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对当下很多事的感知都比常人迟钝,加上自小的经历,好奇心更像是死了一般。

    周围熟悉的人对此见怪不怪,还将其归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特质,甚至在聊及一些八卦甚至无关学习的事项时还会刻意避着她。

    所以,当武老师病逝一个月有余,消息才传到沈墨这里时,沈墨发觉自己那些惊讶、难受的情绪即使涌出来,都迟的像在演戏。

    傍晚,沈墨独自骑车回家,望着蓝紫色的天幕,耳畔突然响起武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语调:“个骨头哦~好美的云!”

    眼泪霎时止不住地滑落。

    明明说好的,退休了也要天天吃三碗大米饭,等着沈啟带您去重游鼓峰的

    许是上天对沈墨迟钝的泪水分外不满,才会恶劣地、不给喘息的选择“再来一次”。

    沈胜死了。

    这次消息没有延迟,当天就传开了。

    沈胜肢体有疾,一路被勉强拉扯着,坐完小学六个年级的教室,便回家喂鸡喂鸭去了。

    听说意外发生的那天,腿脚本就不便的沈胜不知为何,徒步几十米,去了小学旁的池塘边。

    池塘边沿长满野草,沈胜一个没踩稳便滑下去了。

    池塘其实并不太深,只可惜沈胜又聋又哑,腿还瘸,连站起来被人听到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淹死在了浅塘里。

    听说被捞上来时,手里死死抓着个已经断气的小鸡崽。

    于是也有人传言,他是去救落水小鸡崽才失足落水的。

    猜想有很多,一切解释不了的,最后都化作人们劝慰沈胜父母的一句:

    “娃子苦命,到了时候”。

    娃子苦命到了时候,沈胜的父母也就认了。

    沈胜没了,池塘周围开始加装了护栏。

    沈胜是意外夭折,未到成人年纪,不入家门不进祖地,直接送走烧完,连他骨灰都没被带回来。

    沈墨胃口不佳,吃了几口晚饭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做卷子。

    楼下传来隐隐争吵,像大多数家庭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沈墨发现大人的生活其实并不轻松。

    前段时间,爷爷起夜发生了意外,再也没能站起来。

    哪怕是医者,面对至亲的生老病死,也不尽然能看开。

    生活琐事堆砌,不如意之事本就常见,心态变了,原本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显得格外不顺眼起来。

    从第一次发现父母也会争吵时的战战兢兢,到最后连‘离婚散伙’字眼都充耳不闻,可能也只是长大的一瞬间。

    沈墨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将上面的字一个个涂黑了。恍惚着拿起橡皮,机械地学着沈胜一个个擦掉。

    水渍一滴滴晕染开来。

    “沈胜没了。”

    “武老师也走了。”

    “沈……”

    沈墨扔掉橡皮,伏在书桌上。

    书桌旁的日历定格在冬至,正值周五。

    2012年的12月21日。

    沈胜死在了众人兴致勃勃观望世界末日是否到来的这天。

    对于沈墨而言,2012年之后的世界没有末日,它只是在结束之际,作为纪念,从沈墨身上带走了一个叫“快乐”的东西。

    2013年后的沈墨能明显感受到这件事。

    偶尔闲暇之余,周围人会创造机会,在学习之余亲近大自然。尤其是看到沈墨这样闷闷不乐的,更是会开导她要出门多逛逛,才能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可惜世间万物,在每个人眼里是不同的。

    别人:“你看这树,努力向上生长着,长得多结实啊!”

    沈墨无动于衷,想:“是啊,一看就非常适合我上吊。”

    别人:“看这水,不捐细流,终成江河大海啊!”

    沈墨:“不知道够不够深,能不能一下子淹死。”

    别人:“……”

    世界是美好的,只有沈墨坏掉了。

    等初三倏地已过去一大半,周遭世界万舟齐发,百舸争流,飞驰而过,沈墨却仍像一艘负重难行的老旧烂船,兀自艰难爬行着。

    好在基础够扎实,分数排名也过得去,但这显然不是应有的备考状态。

    各科老师轮番上阵,试图救起这株在丰收到来之际忽然蔫了的好苗子。

    化学老师是个待人和蔼可亲,布置起作业来心狠手辣的胖老头,他曾将沈墨叫去,给予诸多恩赐。

    “墨啊,你要是嫌多,可以慢点交化学作业、周报、练习册、模拟题和竞赛卷……呃,好吧,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甚至,”化学老师胖手一挥,“你上着我的课,突然心里难受,想哭,你出去跑步都可以,只要不出校门,都随你!我同意的!”

    沈墨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让老师放心。

    回头该交的作业还是交,这是她保持和其他人同步的唯一方式了。

    在白天情绪好一些的时候,课间闲暇之余,沈墨喜欢面无表情地托着下巴,静静地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沈墨知道他们在三五成群地说笑,听得见不远处的打闹,甚至有人经过和自己打招呼,沈墨也有下意识的礼貌反应。

    只是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疲乏,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缺少了对快乐的感知,一切相声小品、趣事笑话、新鲜事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更多时候,沈墨只是趴在桌子上,等着上课铃声再度响起。

    周围同龄人的生活明明是鲜活可触的,沈墨却似被一层可以断绝外界影响的迷雾薄纱束缚其中,越挣扎收缩地越紧,越来越喘不过气。

    这种状态像是一汪深渊死潭,蚕食掉一切积极、快乐的情绪后,万籁俱寂,投石无声。

    沈墨开始出现失眠。

    明知道不该想,却还是不可避免的焦虑起来。从首次出现的段考失利,到不到两百天的中考倒计时。从当年和沈澄宇的市重点之约,到过年拜访时,“老东西”的眼神停留,众目睽睽之下有恃无恐的触碰。

    下一次能不能考好?最后的中考能不能考好?会不会出现万一的失误?

    这些问题几乎成了每天每晚困住沈墨的梦魇。

    早晨起来,闻到热气腾腾的清淡米粥就开始想干呕,沈墨掰了两瓶高浓度葡萄糖灌下去,强打起精神去听课。

    重复新的,了无生趣的一天。

    周围人都隐约觉得她病了,可到最后,连亲人都失去了安慰的耐心——渡人之前先渡己,在车轱辘话和消极的车轮战前,任何乐观心态都经不起消耗。

    沈墨开始不断延长到校与归家的时间。

    早早地离开,很晚很晚才回来。

    眼不见心不烦,沈墨在用自己自以为好的方式,推迟出现在亲友面前的机会。

    不过,毕竟沈胜的‘下场’在前,沈墨知道自己也未成年,于是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留在沿途。

    沈墨“不快乐”的状态持续了一年多。

    眼看着中考倒计时变成两位数。

    时也命也,得失在个人,在总复习面前,同学们纷纷专注认真起来。

    说起来好笑,在上半学年结束时,老师说:“这个寒假很关键,是你们超越别人的好时机。我就不布置这么多作业了,放假32天,就7张卷子,够仁义了吧?”

    然后,9科老师都是这么想的。

    于是发到沈墨手里,除了六七十张卷子,14张四面的学习周报,还有九本总复习练习册。

    厚厚的一沓。

    老师当时说:“会做的可以先做一点,不用全都做,不会做的放着。”

    ‘会做的……全部做,不会做的放着。’

    沈墨恍恍惚惚听了个囫囵,以为全部都要做。于是回到家就开始拼命写,大年夜鞭炮阵阵,都在边哭边做,呕心沥血的。

    终于在32天寒假期间,做完了。

    也做吐了。

    等到总复习的时候,老师在上面布置总复习练习册的作业,沈墨这翻翻那翻翻,没事可干了。

    和沈墨一样的“好学生”还有蓝仕清。

    蓝仕清和沈墨不同,他将老师的话重点放在了后半段,听成了‘会做的……不用做,不会做的放着’。

    他的“酷哥”性格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没听清,再去询问别人。

    于是乎,蓝仕清把初中最后一个寒假过得倍儿轻松,那9本练习册是一个字也没动。

    把练习册呈上台去时,还特别有范儿地答道:“按老师说的,会做的我就不浪费时间写了,不会做的就放着。”

    老师哗哗地翻着那本空白练习册,愣是没缓过神来。

    总复习时才知晓真相的沈墨,回想起自己在大年夜苦逼赶作业的种种,情绪终于遭不住了,请了假。

    刚好,沈墨的外婆从h省回来,途径沈墨家中歇脚,顺便调和一番小辈关系。

    沈墨一家感念老人家舟车劳顿,非让外婆多住一段时日。

    沈墨久不见外婆,亲昵地邀她同眠……

    说是同眠,沈墨直到凌晨三点仍旧没睡着。失眠之症已久,闭上眼都是扭曲的人影和噩梦回响。沈墨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夜风簌簌。

    听着听着,身边声音不对了。

    这一夜,外婆就在沈墨的身边,突发了心梗。也是在这一夜,沈墨亲眼看到了生与死的距离。

    由于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并未错过最佳抢救时间。

    可以说,是沈墨的失眠救了心梗的外婆。但同时,外婆的病症也救了沈墨。

    沈墨不再妄谈生死,沈墨害怕了。心里一直堵着的郁气突然地散了。

    沈墨开始学着自己主动从“不快乐”的深渊,迈出去……

    不久后,沈墨返校了。

    桌面上静静放着一罐折叠整齐的便签纸。

    周围人如常地进行着晨读,争分夺秒,把尖子班的劲头拼了个十成足。

    沈墨拿出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抄来的鼓励和关心的话语。

    这一罐都是九零(2)班的同学们在学习之余,给‘老班长’沈墨匀出的关心。

    沈墨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后将书包放进桌洞。

    “嗯?”

    推不进去?

    沈墨将里面的东西抱出来。

    几本归纳完备的笔记,还有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盒,拆开,是钢琴模型的八音盒。

    笔记本里附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纸。

    沈小墨,补给你的生日礼物。一起加油。高中见!

    背面又补了句:见面下手轻点。[火柴人求饶]

    没有署名。

    沈墨盯着‘沈小墨’三个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称呼,带着时间的错位。沈墨轻轻地触碰上面字迹的凹陷,一笔一画,像是个易碎的梦。

    沈澄宇匆匆回来过,在黎明破晓前。

    ……

    半个月后,市质检,沈墨回归年级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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