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轩来到戚萝的寝殿外,守门的侍女见她来了,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为她打开寝殿的大门,迎她进去。

    自谷神祭典之事过后,戚萝足不出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谢绝见客,连肖子渊也不见。萦轩受子渊之托前来劝慰,到了门口,仍有些踌躇,肖子渊都不愿见的她,是否会愿意接受自己的探视?

    步入内殿,只见帐幔撩起,戚萝倚坐在床,望着窗外出神。

    萦轩看不见她脸上的情绪,但她的侧影,落寞无比。

    几日不见,她清瘦了许多,萦轩默默走近她的床前,看了一眼窗外,大草坪上的那棵神樱树一览无遗。

    “你知道即焚草吗?”萦轩尚未开口,戚萝先淡淡地问起。

    萦轩目光移向握在戚萝手中的一截扎得整整齐齐的淡黄色干草束,她伤口复原后听肖子渊分析过谷神祭典的种种蹊跷。那是一种泽□□有的植物,丁点火星或大力摩擦就能焚烧,因此得名“即焚草”。那些身着新衣的朝臣皆是与裹澜政见分歧的亲肖一派,裹澜暗中命人将即焚草编织入新朝服里,分发给这些反对自己的大臣们,这就是蓝衣朝臣无端自燃的原因。

    然而,为何裹澜自己的服饰也要加进这种即焚草呢?

    肖子渊说,这只是裹澜困兽犹斗之举。

    “母王死后,最疼我的就是二姨了,三舅长年驻守边境,关系疏浅;只有二姨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对我呵护备至。或许你们会认为这是她觊觎王位所表现出来的虚情假意,可我这些年来所感受到的温暖,却是真的。”戚萝说话时,情绪低落,目光依旧停在草坪上的神樱树上。

    “她恨我,大抵是因为我不争气的缘故,我伤了她的心,才会迫使她做出这种种大逆不道之事…即便如今我想改过,也再无机会了,她回不来了,她像母王一样…回不来了。”戚萝话音微颤,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想…逼得裹澜狗急跳墙的根本原因,应该是我的出现导致的。所以…是我向你赔罪才对吧?”萦轩苦笑,看着戚萝慢慢转过来的惊愕的视线。

    “你知道了?”

    萦轩摇了摇头:“只是猜到了几分。我不是个聪明人,但好歹也会看眼色,从裹澜对我说过的话及她的态度,还有祭典上你俩的对话,我察觉到了一些苗头罢了。”戚萝一听,羞愧地低下了头:“抱歉。”

    “所以呢?我是什么人?”萦轩斩钉截铁地问。戚萝缓缓抬眼,眼里饱含悯色:“你是我四姨铃澜之女。”

    “母王是嫡女,名唤希澜,有三弟妹:二姨裹澜、三舅葛玛和四姨铃澜。四姨向往逍遥自在的生活,后来爱上一个外族人,被外祖母逐出王庭,下落不明。而母王自生我以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曾说四姨本是接任王位的最佳人选,奈何已寻不到她的踪迹。”戚萝娓娓叙来,露出了十分怀念的微笑,“其实母王不知道,四姨每逢谷神祭典都会偷偷回宫缅怀。我六岁那年,机缘巧合下撞见了偷偷入宫的四姨,我帮她保守这个秘密。认识她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每回她偷进宫,我替她打掩护,她给我带来别样的小吃和玩物,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有趣的人。”

    “然后有一天,四姨来找我,还带上了你。”

    听到与自己相关的回忆,萦轩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她看向戚萝,正好碰上了戚萝亲切真诚的眸光。

    “四姨带着你,来和我道别。她说年久失修的宫墙开始修补了,她不能再来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你的眼睛像极了四姨,只不过那时的你双目无神,呆头呆脑,与美丽动人的四姨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然后我才了解,与四姨私奔的那个外族人并没有带四姨远走高飞,而是在泽西偏安一隅,过着平凡安定的生活。可好景不长,外族人英年早逝,四姨决心带你背井离乡,离开这片伤心地。继承王位后,我便悄悄地打听你们的下落,可惜得到的消息却是,在东西交界处落脚的你们过得很是艰难,四姨更是被无辜毒害,而你亦不知所踪……”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了你。但二姨一直以四姨的作风为耻,尤其知悉母王本意禅位于她,更是忌惮她的存在…我怕惹恼二姨,所以闭口不提,可还是让她起了疑心。”戚萝边讲边下了床,翻箱拿出一个梨木玉香盒,启开呈于萦轩面前,“有些缘分,冥冥之中是注定的,一如你的出现,兴许就是上天的安排。”

    萦轩看了一眼盒中物:“什么意思。”

    “这是泽西女汗持有的专属信物——月印。由苍北寒山千年而生的寒玉所制,寓意七窍玲珑。我自问毫无当王的才干,而恰好你出现,加上你是四姨的孩子…也许你,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置。”戚萝将木盒再往前递了递,眼中尽然诚挚。

    萦轩又端详了一眼盒里的月印,月牙状,晶莹剔透,宛如一枚永恒不化的冰块,惹人爱不释手。然而她并未接,反倒笑了笑:“你这个决定会不会下得太草率了?但凭一眼就认定了我的身份,也不滴个血或是别的措施求证一下,万一我不是呢?”萦轩的质疑不无道理,戚萝神色不免黯淡了几分,但眼眸的光却是坚定的:“是,我毫无凭据,可我不认为我的判断有误。因为你的眼睛和四姨如出一辙,我不会认错,旁人不信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只有我见过后来的铃澜和你。”萦轩不为所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呢?眼下这烂摊子,你想推卸给我不成?再说,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得比你好呢?”戚萝听了,无力地说:“我做不好,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王。”

    看着戚萝无助的神情,萦轩不由心生怜爱,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她多少是相信的,「亲人」这个温暖的字眼,让一直以来孤身前行的她,获得了少许的温存。

    “戚萝…事情还未做起,就开始极力否定自己,是不可取的。做不好难道就不做了吗?你是泽西的王,你的子民还需要你守护……”“不!他们肯定怨恨我!怨我这个无用的王!”戚萝撒手抱头,蹲下身,很是苦恼。萦轩轻叹了一口气,扶她起来推向另一边窗台,这面窗户正对城墙,城门四周的景观尽收眼底。

    “用双眼看清楚些,城墙上有什么。”萦轩敦促道,戚萝含泪睁眼,仔细眺望——城墙的墙头挂着许许多多五彩丝绦,是专为王族祈祷用的彩色丝绦,其意义象征民众对王的祝福。

    “你的子民依然爱戴你,纵使其中有贬斥的声音,你也要勇敢面对,不能再像从前这般吊儿郎当,王要有王的姿态,你要学会成长,才不辜负你的母王和拥戴你的子民。”说着,萦轩将戚萝紧紧拥入怀中,“戚萝,谢谢你给了我归属感,别怕,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王。”

    萦轩激励的话语,令戚萝重新感受到关爱,她默默回抱萦轩,泪水潸然:“谢谢你…表姐。”

    “戚萝,我有个请求。”萦轩松开双手,正色道,“我的身世现只有你知我知,既然它本就是个秘密,那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你不想认祖归宗吗?”戚萝不解问道。萦轩笑着摇摇头:“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位置,何必强求呢?我有我向往的地方,不过,你若有需要我的时候,我必定随时候命。”

    亲情,一种久违的情感,当真的属于自己的时候,原来,是那么暖人心扉。抛开王权富贵,得知在这个时代,上天毫不吝啬地赐予了一份温情,李萦轩由衷地心存感激。

    入夜,萦轩带着羞赧的戚萝前去和肖子渊兄弟见面。

    而另一边,落澄的房中,木诩烟又一次不请自来。

    落澄一人下棋,对木诩烟的登门造访视若无睹。“你欠一个对弈者。”木诩烟在落澄对面坐了下来,自斟茶水,牛饮了两杯。

    “我听说了,你为救一个绝色女子,以命相护。”木诩烟坏笑道,落澄深思棋局,置之不理。“不说话,我权当你默认了哦。呵呵,小白头,向来不问人情世故的你,竟然动情了,师姐我很是欣慰,日后我定要会一会这位绝代佳人。”木诩烟玩味地笑道,一片银叶从她眼角边掠过,稳稳扎在门框上。

    木诩烟瞟了一眼门框,嘴角的弧度更为明显,却别有深意。

    “你若敢动她,我誓与你水火不容。”

    落澄直言正色,凛冽的目光震慑到了木诩烟,然而她并未表现出来,用一笑掩饰。

    “呵呵,小白头,动怒伤身,少怒为好。我还听闻你满腔愤怒地从花瑶手下救走一名女子,想必也是她吧?我是越来越好奇这名女子的存在了。回见~”

    木诩烟走后,落澄恍了一会儿神,着手收拾局上散乱的棋子。没错,他动怒了,当听到木诩烟说要接近李萦轩时,他失去了冷静。在一向辣手无情、蔑视人性的木诩烟面前,他没有好好控制自己,让木诩烟窥见了自己的内心,确实失策,然而比起这,他更担心萦轩受到伤害。方才她的话语里可听出,她与向来玩弄人心的花瑶为伍了,这又是一桩棘手的事情。

    落澄心不在焉地将收起的棋子倒回棋笥中——不知从何时起,有关李萦轩的事,他已无法镇定自如,情难自已,是不是其中的缘由所在?泽西内乱基本尘埃落定,她会跟自己回去吗?她愿意吗?

    落澄推开窗,春风拂面,月色醉人,冬天是真正地过去了。偏过头,正巧看见那位一身素衣的伊人立于神樱树下。

    「若你不愿随我回去,我必不会勉强…但至少,让我的心意在你心上扎根。」落澄想着,匆匆离开了房间。

    春有凉意,所幸冬的寒冷已全然散尽,萦轩站在神樱树下,心情舒爽。

    「好想与他一同赏樱呐……」

    正想着,含蓄空幽的箫声由远及近,萦轩侧过脸,那人一袭白衫缓缓而来,所见即所念,这是最幸运的事。

    「我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个人的喜欢呢。得之所幸,不得是命。我一直深信这个道理,他曾说他是来带我回去的,我应该回去吗?那个地方…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来到萦轩面前,落澄收起了紫玉竹箫,从怀中拿出一份白帕子包裹的物什递给萦轩,萦轩接过打开一看,竟是数张手制的伤疤面具,不过此次面具不同从前,看上去应是敷贴两颊所用。“这是?”萦轩不解地抬眼,落澄沉吟一会,道:“随我回去吧。”

    萦轩叠好布包,垂眸不语。

    “我尊重你的意愿,若你不想,我亦不勉强。”落澄又道,“我更改了面具的款式,这样你行走江湖时便不怕碰到旧识,同时我也调整了其中的材质,即使夏日大汗淋漓也不会轻易脱落,但遇水依然会化,在外闯荡仍要多加小心。”交代完毕,落澄侧过身,仰望神樱树因风扬起的花瓣。

    樱花如雨,纷纷落落,萦轩看着落澄俊逸宁人的侧颜,心中感触良多,不知不觉,来到这个时代已将近半年,期间发生了不少的事,从冷眼待人到似水柔情,萦轩似乎感受到了落澄的转变。他总在照拂自己,不管是他的本意,还是曾经受人之托,萦轩已不想再考究,她自问没有闯荡江湖的冒险精神,当下这一刻,她只明了一件事:她想留在他身边。

    “我喜欢你/妳。”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两个人讶异地看向对方——

    不曾想,这种巧合是如此让人欣喜若狂,两情相悦,难能可贵。

    四目相对后而又错开,一个羞涩低眸,一个抿唇忍俊。

    父母的鹣鲽情深是他的憧憬,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亦是他心中渴望,但他不奢求,一切随缘,安之若素。他本已做好单相思的准备,如若她心属他人,他就默默护她一世周全。

    所幸,她喜欢他。

    她原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毫无分量,更别妄想他会对自己情有独钟。然而当那句「喜欢」灌入耳畔,她便知晓,她得到了眷顾,愿望成真。

    他也喜欢她,真好。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们再次把视线落入彼此的眼睛里,只见对方双眸生辉,熠熠夺目,引人沉沦。

    “送你。”落澄将紫玉竹箫赠予萦轩,他留意到这姑娘十分中意这支箫,每每拿出来吹奏,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萦轩得到喜爱之物,自当欢喜,想着要反馈,周身搜寻个遍,才发现自己朴素惯了,既没有好看的头钗发簪,也没有漂亮的手绢帕子,正要泄气时,忽然想起了当臂钏戴的白金镯子,于是动手把它从手臂推下,欲取出,却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她这么做。

    “奇怪,怎么取不出来?”萦轩有些着急,使劲推扯,徒劳无果,手腕还被刮出红痕,落澄见状,连忙按住她的手,制止她“自伤”的行为。“抱歉,我是想回馈你一份信物,眼下只有这个镯子合适,却怎么也取不出来。”萦轩沮丧道。落澄打量了一下她手腕的白金手镯,温柔地回道:“这镯子看着像个稀罕物,既然取不出,就好生留着,别因此弄伤了自己。至于信物…何须计较它的形态。”

    说着,落澄俯首吻住了萦轩。

    萦轩微微吃惊,虽然他吻得生涩,却温柔至极,于是轻轻合眼,任由这份柔情停在唇齿间,如梦如幻。

    翌日,泽西的城门被一人重重地敲响——

    门卫来禀,击门者自称是肖氏皇朝御林军统领慕容明锵的家臣萧凌。

    “萧凌越境前来,定是明锵授意,恐是皇城生事。”落澄臆测,使原本愉快的聚餐陷入一片惶然中。

    戚萝传召来者,是萧凌无误。

    “萧凌,是慕容统领差你来此的吗?”肖子渊问道。萧凌一一施礼后,方回道:“回九殿下,是主人命我快马而来,告知殿下及白先生——晴妃娘娘于数日前诞下一名男婴。”

    “什么?!”肖子睦激动地弹起来,众人同样惊诧不已,难以置信。“我入御医司至今,不曾听闻晴妃有孕,此消息如此突兀,确凿可信吗?”落澄不思其解,再向萧凌确认。“确凿无误,陛下已昭告天下这一喜讯,并下旨元宵后晋封晴妃娘娘。”

    “夙沙一门与老三老五他们本是一丘之貉,如今夙沙家的女儿更为他们添置了一个筹码,九哥,往后的路我们会更艰难。”肖子睦一本正经地对肖子渊说道。

    “从怀胎到生产,竟未走漏一点风声,如此隐秘且滴水不漏…怕是得到了父皇的默许。”肖子渊沉声分析,顺势看向正在思忖的落澄。“我接管御医司不久,只初步了解后宫各宫有固定的御医请脉,未有深入熟悉司中各项事务,抱歉,子渊,是我疏忽导致的过失。”

    听到这,萦轩低下了头,他的疏忽是有原因的……

    “回殿下、先生,还有一事……”萧凌顿了顿,神情更为沉重,“陛下为庆知命之年得一麟子,曲赦皇城,在宗祠思过的三殿下和五殿下也列入在内。”

    萧凌的二次回话如同晴天霹雳,重击肖子渊兄弟二人,阴霾笼罩在他俩的眉间,愁云惨淡。“子渊,看来我们必须即刻启程回祉云都。”落澄若有所思地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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