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舒感觉到了身旁灼灼的目光,左顾右盼假装看风景,微风拂过脸庞,却把脸吹的更烫了一些。她装作无意间偷偷回看朱翊珩的时候,朱翊珩已经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远方。沈云舒这才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想起还有正事未办,便开口道:“殿下想不想知道,卢和裕当时为什么带人撤兵,坚壁不战?”

    朱翊珩自然想知道,他曾暗中问过汤和,可汤和也不太清楚,只说卢和裕去了通州第一时间就让所有人后撤,而且不许任何人跟外面通信。

    “我猜或许是怯战?”

    沈云舒摇头道:“是钱家父子不让他打,说是塞上打仗,败了尚且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蒙古人无非是劫掠,饱食自会离去,故而让他坚壁不战。”

    朱翊珩自是知道钱党是如何的贪婪无耻,为了邀功逢迎不择手段,可他着实没想到,人竟然能无耻到这一步。若不是蒙古人起了贪心,执意想要攻打京城无法收场,大概他们还要欺上瞒下说是自己打退了蒙古人。他忽而想到那日见到的满地尸骨,血流成河的场景,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又飘了过来。想到这里,不由得怒上心头,这些杂碎这些年做的恶,真是百死难赎。

    “姜川知道这件事吗?”

    “应当是不知道,姑娘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钱尚传的是口信,无凭无据。不过,卢和裕昨天已经押送到京师了,现下应当已经送交东厂了,哥哥肯定有办法能拿到他的口供。”

    周嘉南办事,朱翊珩自然是放心,可钱党倒不倒并不在于口供,而在于成明帝,他若是不想让他们倒,就是天塌下来,钱家父子都能屹立不倒。他并没有把这层关系告诉沈云舒,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你去看过三妹吗?她还好吧!”

    “挺好的,我去看过她好多次呢。就是她怕你也不想要她了,预备把她再卖给别人。”

    “有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告诉她。她舅父舅母还有他们家那些孩子都死了,被蒙古人活活烧死了。”

    沈云舒敛目低眉沉思片刻道:“若我是她,他们的死活我没什么兴趣知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觉得他们咎由自取,或者唏嘘命运无情?你平素不是最怜贫惜弱的,今日听闻他们的死讯怎么这么冷酷无情?”

    沈云舒耸耸肩道:“都不是,我与他们只见过一面,又没什么好印象,若是这样都要怨恨唏嘘,也未免太无聊了。我又不是菩萨,实在没本事普渡众生,能顾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我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殿下也不必太高看我!”

    “那你当时还为了救江辰他们算计本王?还求我去救三妹,差点被人一刀砍了?”

    “那殿下呢?殿下说自己无情无义还不是救了三妹,还来了通州做了这么多好事!”

    “本王…本王自有打算,何必让你知晓!”

    沈云舒忽然觉得他们俩这个斗气的行为实在幼稚,就先示好,转移话题道:“对了,殿下还不知道吧,我给三妹取了个新名字。叫昭昭,取光明的意思。”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是个好名字,你又不读《史记》,读起《楚辞》了?”

    朱翊珩本是有心揶揄,谁知道话到沈云舒耳朵里却偏了主题,她不由得钦佩道:“殿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读这些书,顶多能记个大概意思,你居然每一句都能记下,太厉害了!”

    朱翊珩看着两只眼睛都在发光的沈云舒心里忽然有些小得意,不自觉的扬了扬脑袋道:“那有什么难的,本王三岁开蒙,这些书我十岁之前都看过了,多看了几遍自然就记住了!”

    沈云舒忽然觉得现在的朱翊珩活像一个开了屏的孔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朱翊珩蹙眉道:“你笑什么?”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身上多了点什么?”

    “多了什么?”

    “多了,烟火气。”

    朱翊珩闻言也笑了起来,这一个月他离开了京城,看了许多从前没看过的场景,做了许多从前没做过的事情。远离权利中心,不用再整日算计人心,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呼吸都是自由的。只可惜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他并不属于这里,他终究要回去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继续厮杀,不死不休。

    他望着沈云舒,问出了一直想问出的话,“沈云舒,我一直不明白,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为了皇位,陈绮梦为了报仇,周嘉南为了权利,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沈云舒看向远方,浅浅的笑了笑,“我吗?我希望更多人如我一般的百姓能有饭吃,有衣穿,平安度日不受离乱之苦。我希望有一天女子也能走出家门,能不再做男人的私有物品和财产;可以跟男人一样,读书习字,做生意,做先生,做将军,甚至是做官;我想改变这个世道,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可这些愿望对我而言就是挟泰山以超北海,可殿下不同,殿下是真正能改变这个世道的人,这就是我所求之事,所以殿下不必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心如此,不会改变。”

    朱翊珩心里为之一震,沈云舒一个小女子居然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胸怀,任谁都会高看一眼。

    一直沉默的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哈,真是好一处幽静所在啊!”

    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中年男人,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他半眯着打量着朱翊珩片刻,捻须笑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周身有龙气环绕,想必是怡王殿下吧!”

    朱翊珩目光一凛,冷声道:“你见过本王?”

    “从未见过。”

    朱翊珩脸色一沉,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话,就足够人头落地了!”

    那道士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又朝朱翊珩走近了两步,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眼睛却一直望着朱翊珩笑眯眯说道:“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殿下是不会舍得我的人头落地的!”

    “伊吕两蓑翁,历遍穷通。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你想做云却找错了人,本王无心做汤武。更何况,就凭你怕是也做不了伊吕。”

    沈云舒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云啊风啊,便扯了扯朱翊珩的袖子小声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朱翊珩还未回答,那道士倒是凑到沈云舒面前,嬉皮笑脸道:“小姑娘,别问这么多,哪个男人娶媳妇,愿意娶你这样刨根问底的小姑娘。”

    朱翊珩只觉得这疯道士言辞轻浮,瞪了他一眼,拽着沈云舒就要往回走,沈云舒没留神被拽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拽住了他道:“殿下莫走,他就是姑娘让我带来的人!”

    “你说什么?”朱翊珩眉头一皱。

    “殿下不是让姑娘帮你寻一个厉害的道士吗?就是他!”

    “他?”朱翊珩不屑的瞪了他一眼,“他会什么?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擅长扶乩。他叫叶道成,人称叶神仙,在山东一带十分有名。”

    朱翊珩眉头紧锁,怒道:“陈绮梦不知道我要找他做什么吗,找一个这样的人,如何靠得住?”

    沈云舒踮起脚,凑在朱翊珩耳边小声道:“殿下有所不知,陈首辅昔年救过他,他一直记着恩情想要报答,没人比他更靠得住。”

    那道士坐在栏杆上,看着朱翊珩笑道:“口说无凭,不如我来为殿下算一卦如何?”

    “算什么?”

    那道士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懒散道:“今日未带沙盘,不如殿下在我背后随意写一个字,我来算算殿下心中所想如何?”

    叶道成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枝笔毛都快秃了的毛笔,朱翊珩接过在他背后随意写了一个“静”字。

    叶道成闭目捻须,嘴里念念有词片刻后忽然睁眼道:“殿下写了一个静字,可此时心里却并不静,您此时心中最烦恼的应当是回京城如何自处,到底该不该就藩,该去何处就藩?”

    朱翊珩向来不相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想来是陈绮梦将自己的事告诉了他,连蒙带猜说了这么一番话。故而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对策?”

    “殿下若能去江浙一带就藩,定能无往不利。”

    “江南富庶,自成祖起,就不再作为藩王封地,本王如何能开这个先例?你莫不是在故意消遣本王?”

    “我已为殿下算了一卦,定然能成。”

    朱翊珩看着这道士胸有成竹的样子,眉头紧锁,陈绮梦千挑万选了这么个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叶道成见朱翊珩并不信他,便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除了这件事,殿下应当还有一件事烦恼。”

    “何事?”

    “殿下如今已经是弱冠之年,却还未娶亲,曾经错过一段大好姻缘,往事不可追,如今心意朦胧,您就不想知道眼前人到底是不是意中人吗?”说话间目光却转向了沈云舒。

    沈云舒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连忙阻止道:“喂,你这个臭道士胡说什么?”

    “沈姑娘,你自己真的不想知道吗?”

    “你休要胡言乱语,你再乱说,我就让姑娘把你送回山东去!”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不想知道,这天机我便自己看了!”叶道成说罢晃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吟诵道:“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沈云舒连忙解释道:“殿下,他混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逃也似的要离开,朱翊珩却抓住了她的胳膊,沈云舒不由得周身一颤,朱翊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云舒,通州的晚霞挺好看的,你要不要看了晚霞再走?”

    “不了,我还得尽快把叶神仙带回去呢!告辞。”

    朱翊珩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僵持着,片刻后,他忽然温声说道:“再过几天,我就回京了,下个月中秋有灯会和烟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赏月吧!”

    沈云舒闭上双眼,手里紧紧攥着衣服,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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