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教坊司的师姑娘。”

    场面一时有些僵着,宫人适时介绍。

    一瞬之间,薛稚有种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的错觉,脸上火辣辣的,连她话中的僭越也忘了计较。

    她浅浅颔首,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师莲央叫住:“且慢。”

    她走至薛稚身边,巧笑问道:“公主可是要去往太极西堂?却迷了路?”

    对方一个烟花女子,竟敢自来熟地和公主说话,青黛心里一阵不适。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稚也只淡淡道:“是。”

    师莲央嫣然一笑,转首向方才介绍的宫人:“刘姑姑,你带公主去吧,我自己过去就是了。”

    薛稚原有疑虑。对方是烟花女子,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无论如何也不该和她们扯上关系,以免惹出闲话来。

    况且对方来意不明,她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存了歹心,但若去迟了,届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堪不说,亦会有闲话说她拿大。

    正是进退两难之际,师莲央似也看出她的疑虑:“这里已是太常寺地界,离太极西堂距离尚远,公主,您再不动身,可要迟了。”

    “那就多谢了。”

    她不再犹豫,转身即走。青黛更是气冲冲地,一把拉过呆住的木蓝,厌恶之意虽不溢于言表,却也十分明显。

    待人离开了,跟在师莲央身后的小丫鬟抱怨:“姑娘何必这么好心。”

    “这位公主既不得宠,也不领您的情,咱们何必管她呢。”

    “公主为金枝玉叶,咱们是教坊娼家,她们轻贱咱们也是情理之中啊。”师莲央道,一双湖水般明澈的眼睛仍看着幢幢灯影间远去的少女,宛如白瓷的脸上欣然有笑意。

    小丫鬟还欲抱怨,却被师莲央打断:“走吧,咱们也快要迟了。”

    这厢,薛稚等人脚步如飞,朝那灯火通明的太极西堂行去。

    青黛犹在数落木蓝:“以后莫要乱唤人,没得丢了公主的脸……”

    木蓝自知说错了话,怏怏不语。那带路的嬷嬷却道:“姑娘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又比谁高贵呢?”

    “师姑娘名满京华,不知迷倒多少王孙公子,想见她的人可从石头城一路排到朱雀航去。平日里也是穿金戴银、烹龙炮凤,比起宫里头那些空有公主名号却不得宠的金枝玉叶们,不知快活到哪里去呢!”

    老嬷嬷话里颇有含沙射影之意,青黛护主心切,啐道:“嬷嬷是老糊涂了吧。一个□□,也敢和宫中的贵人们比!”

    眼见得两人就要吵起来,薛稚轻轻斥道:“青黛!”

    “赶路要紧,别再说了。”

    听宫人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一通,她心里也有些火气。她不知道这老嬷嬷为什么阴阳怪气的,然而师莲央毕竟是帮了她们,遂也不愿计较。

    来到太极西堂已然是亥时了,见殿门洞开,灯烛辉煌,一片肃穆,薛稚心知不好,忙拾阶而上。

    她朝殿内一望,皇兄与何太后尽皆已到了。内侍监冯整一脸焦急地候在殿外,她有些紧张地解释:“在路上迷了路……不是有意的。”

    “行了,宴会已经快开始了,您快进去吧。”冯整焦急地催促。

    殿内宾客满座,宗室臣僚,王公贵族,甚至是未来的后族庐江何氏家里的小娘子们,都已然入席。

    烛转炫煌,昳丽明光映得一张张笑脸有如浮云。

    她硬着头皮进殿,众人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如同千万芒针,将她的脊背压伏在地:

    “乐安来迟了,还请皇兄降罪。”

    少女体格纤袅,如一枝折颈的芙蓉,姿态优美,正令桓羡想起某些不堪的幻梦,不耐的神情掩在冕琉之后。

    何太后笑得和蔼:“既来了,便入座吧。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薛稚于是起身,倾城丽色就此显露在烛光中,粉融香雪,明眸剪水,沧海月明、珠华湛湛的莹秀。

    她长在谢家,今日赴宴的原有许多未见过她的,又因了贺兰氏之事,一心想看这位妖妃之女的笑话,因此俱都移目过来。

    原以为也是她母亲那等艳丽至极、张扬跋扈的美人,不想却是朵清艳绝丽的玉兰,增一分则俗,减一分则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与之相比,那名满京华的教坊司美人只能叫艳俗,只是至于何种美更胜一筹,就要两人都在时才好评判了。

    御座之上,桓羡先是扫了眼她颈下,如愿瞧见那串流苏璎珞后,才借着冕旒遮掩,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坐在对案的谢璟及其父卫国公。

    卫国公含笑捋须,似对这未过门的儿媳很满意的样子。谢璟则是眼含笑意,看向薛稚的眼瞳中如有奕奕流光盛放,明净澄澈。

    底下,薛稚也已回到了座位上。似是感知他目光,她抬眸朝他望去。

    视线相触,她回他一笑,颜若舜华。

    也不顾是不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热烈人潮之中,两人望着彼此,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下了对方,当真是情意绸缪,再容不下旁人。

    桓羡微微皱眉,神色不耐地收回了视线。

    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也值得她和他当着众人之面眉来眼去,简直是……不知羞耻。

    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刺眼,索性抑下烦躁心绪,不再留意。

    “这位公主生得可真美。”

    庐江何氏的席位间,一位圆圆脸蛋、乌黑眼睛、颇显慧黠之气的少女悄悄与何令菀咬耳朵。

    “令茵听闻,乐安公主虽养在陈郡谢家,却深得陛下看重,甫一回宫便被安顿在栖鸾殿,这还好是位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又已名花有主,否则,阿姊你恐怕就要坐立不安了。”

    她衣饰华美,形容正与何令菀有些相似。乃是中书丞何禧之女、何令菀的堂妹何令茵。

    何令菀放下杯子,横她一眼:“酒菜还未上来,十四娘如何这样醉?”

    “陛下的事与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津津乐道陛下与乐安公主的情谊,不若去求求姑母,让你当面去说?”

    何令茵还欲再言,却被宦官的通传声打断:“盛典开始,宣歌舞进殿!”

    “盛典开始,宣歌舞进殿!”

    尖利的通传声如绵延不断的海浪,一声声自玉殿深处奔向殿外深沉长夜。

    笙箫鼙鼓起,一列教坊乐女抱着数面舞鼓踩着轻盈舞步若飞天入殿,一尊有若人高、花叶紧闭的金铜芙蕖则由四名乐工抬着,紧随其后。

    众人心知这是教坊司新排的舞蹈,并不惊讶,果不其然,伴随着竹笛若春莺一啭,芙蕖花叶绽放,直飞出一名体态轻盈、花明雪艳的女子来,舞步轻盈,手挽长剑,若掠过花枝的流莺,踩着袅娜婉转的舞步与地上放置的数面舞鼓,凌空飞至了大殿中心的那面大鼓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乐声就此转为欢快,红裙翠袖,急管繁弦,都伴随着女子如莲花旋转的裙摆徐徐婀娜地四散飘去。但见她嫮目宜笑,灼灼如渌水红蕖,秋波频频,又如传闻里吸人精气的美艳女妖,勾得满座宾客皆似丢了魂。

    不是别人,正是薛稚方才见过的师莲央。

    薛稚不喜乐舞,盖因这是小门小户、教坊勾栏的作派,然而此时此刻,见了师莲央的舞,也不禁由衷地赞叹一句一舞倾城。

    她不由得偷偷朝对面的情郎看去,见他似算准了似的含笑看她,脸上倒一红,以唇形无声啐他:彼狡童兮!

    谢璟忍俊不禁,险些笑出了声。

    他抿唇,将逸到唇边的笑意压了又压。薛稚微恼地别过脸,滟滟如水的眼波间微含醋意。

    他为什么在看她?他是算准了她会吃醋么?可……师姑娘如此美丽,她就是很担心啊……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师莲央的乐舞上,无人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唯独御座上的天子面色阴沉,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在了殿中的乐舞上。

    此时一舞已毕,美人娇喘微微地拜倒在那面大鼓上,向他与太后谢恩。大殿内旋即爆发开雷鸣般的喝彩声,何太后也喜笑颜开:“赏!”

    人群中有青年男子执杯起身,笑道:“莲央久不入宫献艺,技艺倒越发精湛了,不若再为我们舞一曲如何?”

    是先帝第四子,梁王桓翰。

    这个弟弟历来声色犬马,纵情歌舞。桓羡见怪不怪,倒是师莲央笑着向他福了福身子:“妾身还有一舞,名为百鸟鸣凰,值此陛下万岁千秋之诞,想献给陛下与太后,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祝太后芳龄永驻,福寿绵绵。”

    “只是,此舞尚需琵琶相伴,不知座中那位贵人,肯为妾身伴奏呢?”

    “老规矩,这枝花落到谁手里便让谁伴奏。”梁王变戏法似的自身后变出一枝玫瑰,“天大地大,酒令官最大,莲央只管舞,届时将花枝抛出去,不管是谁被击中,都须得为她伴奏,便是今日的寿星公也不例外。”

    何太后笑着啐道:“就属你刁钻!在你皇兄面前也敢胡闹!”

    “阿兄疼我呢,不会怪罪阿弟的。”梁王笑道,见兄长面色寒沉似默认,便将花枝抛过,“玉腰奴,接着!”

    玉腰奴乃师莲央的诨名,盖因其纤腰细软,身姿轻盈,某日不知被哪家王孙公子抱在怀中把玩,便有了这个诨名。

    她妩媚一笑,以唇接过,将花枝衔在丰润的红唇中,浅笑着又跳了一曲《拓枝舞》,丝竹欢快,舞步轻盈,宾客中爆发阵阵欢笑,目光随她舞步漂移,俱都起着哄,希望自己被选中。

    薛稚却是担心地看着被她衔在口中的花枝,唯恐此等美差落到自己的头上。

    毕竟……这种事对于男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消遣,于她,可就不是了。

    不想胸前衣襟一颤,众人突然的静默中,花枝直直落入她怀里。师莲央停下舞步,一脸歉意怅然:“呀,真是不好意思。”

    “奴实在没想到竟会扔到公主怀中,要不,换一位吧?”

    她笑吟吟地道,明眸灼灼,有如太阳升朝霞。薛稚亦看着她,脑海中却只一个念头:

    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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