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萧昀片刻失神,然而瞥见她眼底狡黠,似乎有捉弄意味,却别过头去。

    他并不喜欢她这样的亲近,不过是两面之缘,待一个陌生的男子,倒像是熟人一般。

    她待所有新结识的郎君都这般热络吗?

    “原是我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他拾起手边的书,淡淡道:“不拘谁来侍奉,也不能放这么多盐。”

    大概是觉得郑观音面上的笑容有些刻意捉弄的促狭,他定定道:“你平日也这样爱捉弄旁人吗?”

    郑观音双手接过茶盏,她之前不放心,问过萼华这里惯常的口味才多加盐,面上微微一怔,但做错了说这些也无用,认错道:“原来知观喜欢清淡茶饮,我马上去再换一盏来。”

    “罢了。”

    萧昀随手槌了一下案几上摆着的磬,一名面白无须的侍者立刻轻手轻脚入内,恭敬等候吩咐。

    他稍见年长,瞥见殿中道士身侧有女子相伴,也是目不斜视,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万忠,叫厨房送壶荔枝膏水和茶点心来,”萧昀见郑观音打算将杯盏收走,示意不必,随口道:“会研墨么?”

    郑观音本来心中有了念头,想着接近这位观主多些才好,道了一声会,抚过案上墨条,轻声“呀”了一下,望向他道:“知观用奚廷圭的墨吗?”

    萧昀不意她识得这个,放在书本上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上贡到宫中的墨当然都是最好的,皇帝赏赐一部分,自留的自然是最好的上品醇烟。

    这么好的东西一般百姓是见不到的,观中也没人用得上,确实没想到会教她认出来,目中还透露着淡淡的欢喜,对上他的目光,才莞尔掩过。

    “你喜好书墨?”

    郑观音认识纯粹出于偶然,对她而言实则算是一段不大好的回忆,只是这位道长所用物品既然不凡,这便不是家中殷实能有的了。

    她回望了萧昀一眼,她哪怕不算太懂,都能瞧得出比从前见过的好,可见圣上并非是忌惮这位宗室出身的道长,反而十分信重。

    “这样好的东西谁不喜欢,也只有像是道长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似乎察觉出自己的欢喜有些过了头,告罪低头去研磨,“奴婢失态了。”

    今日穿的是宫女上值时的衣裙,袖口紧窄,便于做活,然而她可替换的衣物并不多,恐墨渍污染,还是半挽了袖,缓缓注水研磨。

    她肌肤丰盈,日影半照更显柔腻如玉,但腕甚纤纤,持了墨条专心致志地匀磨,手腕柔折适度,倒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

    但如仕女图中一般的美人自己却不觉得好,身侧的道士只看了片刻便重新去看书,她这样端着仪态研墨,注定是无法多说两句话了。

    她悻悻想着,总疑心是他挑嘴,恼自己往茶汤中多放盐的原因,要多磋磨磋磨。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再多放一点胡椒粉。

    万忠亲自端了食盘过来,见红袖添香的情景,心知自己不算白白做人情与这位郑娘子。

    张真人一向兼任知观,然而圣上为天下主,要这样自称也没什么不妥。

    圣上长久留宿西苑的日子并不算太多,昨日车驾遥遥相望,惊鸿一瞥,不顾昼夜,差点宵禁才入宫门,他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可入了朝天殿与这宫人说几句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瞧得出今晨道士们早课都是一头雾水,只是不敢问御前的人怎么回事,圣上停留于西苑却始终不曾主动开口召见,少不得他费些心思,揣摩上意,全了圣人游龙戏凤的雅兴。

    果不其然,他去一趟膳房这样久,郑娘子现在还留在殿内,圣上也没叫人出来。

    郑观音最喜欢喝荔枝膏水,她瞥见那凉幽幽的甜汤与透花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正如松鼠鳜鱼里没有松鼠,荔枝膏水里既没有荔枝也没掺入荔枝蜜,但她很喜欢这种酷似荔枝的香气,没想到宫中养尊处优的道士也会喜欢这些。

    万忠备了两副碗筷,另摆了膳桌,轻声禀道:“观主,您要不然先用些点心?”

    身侧的观主只吩咐拿了点心汤饮来,郑观音自知又不是观中的贵客,没想到还有别人的份额,瞧了万忠几眼,颇感踌躇。

    “姑娘请先为观主先尝一遍,”万忠提醒了一句,示意她先吃,面上淡淡和善:“观主往常惯用的就是茶水上的人,姑娘初来,有些规矩还不清楚也不打紧。”

    郑观音愕然,皇帝和后妃们有这样的规矩她并不觉得稀奇,但是连一个道观的道长都对自己的饮食如此精心防范……

    不是疑心忒重,就是从前结了数不清的仇家。

    但她有求于人,腹诽归腹诽,面上却立刻惶恐起来,略有些受惊似的瞥向身旁的萧昀,嗫嚅道:“奴确实不知,不过在茶水间,确实已经先尝过的。”

    她心思单纯得不像话,品尝时都有些战战兢兢,趁人不注意,悄悄用指尖抹去了唇角一点水渍。

    “知观,很甜的。”

    郑观音没想到这道士的喜好与自己如此近似,道观膳房的手艺也佳,口齿隐隐残留牛乳与豆沙的香,回味无穷:“道长不会还要等一刻钟吗?”

    萧昀半倚在椅背,见万忠和颜悦色地胡诌,将她哄得团团转,桌上许多消暑佳品也没有胃口。

    他最初并不爱吃这些后宫女子十分喜欢的酸甜东西,常常按京中的流行喜好,尝一些茶盐汤。

    但她却更爱冲泡的清淡茶饮,喜欢冰凉酥腻的点心与荔枝膏水,有时候爱点一盏茶,将梦里的他晾在一旁,静静沉浸在那溢盏汹涌的乳雾里。

    万忠见圣上并不反对,以为自己正好迎合圣意,他正想将筷箸递与天子,却听圣上道:“聒噪。”

    仍在案几边的天子并未挪动,伸手随意取了纸镇住,提笔蘸饱了墨,眉峰微聚,显然已经没了胃口。

    万忠自省,或许是圣上嫌他太刻意,扰了这份难得的乐趣——皇帝从不缺人恭维逢迎,偶尔也会厌烦底下人的自作聪明。

    郑观音在家里也去过道观,那些道人固然难以亲近,但却与面前的男子很不同。

    从来没有男子在她面前这样喜怒无常,夜里还温柔体察人情,白日里在人前又是这样一副架子,伴他如伴虎。

    任凭挑出一个郎君来,她这样温声软语地认错赔罪,小心殷切地望着他服侍用膳,不说受宠若惊,面上也要带着三分笑意。

    哪有他这样,她才和他亲近的随从侍者说几句,没有多言就被说聒噪?

    她算是瞧得明白,得亏他是宗室子弟,不是皇帝,道观里也不兴杀生,否则御前的人还不得动不动就要被拖出去?

    萧昀凝神时神态冷峻,偶尔写到不当意处笔下凝滞,下颚收紧,紧绷的线条让深邃的五官显露出本性藏不住的凌然。

    等他写完一张回过神来,却听见水落入墨池的那一点嘀嗒。

    萧昀侧头去瞧,不是她新注了清水,而是桃腮上滚下的一滴泪。

    郑观音本来就是要哭给他看的,见那道士注意到这轻微声响,连忙以袖擦拭。

    她自己研究过该怎么哭,才能随时随地有泪,不是那种嚎啕,而是珠泪慢慢盈满双目,滚落如珠的脆弱可怜。

    从他写到最后一句起慢慢酝酿,再抬头时已然啜泣不敢出声的楚楚动人。

    “哭什么?”

    他停在纸笺旁的手僵直了片刻,终是自怀中取了一方巾帕递到她手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知道叫外人看见你这副情状,会如何想么?”

    皇帝烦心的时候不少,紫宸殿里侍奉的人都尽量降低存在,别说她在这里吃着喝着,就算是遭了天子无名怒火,也没有在君王面前哭啼起来的道理。

    那些人|精儿哪有不晓事的,这样非但不能叫他息怒,反而愈发让天子心烦意乱,还不如闭着嘴受罚,下场还好些。

    她所凭依的,不过是那一张轻薄艳丽的脸和自以为他并非手握生杀的至尊罢了。

    “奴不是有意玷污知观清誉的,”郑观音垂头时手里忽然多了一张帕子,稍稍松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本来是心里感激,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夜里的衣袍还给观主,亲自来道一声谢,可是笨手笨脚的,没能服侍好您。”

    “昨夜的事情奴心里十分感激,也谢观主非但没有罚奴婢,还和颜悦色安抚,想着怎么报答才好。”

    “我从未见过像观主这样温柔待人的有礼君子,”她声气细细,带着害怕与懊恼:“可我不会端茶送水,说句话也教人觉得烦心,奴并不是觉得侍奉观主委屈,是实在歉疚得很,怨自己不争气……”

    萧昀看向她,眼泪非但无损她的美丽,反倒增添柔弱无依的动人,教人想将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慰。

    梦中他抚琴时偶有悲凉音色,她也常这样流泪,叫人爱怜得不行。

    她性子柔和,命中又坎坷,那种伤身动人的无声哭泣,分走了他生来为数不多的同情与爱惜。

    以致现在她这样珠泪连连,他也未发怒。

    郑观音见他不言语,仍看着自己,鼓起勇气将那大半碟透花糍呈到他面前,轻声道:“知观,我再不聒噪的,您尝一尝,确实好吃的。”

    好吃得她都想过刚刚要不要趁他没兴致赶紧吃完,一块也不给他留。

    “出家人当慈悲为怀,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他语气稍松泛了些:“心静自然凉,我不吃,也并不是为你。”

    她低头“嗯”了一声,果然接下来便听见一句极为悦耳的话。

    “你既然喜欢,就都拿去罢。”

    她谢赐时面上的欢喜不带一点虚伪,正欲将早已经凉透了的茶汤一并带走,却听他吩咐道:“明日点一杯茶来,不许放盐。”

    这就是要她依旧过来侍奉了。

    但他这样信不过,还特意叮嘱一句,郑观音看在这一碟透花糍的份上柔声应承下来,躬身退下前抬头又觑了他一眼,期期艾艾道:“知观……”

    萧昀闻弦而知雅意,她本来是被张真人分去清扫朝天殿,不欲听她多诉苦,颔首道:“朝天殿的事情自然另有人做。”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郑观音想同他说的满不是这么一回事,闻言莞尔,跪坐离他近了些,那幽幽香气仿佛如她一字一顿的温热气息拂扰人心。

    “奴晓得该如何称呼道长,道长却还不知妾闺名。”她的眼睛含了泪水,似是潋滟,容易叫人误以为内里有无法隐藏的少女情思,总含了一点令人喜爱的恼。

    “萍水相逢也就罢了,若蒙受恩赐常来服侍,是观主赏识,哪里还能学宫外的娘子不肯轻易将姓名道与男子?”

    “我生于观音诞辰日,是个不冷不热的春日,是以阿爷给我取名,就叫观音。”

    二月中旬花朝节后,便是百花渐放,春日煦和,她就生在这样的好日子里。

    他轻缓点头,算是知道:“这生辰是有福气的。”

    她并不急于一时,说完拾了东西,那一道倩影躬身后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然而当她终于融入殿外叫人有些透不过来气的热光里,忽然教人生出一点恍惚。

    她骑在马上,听见有人唤她“观音”,回首嫣然一笑,风吹起那半边遮面的纱,说什么已然听不清,只留下香尘细细。

    但他的身边却有女声调笑,“皇兄以为谢夫人如何?”

    玉城常有惊人孟浪的话语,天子素来不放在心上,然而闻言却也怔怔了片刻,方如平时自若:“教人望之,从此不敢见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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