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过窗棂,带来深秋的丝丝凉意,像极了冰洞里丝丝缕缕的冷气。

    谁在笑,像灵泉滴落上玉石的声音:“白毛,你五条尾巴的样子真傻气……”

    “是吗?”有人眉开眼笑的问。

    “是呀。狐狸精三尾、六尾、九尾……偏你怪气,拖五条尾巴,真稀奇。”风里的声音,银铃一样。

    “你不喜欢?”

    “喜欢呀,天上地下就我家白毛是五尾狐狸。独一无二!干嘛不喜欢。”银铃一样的笑声忽远忽近……

    “你不过来摸摸我的尾巴吗?”

    “你来摸摸我的尾巴好不好?”

    “来摸摸我的尾巴。”

    ……

    “不要走那么快,跟我多说一会儿话吧。”现了原形的白毛狐狸窝在摇椅中,用爪子挠了挠耳朵,囔囔道:“我知道我是在梦里。”

    梦里。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涌上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一直以来,我都只能在梦里遇见你。

    突然间又看到了七零八落的红媚。

    苏夜瞬间从伤痛中惊醒。

    满地的阳光明晃晃的,恍惚中有隔世之感。

    那天,苏夜爬山顶坐了很久,看着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去,上弦月一点点升起来。心里空旷得就像冷风掠过的荒地。黎明时分,露水有些重,衣衫潮润润冷冰冰的不舒服。月亮隐隐约约的,东方的启明星一闪一闪的甚是明亮。渐渐的东方有些泛白,渐渐的又有了一点点红意。苏夜看着那一点点红意渐浓渐艳,心里腾起薄薄的凄凉。

    他认识红媚不足一百年,鞍前马后的跟了她八十几年。红媚嫁给他活蹦乱跳不过一年,自从红媚嫁给他视若珍宝,爱逾性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才让她这么无知无觉的躺了一万年呢?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过了这一万年的。仿佛光阴果真似箭,迷迷糊糊的,一万年就这么溜过去了。都没来得及让他想明白什么。现在想起当初看到七零八落的红媚的样子还是通心彻肺的疼。涂青说,她会醒。这些年来,总是梦到红媚哭诉她冷,隐约还能听到小狐狸细细的哭声。每每从惊痛醒来,不是没想过毁了那合籍双修了的内丹,放红媚跟孩子安安心心去投胎,只要自己紧随其后,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每每下定决心要毁了内丹时,总会想起涂青的话。

    “不就是一万年吗?苏夜难道你自己都等不了这区区一万年吗?是生是死,总得要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吧。现在毁了这颗内丹,你就是亲手杀了老婆孩子的凶手了。”一念及此,万般无奈,只能再念《往生咒》。

    当年朱醨问他,既然要念经,为何要选《往生咒》。他并未回答。但他自己清楚,他其实根本不信她能醒过来。他怕她真的醒不过来的时候再念《往生咒》已经来不及了。没曾想,沧海桑田,万年不过朝暮,刹那却成永劫。

    太阳已经完全跳了出来,强烈的光很是晃眼睛。苏夜眯着眼看了一眼太阳,抹抹脸,起身抖抖衣上的尘埃,背着朝阳走下山来。不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守了这么些年,等的就是红毛狐狸醒过来。

    “一万年不醒,无妨。我等两万年!三万年!万万年!总会有醒的一天。”

    逆光的苏夜艳丽的脸显得有些沉郁,白衣被山风吹得飘飘荡荡,放佛他才是天地间一缕找不到归途的孤魂。

    沿途遇到两只新婚燕尔的狼妖出门散步,远远的朝他行礼。他魂游天际,目空一切,这两只狼妖哪里能入了他的眼?也就这么飘荡着从狼妖身旁过去了。

    看他走远了,一只狼妖挽住另一只狼妖的手,咋舌道:“天爷!我看要糟。这老狐狸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吓得另一只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嘴,急道:“你还想被丢一次啊!”

    一抬头,苏夜早走远了。

    苏夜在山里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整天,别人叫他,他也不应。有胆大的小妖精抱住他的腿撒娇,要糖吃。他也含笑带着去卖蜜饯的颜欢店里买了,一一派发。明明很正常,却看得人心里发毛。

    “怕是犯了癔症。”众人揣测。

    幸好在太阳摇曳着拽下最后一丝亮光之后,他飘回家了。

    “还好,病得不是很重。”众人道。

    苏夜推门进屋,颓然萎在躺椅中,连房间门都不敢靠近。他总觉得他的喜怒哀乐红媚是有感应的,所以难过的时候总躲得远远的。

    半晌,苏夜起身,抄起桌上的半壶凉茶向房间走去。

    “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苏夜手里的茶壶从手上跌落,碎在脚前。

    床上的红毛狐狸调了个头趴着,脸冲门,媚眼如丝,像是要做个凶恶的表情,却因为长久的沉睡有些有气无力,威慑力大减。

    苏夜一时反应不过来,杵在门口怔怔望着红媚。手足无措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媚瞧他一副傻样,张了张口,“你……”方觉声音嘶哑难听、四肢酸麻胀痛难以言表。万年岁月,终究不是风过无痕的。

    苏夜见状忙上前去捶腿揉肩。一如从前。

    眼泪在红媚眼眶里转啊转,眼看要掉下来了。

    红媚素来要强且好面子。从没在苏夜面前有过半点示弱。苏夜知她性子,在她面前向来都是做小伏低。半点不遂她的意都不曾出现过。

    见她红了眼眶。怕她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便支了个理由道:“你刚睡醒,饿了吧?油腻的不易消化,我给你蒸碗鸡蛋羹怎么样?”

    红媚忍了忍眼泪,哽咽道:“这一觉睡得有点长,还没缓过劲来也不想吃什么。你一定要做的话,鸡蛋羹也好,做清一些,权当水喝了。”

    苏夜点头应了。进了厨房整个人都还愣愣的,抖抖索索的摸出几个鸡蛋,迷迷瞪瞪的敲开。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碗里满满一碗鸡蛋壳,蛋液在脚边淌了一地。急得抖抖索索,不知道红媚等了这么久,得饿成什么样子。也是直到此时他方才彻底醒过神来:红媚醒了!

    又怕是做梦,醒来就空欢喜一场,又急急忙忙奔到房间,见红媚在浅浅掩映的珠光下睡去,心里一抖,喃喃道:“我就知道是我做梦没有醒……”

    红媚支他去做饭其实也不是真饿,只是等了半晌,见他还不来倒真觉得饿了。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身上又没有力气,只得闭目养神。听到苏夜进来的声音,想吓一吓他,就装个人事不知的样子。

    她现在固然是一只万年的狐狸了,但是却是一直睡了一万多年的狐狸。年纪上去了,心智没赶上。她知道苏夜受了很多苦,奈何这些苦她都没有经历,甚至没有看到。如何能体会苏夜等她醒来等得不相信她会醒过来,又不敢不信她会醒过来的心情。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的稻草,以为能救命一般,苏夜在万念俱灰里求一线生机。真浑噩昏然倒也还好,偏生他还清醒。

    这其中的苦楚,红媚一条方化形不就的狐狸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只是红媚听得耳边苏夜声音不同往日,是他极难受时才会有的样子,她纵暂时不懂他的苦,却是真心疼他,也知道自己把他吓坏了,赶忙睁开眼睛朝他笑一笑。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狐狸形,这一笑,着实也没什么笑意。

    苏夜却陡然活了。灰败的面色瞬间倾国倾城的神采飞扬。一个劲凑脸到红媚爪子前,耍赖道:“媳妇,你抽我一巴掌,使劲抽!我看看疼不疼!疼不疼!”

    红媚从善如流的抽了他一嘴巴。爪子尖尖,挠出了几道浅浅的血印子。苏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村里蛇精写的本子,从来都是说亲人离别太久,终于相见是要嘘寒问暖、抱头痛哭的。自己看到红毛狐狸醒了,真是一点也不想哭,大约是红媚一直都在自己眼前吧?或许是因为红媚最讨厌公狐狸哭哭啼啼的了?不论如何,这样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要哭呢?

    苏夜高高兴兴蒸了鸡蛋羹,一点点喂红媚吃了。

    红媚初醒,精神不济。吃了鸡蛋羹就有些萎顿。苏夜哄她说了一会儿话,消了食,才让她睡了。

    苏夜看她又睡着了,脑子里却一点也不想不起方才到底与红媚说了什么,红媚又说了什么。只觉得满心的满足喜乐。却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从蛇精那里翻出来的本子,里面有一句话:“人间别久不成悲”。

    蓦地,一万年积攒下来的心酸翻滚而上。曾以为起死回生不过痴念,度尽劫波终难再见,却在无望的等待中,悄然已是万年。

    原来自己不是不想哭,而是早已过了会哭的时间了。

    苏夜见红媚睡得深沉,坐在床沿上,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含笑轻声道:“一万两千八百五十四天,你终于醒了。这么多年,我连报仇不敢想……我就怕伤了人命我过不去天劫,你怎么办啊……”

    “你被人伤了我也曾经想要全天下的人来陪葬,可是我想要救活你。就不敢想报仇了。千年万年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我是真的想通了。”苏夜顿了顿道:“万物存在自有天道,人要杀我们,取我们的皮毛大概也跟我们喜欢吃鸡一样。人伤你,我痛不欲生。我每次抓鸡,雉鸡精也抓狂。”

    “又看到这谷中诸多藤精树怪,就算我吃了一万年的素,保不齐它们也疼也恨也生离死别。”

    “后来……就这么想通了。不怨人家,只怪我们命不好吧。”

    “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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