万千的银色碎片,先是在半空飞舞又撒乱在地,化作点点苍白。

    破碎,破裂,那些被压抑的,那些被隐藏的,一夜就好,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在这雪天夜里,一并破裂,绽放成花,即使只是一时的绚丽多彩。

    “哈哈哈哈”华亦戈放肆大笑起来,一把倒在雪上气喘吁吁,她仰面凝视,看着墨青的天空。

    “我早想怎么做了,在这皑皑白雪中大肆嬉戏玩闹,今日我终于做了,好痛快!”

    厉宁白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肆意放纵天真活泼的模样。

    一直以来,她是如此的宁静,如此的淡然,会认认真真地做着交代她的每一件事,一丝不苟,没有半分的差错。虽然过去生活在民间,但言行举止从未显露有丝毫的市井气息,半点的无礼粗鄙,仿若她一开始就生活在这宫中,端庄知礼,得体规矩。

    “如果可以,真想就埋在这雪里。”华亦戈闻着雪道,“埋得很深很深。”

    “你知道吗”华亦戈还带着喘息,“到宁国之前,我从未见过雪。雪花晶莹,落到手上十分的好看,但又是如此的脆弱,区区掌心的温度就可以把它融化。可是它们又可以连成一片,落在这苍茫大地上,冰封千里。这雪真的是弱小又强大,脆弱又残忍。”

    “雨好像也是这样的,我所经历的,所看到的雨,既可以淅淅沥沥,润万物无声,又会连连延绵数月,直到世间各个角落阴暗潮湿才方罢干休,又或是干脆倾盆大雨,引来滔天洪水。”

    “是啊……这雪,这雨,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华亦戈语气缓了下来,莫名的悲伤。

    “我也曾在由雨聚集的河水中与人如此放肆玩耍过,相互泼水嬉戏,我忘不了这个让我开心的光景,只是,世间似乎容不下如此卑微渺小的我们,后来与我玩闹的那群人都死了,只有我没有死,我就看着他们死在我眼前。”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厉宁白道。

    “过去了么……或许吧。”

    华亦戈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说话。

    此番肆意打闹,犹如短暂流光,绽放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华亦戈走在前头,厉宁白提着宫灯走在后头。

    宫灯在华亦戈在豫园雪地丢下时,就早已熄灭。走回行宫的路上两旁都亮着灯,似乎有这宫灯与没有这宫灯没什么两样。

    到了行宫,华亦戈接过厉宁白递过来熄灭的宫灯。

    “回去吧,我到了,今日我很开心。”

    “嗯,今夜好眠。”

    华亦戈看着厉宁白离去的背影,心中白茫茫一片,今后就不能再是缓慢步伐,要加快步伐,用急促的脚步走在这大道上了……

    时节如流,又是一年,女帝把华亦戈带在身边,她教导的每一分,华亦戈就看她身子虚弱一分,拖了一年,还是支撑不住了,在一个凉夜中与世长辞。

    “你长得可真像他。”这是她最后说的一句话,也是她第一次提起父亲。

    旧帝驾崩,新帝登基。

    华亦戈一身女帝华袍,锦绣华彩,只身一人坐在空旷大殿之上,等着厉宁白的到来,先帝死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杀了厉宁白。”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华亦戈身份的人。

    厉宁白出现在大殿前,向她跪拜,“厉宁白,拜见女帝。”

    “今日,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我听说了,你是要杀了我吗?”

    华亦戈摇摇头,“不,我不会杀你,在这乱世中,死,实在是一件太过简单的事了,我已经看过太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了,活着多好,可以看到繁花似锦,闻到草木芬芳,听到高歌美曲。”

    “宁白,你知道吗?人可以在意外事故,顽疾缠身中死去,在刀剑相向中血流成河而亡;人也是可以被活活饿死,被活活冻死;也可以在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袭击中全部死去。”她夜里会无数次想起那些无数的挣扎,悲鸣,绝望。此刻的安宁与和平,是无法让经历过的人忘却记忆里那些人死前的痛苦与折磨。

    “从长相样貌到学术学识,你无一不出挑,也难怪先帝会选你成为皇夫。她在时,我不想忤逆她,一心只想着听她的话,但如今她已不在,我想把自由还给你。从今以后,你只是厉宁白,真正的厉宁白。把你束缚在这重重深宫之中,成为一个附属,我不愿,也不想。”

    “你是仙山流水中的孤傲白鹤,你该远翅高飞,不该沾染这污秽的泥塘。你走吧,离开吧。宁国这一方天地太小了束缚了你,折断了你的翅膀。”

    厉宁白沉默了良久,素白的身影凝滞在诺大的殿内。

    “你就不问问我的意愿与想法吗?”

    “不,这是命令,不是选择。”

    夜深,寝宫,梳妆镜台前,寂静笼罩了坐着的人。

    华亦戈打开梨木方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白玉,是她进宫之前躺在皑皑荒野中,死在她身边的那位少女的那块玉玦。

    “一年后,国破,家亡,城屠,你真确定是真的吗?不会有错吗?”

    白玉里生出一袭白色的身影,如袅袅炊烟。

    “是。”白影说道。

    她拥有不过短短四载,就又要失去了,到头来又是一场空梦,又是一幕生死别离,只是这次是一个国家,数以万计的性命。

    宁国气数已尽,日薄西山,双生子,果真是不详的征兆。

    “可有法子护得宁国周全?我愿不计任何代价。”

    一年后,战鼓雷雷,嘶嚎怒吼,铁骑奔腾,兵临城下。

    千军万马,立于一红衣女子面前,进不得,退不了,从白日至黑夜。

    明月高悬,华亦戈一身华丽的红衣,青丝覆盖在修长的身躯,伴着淡淡冷光,披泻至地面。她冷若冰霜,眼眸无光,静静地凝视那黑压压的军队。身上赤红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染在衣裙,落在地面上。她从长阶走下,长裙散开如赤色薄烟,如流风飞絮,像是在黑夜的尽头之处绽放的一株凄美妖艳的泣血之花。

    霎时间的空气笼罩着血气,原是站立的人一个个倒下,尸横遍野。

    一人,覆灭千军万马。

    华亦戈,亦是化为刀戈利器华亦戈,无坚不摧,杀伐果决的华亦戈。

    华亦戈她面色惨白,眼底带着哀伤如晶莹剔透带着无数细小裂痕的寒玉,仿若轻轻一碰,便会破碎。她虚虚地倒了下去。

    一人出现,快速接住了她,是厉宁白衣,他一手执剑,在一片尸身血海中找到了华亦戈,把她紧紧拥入怀里。

    “你不是答应我离开宁国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华亦戈声音沙哑,虚弱无力死说道。

    厉宁白眼角发红,痛苦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意识到,我是在杀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看过太多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死去,可是现在我现在要拿起刀剑,亲自去杀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宁白,最后我想求你一件事,不要难过,好不好?自小到大,我见过太多的死亡,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没有了生息,太痛苦,太难受了,太好了,我不再是那个见证死亡的人了。看着他们死去,太苦了。”

    “对不起,厉宁白,让你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华亦戈凑到他的耳边最后说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空下起了雪,是点点的白。

    厉宁白一身白衣,被鲜血染成红衣,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抱着华亦戈,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目光呆然,已经维持着这个动作很久很久。

    在满天白雪中,有一人从远处缓缓走来,踩着这污浊中,却纤尘不染。

    是一名白衣男子,他走到厉宁白面前,说,“她想要守护宁国,求了我,我便帮了她。现在我来取她需要付出的代价。”

    “若是如此,我想守护她,你是否也可以帮我?所要代价随你。”

    秦、周两国联手夹击进攻宁国,兵临城下,两军一夜之间覆灭,血流成河。战胜国宁国却就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寻,成一时之传奇,百世之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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