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任家祖宅的路上,岑湘一句话也没说。

    如秦晔所料,他们三个配合着解决一堆没有战术阵法和武艺并不精湛的杀手不算难事。即便中间颇费了番功夫,最后也都还算有惊无险的将人料理了。

    这一番鏖战足足打了两个时辰,丁令德身上也挂了彩,好在他皮糙肉厚,只是些皮外伤,并不妨事。

    岑湘以剑驻地,低头默默抵挡从胃中翻涌上来的血腥气。

    那头的任家人还在与秦晔攀谈:“在下是任家的管家,从了主家姓,名叫任豪爽,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鄙姓袁,单名一个野字。”秦晔简单介绍。

    岑湘心下有些狐疑,他在外头报的假名,居然是跟着元妃姐姐姓的。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有许多都突破了她十几年以来的人生见识,还有秦晔那显然不俗的剑法……相比这些,他喜欢跟养母一个姓,倒也没那么新奇了。

    任豪爽拱手道:“几位救了我们任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如今夜就到任府上做客吧,正好家里备了些好酒好菜,这些贼子觊觎我们任家家财,已入了黄土的人想来是无福消受了。”

    他们几个打了那么久,此时夜色已深,确实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补充补充体力了,便也都没有拒绝,跟着任豪爽去了任家。

    而任豪爽所说的好酒好菜,自然是任家二老爷任邱平的丧宴。

    虽是解秽的酒宴,赶来吃席的人也因为其中不少是混在哭丧队伍中的杀手,早已魂归西天,少人参与,嚣嚷便也少了几分,但一行人到了任府,才发现即便只是在任府守家的佣人护院,外加外头前来吊唁的生意伙伴,这任府上下也已经足够热闹。

    先前这他们护着的任家人马已只剩孤零零几人,这其中还包含那对貌美的遗孀,几个人皆是哭哭啼啼的,好不可怜,直到回到任家老宅,被仆人们前后簇拥着入了府,一时间周围又是八方而来的富商挨个安慰,再不复先前凄惶的景象。

    任家两位老爷膝下皆无男丁,却又都英年早逝,近亲只余一个任邱礼的遗孀梁红玉与其女儿任淑。

    梁红玉自送葬的路上便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此时回了任府,面对各路的慰问,也只是柔弱的啼哭,双眼哭成了肿泡,说不出话来,干脆埋头在任豪爽怀里,只作悲痛状。

    那管家任豪爽忙着安慰一家主母,也没功夫待客了,反倒是理应被保护的任淑站了出来,冷静而周到的接待着每一个来客。

    月上中天,原本有些纷乱的任府总算恢复了秩序,客人一一入座,丧宴也算正式开席。

    定睛一看,那菜色竟是山珍海味,雕蚶镂蛤,不愧是绥城出了名的富户,虽然是倒头饭,那菜色却丝毫不逊宫中的美食佳肴。

    任豪爽一桌桌敬完了酒,终于来到了他们这里,他酒喝得多了,满面红光,仿佛今日吃的不是丧饭,而是婚宴。

    他端起一壶酒,热烈道:“今日我们能活着回府,还要感谢诸位壮士,来,我先干为敬!”

    说着便自顾自将酒一饮而尽。

    这一桌子皆是刚刚共患过难的,自然也不好拂他的面,一一站起来回敬了。

    秦晔意思意思起身抿了口酒,待任豪爽走远,淡淡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岑湘。

    她最近风餐露宿,原该饱食一顿的,但岑湘却没什么胃口。

    她一下下扒拉着面前的食材,只觉味同嚼蜡,最后干脆用筷子串了块玉米,将玉米粒一颗颗地咽进嘴里。

    “你是第一次杀人。”秦晔忽然出声,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发问。

    “啊?”岑湘还在发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片刻后她又点了点头表示默认,接着继续吃玉米。

    她日常算不上如何调皮捣蛋滔滔不绝,但大多时候是活泼善言的,此时的状态实在有些沉闷,好在神情还算平静。

    秦晔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就这样一桌子都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

    “啪——”

    “啊!”

    清脆的拍手声自角落传来,伴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叫。

    秦晔和丁令德回头看去。

    岑湘摊开双手,雪白的掌心里躺着一只血色朱红的昏虫。

    “我,我拍死了只蚊子……”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没想到这种天还有蚊子。

    丁令德眨了眨眼,这位小主子在整哪一出戏?

    秦晔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他仿佛很少说这样的话,语速语调和断句生涩的如同一个罢工不想敲钟的和尚。

    岑湘:“?”

    “人命也是一样,有时候你手下的人命比不过你手上的蚊子血,他们先出手欲取你性命,你也不必过意不去。”

    额……他是头一次安慰人吗?

    她第一次杀人其实竟也没那么伤感,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心中却钝钝的,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些什么,师父师娘教过她很多,也包括杀人,实操起来终归还是不一样。

    等等……

    “你……是在安慰我吗?”

    岑湘与丁令德一齐震惊地望向他。

    “你杀一个人便要发这么久的呆,我只是希望你接下来的路别拖累我们。”秦晔停箸,平静的与他们对视。

    “哦。”岑湘再度颔首。

    等等?

    “我可以跟着了?”她瞪大了双眼,被骗的多了,只觉得这话仿佛是狼来了的故事,但心底还是有一丝小小的期待的,之前她缠着要去都死活不让跟着,如今主动提起,是不是代表有戏?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有钱,一边做手工一边赚路费真的很累,更不想继续吃糠咽菜了。

    “没有钗環玩具等一应补贴。”秦晔道。

    “可以。”岑湘爽快的答应。

    “食宿从简。”

    “都行。”天知道除了破庙,她都快睡桥洞底下了。

    “还会需要杀人。”

    额……“没问题。”先答应了再说,遇上杀手这种事的概率应该还是很小……的吧。

    一个人在路上漂泊还没有钱的痛苦她实在不想感受了。

    风景虽好,无心欣赏,更何况她连个买连环画的钱都没有,从前启叔虽然话少,但也算行路上有个伴啊。

    她这阵子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武功精进了,因为路上实在没别的事干,只能默背《斩春光》的心法口诀,也多亏了她“苦心孤诣”修行的缘故,武功有些些许的提升,才能在下午那人海茫茫的战斗中挺了那么久。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哪个方面看,她都该绕着秦晔走的,而不是一次次想办法跟随他。

    无论是那个屠戮母族的战报还是王妃姐姐身上的伤口,都应让她警醒。

    可打从最开始,她便不怕他。

    从前是因为目睹了他在镜湖上那次比武,他精湛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

    她极度自信的以为那样的功夫打起架来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再怎么暴戾的性子,她也能叫他跪下求饶。

    见到王妃的伤口和王府里那个叫做段翊的护卫后,她是有短暂的畏怯的,直到现在,那些他对女人施暴的传闻也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

    可这与她所见到的秦晔并不相同,他虽欺骗她,以她的痛苦为乐,可至今为止并未伤害过自己。

    编造谎言,让她空欢喜一场白白等待固然可恨,但他若不想让自己跟着,完全可以叫人将自己打一顿,她便会干脆的将跟他去蜀中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如今他展露了不同过往的精湛剑法,她更该后怕才是,可他只是言语拙劣的安慰因首次杀人而惊慌的自己。

    种种细节之下,岑湘都不觉得他会是传闻中嗜血暴戾的妖怪,何况从前还有人传他白发虬髯,可他分明是所有皇子中最为俊俏的一个。

    但王妃手上的伤……袖姐姐待她的好并非做假,她那伤口难道做假了不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最让她在意的,还是从他手上使出的那让人惊艳的剑术。

    他虽未至摧枯拉朽,可面对刺客时,连环而多变的剑招也足够势如破竹,以一敌众了,他有这样的实力,为何要藏着掖着?反而选择千辛万苦地去往蜀中,这怎么想都是一个不太划算的做法。

    岑湘心底有些惶然,任家的人以为不过是山匪劫财,可她置身战斗,心里清楚,那些人的攻击,大多都是冲着秦晔去的,况且这山匪又是假扮孝子贤孙,又是暗中埋伏的,倒不如趁着任家人下葬时前去盗取祖宅来的方便。

    从这次人数可观的杀手来看,跟着秦晔实在是个危险的选择,也许失去了王府的屏障庇佑,前往蜀中的道路注定不是坦途,莫怪他当初怎么也不让她跟着,但她撑着这口气行至此间,如若此时后悔,仿佛有些迟了。

    还有今天白天在破庙里看到的那个棺材……如果也是任家之人,尸身保存的那样完好,为何要将尸体停放在那里?

    赵大哥只是看了那个尸体便觉得宋颖有危险,赶来酒馆里便果真见到他的义妹与秦晔等人被追杀,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岑湘光是想着这些,便觉得有些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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