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爬上山梁,瞭望井家沟。

    他在那帮百姓抗过税,还带村民把粮长家掀了。

    所以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

    这山沟产盐、铁、煤和陶器,长了很多牧草、药材和树木,但田地很少。

    最早是个煤山,后来易开采的煤都被挖走,留下百姓在这定居,哪怕在平年,都只能靠手工业补贴生活。

    黏土制酒碗、陶罐、瓦片,靠山里很差的铁矿做些农具,一车车卖出去换钱。

    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恨不得从田地里抠出去年没发芽的种子吃,官军占了这倒是舒服。

    在山梁上,报信的百姓名叫井小六,指着山沟恨意十足道:“乡人都跑了,他们霸了村子,把留在家的东西全翻找出来,还煮面条呢!”

    陕北这地方怪,沟壑纵横。

    俩地方看着挺近,刘承宗离村庄也就一里远,但要想过去,甭管走哪条路都得绕七八里地。

    官兵在村里布防潦草,除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前后哨兵,还被刘承宗发现两个暗哨。

    “你看那,我哥就经常在那种位置插个暗哨。”

    刘承宗对曹耀指着,紧跟着就皱起眉头,对井小六问道:“你们把马杀了,不是说卖钱么?”

    村里粮长的大宅院子里支了两口锅,伙兵正往锅里下肉。

    周围坐了大群军汉,凑在锅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刘承宗这位置只能看见大牲口的骨架。

    “我们哪儿舍得杀马,卖了三匹换粮食,还有粮长家那匹好马,剩下三匹没人买,官军一来,都牵进山里去。”

    井小六说得憋屈,指着村里道:“那是粮长家的跛子马,它不走路也不听话,乡民带不走,官军也不能骑,就被宰了。”

    说着,井小六打了个哆嗦:“宰它时候我就在那边山上躲着,这马叫的惨呀,被人拴着把刀都别断了,扎了好几刀才死。”

    刘承宗对马是怎么死的不感兴趣,他问道:“知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官军,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井小六笃定极了,张开手来:“他们让井家沟准备五百人的饭菜,我们就都跑了。”

    曹耀笑得直抽抽:“这他娘的,爷爷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有三百人呀!”

    村子沿山沟一条路,东边迎山口官道,西边是进山矿场。

    官军都钻在宅院、窑院里,看着满打满算二百人。

    士兵数目因空饷、战伤、请假等原因,有上下浮动的区间,但正规军的中下军官数目骗不了人。

    两个百总和三个队总在大宅院里喝酒,另一队总看着像被排挤的倒霉蛋,带几个伴当在村里打马转悠。

    军官和士兵数目对上了。

    曹耀凑过来问道:“狮子,你怎么看,下山和高老三、瓤子商量商量?”

    “有好有坏吧,好的是他们有两百人,可以动一动。”

    刘承宗深吸口气,抿着嘴道:“坏的是他们接近满编,小六说官军由路姓游击将军率领,散在四个村子里,妈的。”

    用真名是为了吸引官军注意,毕竟冒个虎将还是狮子将的名号,官军都不知道是谁。

    只有刘承宗,官军知道这人把延安府抢了。

    可他没想到用真名引来这么多官军。

    按这比例,这游击将军恐怕带来千把号人过来找他。

    不好对付。

    刘承宗与曹耀等人从山上退下,路上都在思虑打了这支官军之后怎么办。

    刚走到屯兵的山窝,听见马蹄声传来。

    魏迁儿带俩人,控着四匹马回来,马背上还捆了个人。

    到地方把人往地下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迁儿把八尺红缨枪往地上一扎,跳下马昂首阔步走过来,骄傲极了:“首领,逮了个传信的。”

    他还顺手往俘虏头上一逮,揪着铁盔往自己脑瓜上一扣,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好本事!”

    刘承宗笑着走过去,那俘虏嘴巴被塞了块布,身上捆得结实,罩甲背后还插着旗子。

    传令塘骑。

    从其他地方来的,很可能掌握路姓游击将军的情报。

    他给曹耀一个眼色,让哨长冯瓤把俘虏带下去拷问。

    这才询问道:“这是传令塘骑,怎么捉的?”

    “路上牵根绳子把马拌了,揍了一顿。”

    刘承宗垂眼看去,魏迁儿俩拳头青一块紫一块,手心还烂了一块,问道:“手怎么弄的?”

    “烧的,他想放起火。”魏迁儿道:“我把火折子攥灭了。”

    是个狠人。

    起火是大号窜天猴,烟花的一种,点着飞很高。

    民间当玩具,军中用来传递警情。

    尤其在夜晚,尖啸声光,能让整个营地警觉起来。

    刘承宗给他找了块净布包手,随后对聚在身边的曹耀、高显道:“若无其他暗哨,他们大概会在二里外发现我们。

    好在井家沟闭塞,可以堵在山沟里打,倒不用担心他们跑出去。

    不过,这时间足够他们结阵,摆出阵势咱很难取胜。”

    曹耀道:“何止是很难,大院门口那两辆驴车,车上蒙了布,看大小是二三百斤的东西,我估计是两门炮。

    他们就地在晒场结阵,咱正好进射程。

    那要是将军炮,能放咱两次,若是佛狼机,最少得吃四顿炮子。”

    曹耀的意思很明显。

    最近接连攻打驿城都很顺利,手下这五百来人士气很好。

    即使知道要跟官军见仗,也没有明显的畏惧之心。

    敌军毕竟人少,哪怕有强弓火铳,贴上去用四门小炮和他们齐轰,有略过苦战直接击溃的机会。

    但两次甚至四次炮弹打放,不论三百步外的实心弹、还是百步外的散子,他们都承受不住。

    思考片刻,冯瓤上前道:“问清了,全军九百余,是靖边营和靖边千户所的兵,这边是两百。

    游击路诚分了四队,最远的二十里,最近的八里。”

    说罢,他抬抬下巴,对刘承宗道:“来找你的。”

    刘承宗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问道:“塘骑传送什么消息?”

    “例行报告,两个时辰一次。”

    冯瓤刚说完,曹耀便眯起眼来,他说:“那这塘骑不回去,村里官军会起疑,时间不多……打不打?”

    “打,他们有炮,那就不让他们结阵,魏迁,你不是说要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刘承宗笑道:“胆子挺大,敢不敢跟我带骑兵把村子冲个对穿?”

    “嘁,这有啥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魏迁儿梗着脖子说得硬气,说罢却不自觉咽下口水,随后才小声嘟囔道:“我叫魏迁儿,魏迁是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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