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气温骤降。一出单元楼,冷风扑面。

    自行车停在小区门口,叶然皱眉:“等很久了?”问完她又抢在对方前面自答,“没有,我也刚到。”接着嗔怪,“建议你说谎时收一收笑脸。”

    女生笑靥如花,语气轻柔:“我怕让你等着,你会冷。”

    这人说话时哈出了一口气。白雾为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一缕动人的气韵。浅蓝色毛衣领上有一圈茸毛被晨风拂动,贴着她白净的颈项,一晃一晃,惹得人心里发烫。

    叶然慌忙搜索《逍遥游》,按下播放键。浑厚的朗读声响起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洗发水味道不错。走吧。”

    “是吗?那我把链接发你。”

    今年春节在1月下旬。胜蓝的规矩,小年前一天放寒假。满打满算,距离期末考试还剩半个月。

    照例,考前要组织家长会。

    大课间,辛琥一本正经:“本周五,不允许有人说家长临时有事来不了。”

    呷了一口茶,他补充:“也不允许有人临时租借父母糊弄我。”

    大家:“”格格巫以前的学生还挺逗。

    其中一个以前的学生转过身,一脸贼笑。

    “叶神,扎心不?”

    “起开,辣眼睛。”

    钟塬伸长舌头去舔下巴上的番茄酱:“苏格拉底说过,做人偶像包袱不能太重,知错要改。”

    “没做错认什么错?”

    “死鸭子嘴硬。”嚼了几根薯条,不说话会憋死的钟塬立刻去叨扰右边女生,“白马我跟你说,格格巫刚才那两句,是在刻意提醒某神。”

    女生右手托腮,微笑以对。

    “你想不想听?”

    “反正你肯定会说。”

    “知我者,白马也。”

    钟塬眉飞色舞,娓娓道来,笑得前仰后合。两分钟后,他被弹了后脑勺。

    “你怎么跟草儿一个臭毛病?”钟塬双眼瞪得滚圆,“莫非你俩真有情况?”

    “叶神你可千万别。你要敢眼瞎,我就用薯条上吊。我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把你的眼睛擦亮。”

    “戏精”一秒变脸,随即声泪俱下。

    叶然扶额叹息:“就不该理这货。”

    去年家长会,宋樱在外地出差,叶盛川答应要参加。午饭时他突然发来信息,说公司有事脱不开身。

    叶然找宋明临时救场,对方满口答应。

    一小时后,人还未走到跟前,叶然已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就喝了两杯,不碍事。”宋明信誓旦旦。

    三小时后,其他家长离去,宋明还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

    被叫醒时,他说的第一句是“吹了这瓶就撤”,下一句是“账单你来结”。

    后来,叶然在辛琥桌上看到了家长意见单。学生姓名那一栏,宋明填了“宋福贵”,关系是“父子”。

    这事被钟塬取笑了大半年。

    “叶神,恭喜你为胜蓝‘家长会史’涂抹了浓重一笔。连你的性别都记错,就特别非常极其离谱。话说,是不是你给的出场费太少,他才中途变卦”

    钟塬时不时拎出此事聒噪几句,但叶然从未因此埋怨宋明。

    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她认识宋福贵。

    那是一只萨摩耶,宋明出狱后买的,养了好些年,他一直对这狗疼爱有加。不过,两年前莫名其妙送给了一个朋友。

    晚上一进门,宋樱正在客厅打电话。从言谈中,叶然听出,宋樱本周四要去杭州开会,周日回来。

    看来,又指望不上她。

    饭桌上摆着大盆小盘,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不用看叶然也知道,全是外卖。

    把菜热一热,倒进盘子里,再端上桌,宋樱就自诩做了一顿饭。

    早前叶然曾建议直接用包装盒,宋樱不同意。

    “你不懂,生活需要仪式感,我这套盘子可是青花瓷,精致得很。”

    叶然吃了一筷子小炒肉,麻味上头。

    “你吃饱吃好,我今晚有事,先走了。”

    “嗯。”

    “妈妈爱你。”

    “嗯。”

    半小时后,叶然清洗碗筷时,一不小心打碎了汤碗。

    上弦月穿过浓厚的云层,半遮半掩,光芒微弱。

    写完作业,叶然看了看手机。两条新链接。是白浔给猫选的衣服。

    【夜兔】:嘟嘟和啾啾穿,哪件更好看?

    现在,叶然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毕竟,有些人取名纯粹一时兴起。

    上周白浔拿起小方盒,脱口而出三个字,从此那盒子有名有姓。

    姓:扁。名:花花。

    尽管每天都被前桌和右上方“洗脑”,但叶然从未喊过这土掉渣的名字。

    【!】:野生动物不需要这些。

    【夜兔】:可今年比往年都冷。

    【!】:放心,它们会照顾好自己。

    发完这句,叶然愣住。这是叶盛川最常对她说的话,耳熟于心。几秒后,听到“叮咚”声,她才回过神来。

    【夜兔】:我还是很担心。

    【夜兔】:红色这套喜庆,你觉得呢?

    【!】:听你的。

    叶然曾问白浔既然很喜欢小猫小狗,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白浔说不方便。沉默了好一阵儿,她低声说:“我怕它们跟着我,不安全。”

    身旁之人梨涡浅笑,但叶然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的忧愁、伤感,甚至痛苦。

    白浔惯用的告别词是“注意安全”。哪怕叶然就站在小区门口,距离单元楼不过百米,她也照说不误。对安全的渴望,似乎深入她骨髓。

    不知为何,那晚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叶然心里异常难受。

    聊天的最后,白浔会发语音。

    “做个好梦,晚安,晚安,晚安~”声音越来越柔,如微风拂过。

    叶然照常会回复“你也是”,再发一个“明天见”的表情包。

    返回界面,找到【天行健】,叶然深呼吸两次。她在脑海里设想,此时叶盛川在做什么。

    晚上11:30,他或许已经回了家。

    另一个家。

    他还会像以前那样长期在书房“安营扎寨”?他还会留给身边人忙碌、焦躁、怒气冲冲的背影?或者,他只是静静看着梁舒的睡颜。

    那天见叶盛川神色慌张地抱起梁舒,叶然就知道,他很珍视那男孩。

    老来得子,疼爱有加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从此,叶盛川将陪伴爱子成长。童年、少年,陪他步入社会、娶妻生子

    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不过弹指一瞬。

    手指搭上九键,犹豫片刻,叶然关闭app。

    她从抽屉里取出塑料包,最后看了那手链一眼,把东西放去宋樱的首饰盒。回房后打开《巴啦啦小魔仙》,二倍速看完一集。等心绪平稳,才又拿起手机。

    她明白宋樱这几年的煞费苦心。但她不需要。她讨厌被人可怜。

    闹钟三针并立,指向12:00。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小妮子有何指教?”

    “下周一我有个家长会,我妈要出差,我——”

    “明白,包在老舅身上。”

    叶然正要挂电话,对方又磨叽起来。

    “你班主任换了吗?去年那个,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可不太好。”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记得去年是哪个。”

    屋外冷风吹得电线杆“呜呜”作响。拧好八音盒的发条,在悠扬的旋律中,叶然拿出早上包豆豆给她的两篇范文看起来。

    字迹依旧娟秀。

    曾经这黑色笔迹流淌出的句子是:“天空邈远,在奔向幸福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战无不胜。”

    现在映入叶然眼帘的是:“绞刑架下的幽默不合时宜,直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在疤痕上点缀宝石。”

    曲子还在继续,她看完文字,把稿件放回了文件袋。

    音乐暂停,听清“噔——噔——”声并不有序,白浔急忙迎出去。

    红色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它的主人已烂醉如泥。这人大咧咧瘫在地上,旗袍开叉过高,有些不忍直视。她大腿、脖颈上红印不少,还有几处青印。白浔司空见惯。

    “姑姑,醒醒。”

    白桐浓妆已花,眼线和口红抹得满脸都是。

    “姑姑。”

    白浔又喊了三遍,对方双眼紧闭,偶尔夹着几句呓语。

    看来轻易叫不醒。白浔费了些力气,才把“这摊泥”就近拖上沙发。

    11月底本市就通了暖气,客厅里温度适中。

    把被子和枕头拿来,安顿好醉酒之人后,白浔从冰箱里取出两天前用剩的材料,开火熬煮。

    15分钟,一碗醒酒汤端上桌。

    最近半月白桐的醉酒频率明显上升,白浔有些担忧。

    “姑——”

    另一个“姑”字还没出口,对方双眼微睁。

    “我待你好吗?”

    每次半醉半醒,白桐都会连环拷问。

    “我够不够漂亮?我是不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人?你妈要是来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有时口误,她会把“妈”说成“老婆”。

    不管白桐如何发问,白浔给她的回答都很确定。

    “你最漂亮。你对我最好。我不会离开你。”

    得到称心如意的答案,白桐坐起身,吸溜醒酒汤。才喝了两口,她已泪如雨下。

    白桐不常这样。

    表妹夭折时,白浔六岁。她记得当时周围哭声一片,唯独白桐很克制。

    再过一年,白佳仁酒精中毒离世。葬礼上,只有两个花甲老人痛哭流涕。那天白桐要主持大局,她从头到尾冷静又干练。

    白浔记得,当时奶奶打了她两巴掌,可她还是没能挤出一滴泪。混乱场景中,奶奶说的那两句话,她倒一直铭记于心。

    然后到了前年,老人先后溘然长逝。

    看惯了白桐隔三差五和不同女人互喷口水或拳脚相向,看她流泪,白浔有些手足无措。

    “几点了?”

    “一点多。”

    “你快去睡。”

    “没事,我陪着你。”

    白桐抽噎了一阵子,渐渐平和下来:“家长会那天我保证清醒。”

    “好。”白浔补充,“周四也不能喝。”

    “你妈不配带走你,她要是敢来,我就跟她拼了。”

    白浔笑起来:“又杞人忧天了不是?”

    杨佩也许从未想过重返这片土地。展开新生活的人,根本无暇回忆年轻时的小插曲。正如白浔常听到的那样,“你妈从没想要生下你。”“她一卸货就跑了,连看你一眼都不肯。”“她早就找好了下家。”

    那个女人确实冷酷,17年不曾露面。

    那个女人也够神经,每年都会打钱过来。

    有时白浔觉得,杨佩的存在就像一口井,一口无法填满的虚无之井。而她,只能以一些迷人的想象,把井盖盖上。

    这一夜,屋外冷风呼啸,屋内一片寂静。透过窗帘缝隙,可见夜幕深沉。

    黑色是最肮脏的颜色,它看着痛苦、煎熬和无助,却闭口缄默。黑色也是最干净的颜色,它包容所有色彩,对一切无差别善待。

    横竖睡不着,叶然合上漫画书,摊开一份数学卷,开始填答案。

    手机屏亮了,是有人发来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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