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她不识得对面又是哪家的贵人,可哪有跑到人家里直接强抢民女的道理?

    她惊愕瞧向舅父,与茯苓忙后退了几步,声音都几乎变了腔调:“舅舅,这是做什么,我不去!”

    往常县令夫人宴请,婢仆偶尔言辞傲慢,却也不见这样强横。

    裴宇轩亦是面露不忍,然而听见身侧贵人发出一声轻蔑嗤笑,艰难开口道:“观音,不许无礼,这位是禁内花鸟使,明府推举,特来选你入宫的。”

    张内监见眼前美人伸手欲拔鬓边笄,似乎有抵抗意思,不觉有些不满,然而目光扫过女郎盈盈肌肤,来回打量几回,语气渐渐宽和下来。

    “似郑娘子如此殊色,莫说咱这一路,便是大内与西苑,亦不多见。”

    今上御极后因为战事并无暇选秀,然而或许是膝下诸子渐长,该知人事,才想起来搜罗美人之事。

    宫中女子大多还是先帝末年选入宫的,实在年长,与她们入宫时的画像多有不符,长门之内难再寻合意者,充盈内廷总还要往外来寻年轻的美人。

    张内监一路乘船而来,沿途府衙不乏有人推举献美,早收了不少所谓沧海遗珠。

    不过这些女郎放在民间或可显出一二,然而与当年内廷繁盛时相比,亦不过尔尔,好在采选上来的民间女子大多是充当女使,内侍省也没指望能叫西施褒姒一流的天仙绝色来煮羹洒扫,勉强可以应付交差。

    今日瞧了这郑氏,才头一回晓得这些州县官也有见过大世面的。

    拿她回去交差也能得上官夸一句用心。

    他身后早有几位年长的女子过来牵引犹在怔忡的郑观音,见她身侧人戒备,其中一位还算和气:“姑娘放手,哪有娘子入宫还带婢女的?”

    茯苓紧攥了娘子衣袖,她是随郑观音一路来的,忽然见许多明晃晃铠甲与面色严厉的年长女子,更是不肯放,还是裴宇轩喝了一声,才不甘松手。

    裴宇轩不敢去瞧外甥女怔怔神色,向张内监奉上一块实心小银饼,声气柔和道:“求内监宽容些时间,教我与她再说几句话。”

    郑观音本来被这阵仗唬了一跳,心里如水沸纷乱,被舅舅引到偏侧,也不避什么嫌疑,几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拽住他衣袖,哽咽不能言:“舅舅,舅母不是有意将我许给……”

    她到底年幼,虽然向往长安宫闱繁华,可被人这样买卖奴婢一般随手牵走,哪有不怕的道理,然而裴宇轩却打断了她的话。

    “多说无益,三娘,你好生随这几位去罢,路上听话乖巧些,我手里还有些银钱,你将来总也用得上。”

    裴宇轩望了望郑观音,他也只听夫人抱怨过这个外甥女引得手足相争,比起肥水不流外人田,裴家庙小,可不能闹出什么丑事。

    可他们虽然不准备亲上加亲,却也不想让郑观音入宫,只商量不如将人送去投奔她郑家的主枝,说到底同宗同族,将来说不定还能在世族里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内监哪有不是人精的,见他面上赔笑,实则含忧,还敲打了他几句,他们瞧上的人,别说是没过礼,就是第二日便要过门也得乖乖去。

    “到那里柔顺些,千万别想着被送回来,”裴宇轩短促地叹了一口气,嘱咐道:“被送回来的姑娘除却失贞,总有别的毛病。”

    只要被花鸟使相中,这些民女便不大可能会再回转,一旦隔几日被遣回,总是有些缘故,再议亲也难,而推举她们的人也要受牵连。

    郑观音接过舅舅递来的几锭小银,虽然目中渐渐盈泪,情知避不得,福身拜了两拜,回望服侍自己数年的茯苓一眼,被方才来牵她的姑姑直接带出了裴府。

    裴府外早有几辆马车等候,队后还随着许多兵士,那马车虽不算多华丽,却十分宽敞,郑观音掀帘入内,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几位。

    这车里的姑娘身上所穿都不算太差,容色也好,不同于其余几辆里偶尔啜泣,这里的女子面上倒是少见悲色,反而还有几分憧憬意味。

    花鸟使乘水路而来,自然也乘水路回长安,这些略偏僻地方的女郎都先被送到了州府富户敬献的暂歇别院更衣梳妆,换好宫内的衣物便启程上路。

    会稽郡的别院里早已经聚了一批先被送来的姑娘,有些女郎松松挽了新髻从屋子里出来,双目里都蓄满了泪。

    她们这些人像鹌鹑一样老实地排成一排,守门的女子甫一关门,堂上居中坐的女相便让人卸去她们钗环,细细验查。

    居中的女子见这些年幼的女孩子们被人抚摸青丝与面颊有些不适,含笑安抚道:“娘子们不必惊慌,不过是例行要验一回。”

    郑观音跪坐在席上,身侧的女官量握她发,细细嗅视,她素来喜洁,头上并无虱蚤,青丝柔亮,面容鲜妍,并不惧怕这些,连那女官也赞了一声,教她往后堂去。

    郑观音无心去瞧旁人验过之后会不会被送出,她刚入屏风,便见一女郎垂泪含羞,颤巍巍去解衣带。

    这里的女官大多是北地人,被遣来这么远已经有些不悦,对待地方送来的姑娘也不似内廷直接礼聘的后妃好脾性,肯细细劝说一番。

    她们见惯了这些女子害怕畏缩,只道了一声“宽衣”,若有不肯的也不多费口舌,直接扒了还省事些。

    郑观音也有女儿家的羞窘,然而总是要脱,她更不希望别人上前来撕扯,勉强镇定下来,极快地褪了衣物站在一旁,等待榻上的女郎受审完毕。

    淡淡日光穿窗过屏,验体的女官扫视她周身肌肤,只见莹莹柔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娘子走过来,说两句话与我听。”

    前面的姑娘做过,郑观音有样学样,她上前对名册的时候瞥见那厚厚的册子,大约是要问她籍贯姓名,也观一观她步态与口齿。

    验身的女官自她肩处到足尖一寸寸抚过,丈过胸高,将金珠填入她脐,及至验过潋滟处,确定无隐患便停手,让执笔女官一一记录在册。

    她见郑观音侧头闭目,已是面生霞晕,含笑道:“琴弦一六,色如渥丹,潺潺生露,记入上上等。”

    郑观音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由着人验过,起身时尚有些不适,被一旁的女官披了天青色的褙子暂蔽身,引领到另一个屋子里去穿衣。

    等州郡这一轮的女孩子验过,将那些连女使也不得充作的发送回本家,便要动身送往长安,在途中与其他南下的花鸟使会合。

    等到登船分居的时候,居室内大多数都换了生面孔,南地口音最杂,各地官话差异不小,彼此交谈尚且吃力,姑姑们最先教她们的就是说些长安的官话。

    郑观音本来便是荥阳人,学起来并不算难,甚至这半月行程过得比在家中还要惬意。

    发给的新衣虽然不多,但也都是南地新采买的轻软衣料裁制,饭食也不吝啬用盐,除了行船吃鱼,偶尔驿馆也会提供些当地的特色佳肴与这些奉选入宫的女子。

    会稽还是产盐的地方,郑观音倒没觉出这点好处,但像是旁地的女子因为盐价高昂而常吃淡食,对此赞不绝口,人都丰盈了许多。

    新凑在一屋的女孩子鲜妍年幼,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教导她们的姑姑情知选她们出来是为了服侍贵人,对她们的肌肤体态要求更多,收了金银后更乐意透露一点宫中故事。

    比如天子采选一般是会定在长安与洛阳两处及周围郡县,择合法相、具德才的良家女,这次圣上忽然要自江南充盈内廷,似乎就是因为方士的进言,说南方五彩云集,当访求淑女以奉君主。

    所以她们会从家中被拘来,其实便是无妄之灾。

    女官们会教她们粗略认字,似郑观音这些原本就识字的姑娘不必上课,可以自己讨要别的书看也使得。

    记入上等的这些女郎素日在家中也不愁郎君倾慕,郑观音本来在家中也有些挑肥拣瘦的意思,可十数日下来,船队越发靠近长安,大多数都认了这份命,有些女郎甘心自守,心如古井起来,但更多的却都跃跃欲试,想凭借姿容挣份前程。

    万一做了天子或是皇子们的妃妾,那便是在家中嫁人一辈子也不能有的荣华,即便是教导初次的宫女,将来皇子们出宫建府也能有名分。

    皇室看重出身,却不重贫富,像是这些世家的女儿,哪怕是没落旁支的庶女也有机会为正侧妃,譬如当今的袁皇后出身陈郡袁氏,即便家贫如洗,也不妨碍做今上元妻。

    只是管理她们的褚姑姑见郑观音闲暇时常捧了道家经典苦读,不免失笑:“娘子若无做女道士的意思,实在不必在这上面用力气,圣人虽然喜欢,可皇后是最厌恶这些的。”

    褚姑姑得过她几回银钱,后来便不肯再收,提点她节俭一些,等到了长安,光是打点画师,便是一笔大开销。

    郑观音从那以后感激,待她更亲近,见她这样说连忙将书合上,亲手斟了一盏茶递与她,面上稍有些局促:“姑姑不是说过记入上等的女子入内会呈送画像与圣人,我以为……”

    “圣人这一两年常居西苑,娘子只怕不得见。”

    褚姑姑笑着打断了她,张内监说过裴家里的事情,她瞧这姑娘岁数与容颜摆在这里,也该是有婚约不愿入宫,没想到后来倒是最先适应,人也上进知趣,还能安抚旁人,便高看她一些。

    “这一回广采,除却为内廷选些女使,也是为了挑些服侍殿下们的女子。”

    她们这一批还算是有福气的,皇子们渐渐年长,中宫有意选几个女子养在身边,调||教好了配给诸位殿下,起码还有登枝的机会。

    褚姑姑犹豫片刻道:“圣人还是颇尊重皇后的,几乎从不插手内廷安排,娘子若有心,还不若投皇后所好,也不失为终南捷径。”

    天子年少在东宫时也还是极重欲的,然而御极做了大家,不免有雄主心,虽偶尔也流恋,却渐渐顾不上,与皇后生龃龉后,反倒清心起来,追求长生了。

    郑观音闻言疑惑,却晓得不该问的不能多嘴,只应了一声是,将书卷收起来。

    “妾对宫中一无所知,全赖姑姑提点教导,哪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郑观音斟了一盏花茶奉上,不免又有些新的担忧:“可我听闻,大殿下今年也不过近十五岁,我年岁偏大,圣人与娘娘又岂会选我?”

    她的目光鲜澄,总含着水一般,忧愁时望向旁人,不自觉会教人心软。

    褚姑姑摇了摇头,为她的杞人忧天感到好笑:“年长一两岁何必担心,我在宫中多年,只要贵人看中,便是大丈夫七岁的正妃、十四岁的侧妃也不少见。”

    不过这种任性也仅限于受宠的宗室近亲,内廷素来子凭母贵,今上御极后与中宫因一女子闹得极不愉快,因此待己子颇薄情,即便皇后有子,至今也不曾建储,这一回采选大约不会有皇子敢这样择选。

    “娘子这两日不妨多养养精神,到了宫里,头一遭便是要画像,呈到圣人与娘娘那里的。”

    褚姑姑尚有别的事情要忙,说笑一阵便不在她这处多耽搁,郑观音起身相送,等回转过身来,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不光是褚姑姑,旁的内监与女官收了钱,也会向这些女子透露画师收贿的合宜数目。

    两宫巍峨,内廷人数常在万余,近些年又不曾采选,这一次便补进了近千人,历来帝后都不大有兴致去一个个瞧刚入宫的新人,大多是瞧画像,因此常有画师狮子大开口。

    若不肯送礼,便是十分的美人也画作七分,但若肯送十两往上,中人之姿也能尽力描补增色,要说只求无功无过,大多也要送五两。

    她在家里日常使用的都是铜钱,舅父馈赠的那些银锭根本不够,她到哪里去寻这许多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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