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雨珠垂落,溅在画帘上,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谢蝉在梦中也能听见雨声。

    前世。

    麟游避暑离宫,一夜惊雷骤雨。

    翌日清晨,宫女说昨夜雨大,山间悬泉飞瀑,重重叠叠,分外壮观。

    李恒叫起谢蝉,帝后二人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登山赏景。

    难得能远离京中纷争,谢蝉心里清静愉悦,手拄竹杖,脚踏木屐,顺着蜿蜒的羊肠小道往山上走。

    泥泞的山道上铺了碎石,难走的地方垫了厚厚的草垛,离宫的官员走在前面,指挥金吾卫修整道路、搬开挡路的巨石。

    谢蝉踩到一块湿滑的石头,不小心崴了脚,摔在泥水里,石榴裙沾满湿泥。

    李恒立刻抱她下山,回到离宫,看她左脚红肿一片,疼得唇色发青,迁怒于离宫官员,责问罚俸。

    几天后,谢蝉乘坐马车出行,路上官员纷纷叩拜行礼。

    宫人跪坐着为谢蝉染指甲,笑道:“娘娘妙计,轻而易举就让那谢嘉琅当众受辱,他太猖狂,竟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自讨苦吃!”

    谢蝉困惑:“谢嘉琅?”

    宫人掀开车帘,“娘娘,您看。”

    谢蝉朝道旁看去。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金碧相晖的宫墙下,朝马车行礼,幞头裹发,绯红官袍,交握的双手骨节突出,手背皮开肉绽,伤痕累累。

    宫人一一为谢蝉道来。

    主持重阳节宴后,谢嘉琅不仅没得到奖赏,还被礼部打发到远离京师的离宫管理宫苑,仕途无望。

    他不骄不躁,带领工匠监造宫室,亲自劳作。

    这个月李恒带着谢蝉来离宫避暑,看离宫修葺一新,不复往年破旧败落,再看谢嘉琅一双手血肉模糊,夸赞了几句,似乎有意起复他。

    就在此时,谢蝉在山道上摔了一跤。

    李恒勃然大怒。

    谢嘉琅复起无望了。

    随行官员都知道谢嘉琅得罪皇后,被朝中皇后一派的官员排挤打压,才被打发到离宫,又见皇后一摔,断了谢嘉琅的前途,愈加肯定皇后对谢嘉琅怀恨在心,故意坏他前程。

    为向谢蝉身边宫人卖好,官员小吏多次奚落嘲笑谢嘉琅。

    谢蝉遥望伫立宫墙下的谢嘉琅,眉头轻蹙。

    谢嘉琅抬起头。

    一刹那,两人视线交汇。

    严峻刚毅的青年官员望着马车里雍容华贵的皇后,眼眸黑沉,脸上无喜无怒,没有一丝表情。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云销雨霁,日光煦朗。

    谢蝉早早爬起身,昨晚的梦已经忘了个干净,只依稀记得似乎梦见一双受伤的手。

    周氏和仆妇在挑选贺礼,大房的好消息已经阖府传遍。

    仆妇都说:大爷终于有后了。

    谢蝉想,那谢嘉琅呢?

    只因为恶疾,他被所有人刻意地漠视。

    大房。

    谢嘉琅在一阵吵闹声中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床帐,眼神空洞。

    窗外人影晃动,仆妇丫鬟来回走动出入,劝解谢大爷和大夫人。不一会儿,争吵声停下来,响起笤帚刷刷清扫地面的声音。

    淡金色曦光透过窗纱照在床头。

    谢嘉琅起身,自己穿好衣裳,端坐在书案前,翻开一卷书册。

    青阳推门进屋,送来一碗黑乎乎的药。

    谢嘉琅端起药碗。

    从他记事起就在吃药。父亲经常带他外出求医,每次换大夫时,父亲都会对他说,这一次的药一定有用。

    谢嘉琅很听话,每天吃很苦的药,坚持练拳,认真读书。

    阿爹阿娘想要他做的事情,他每一件都努力完成。

    唯独恶疾是天生的,他改变不了。

    药汁苦涩辛辣,让人作呕。

    谢嘉琅一口气喝完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

    阿爹要有其他孩子了。

    像二弟谢嘉文那样,一个健康的、不会被嫌弃厌恶的孩子。

    谢嘉琅收拾好书箱文具,照旧去松园看书。

    路上,仆妇丫鬟看他的目光比平时多了些东西。

    谢嘉琅看懂了她们的怜悯。

    他是一个被家族、父母放弃的累赘,一个废人。

    昨夜大雨,松针挂满清莹水珠。

    一滴水珠从叶尖滑落,打在树下的谢嘉琅脸上,像滴在他心头,冰凉,刺骨。

    谢嘉琅抹去水珠,翻开书卷。

    “砰砰”几声,几颗石头从墙头飞落,不偏不倚,正好都砸在谢嘉琅身上。

    继而是一阵得意的窃笑声:“我打中了!”

    “我来试试!”

    一群小郎君扒在墙头,甩动胳膊,朝谢嘉琅扔出石头。

    哐里哐当,一通乱响。

    石头落地时,小郎君们齐齐发出失望的声音。

    石头砸中谢嘉琅,墙头便响起一阵脆亮的哄笑。

    孩子的笑声,欢快悦耳,干净清亮。

    听在小谢蝉耳朵里,却只觉得刺耳。

    背着书袋的小胖团子噔噔蹬蹬,努力迈着小短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到松树下,仰头怒视墙头那群拿谢嘉琅取乐的小郎君:“谢嘉武!你欺负人!”

    她张开双手,挡在谢嘉琅面前,试图把长兄护在自己身后。

    小娘子奶声奶气的质问,没有一点威慑力。

    胖乎乎的胖胳膊张开,小胸脯挺着,圆脸紧绷,老母鸡护小鸡似的,也挡不住比她年长的谢嘉琅。

    墙头上的谢嘉武和身边一个小郎君对望一眼,哈哈大笑。

    “你看她,好好玩!”

    “她就是你说的九妹妹?”

    “她是不是傻子,怎么和谢嘉琅一起玩?”

    小郎君们笑成一团。

    下一刻,院墙下一阵突兀的裂响,接着,轰隆一声,小郎君脚下的竹梯突然断裂。眨眼间,墙头挤在一起的小脑袋瓜子啪的一下消失了。

    笑声戛然而止。

    墙下一片哎哟哎哟的惨叫声。

    附近的丫鬟仆妇听到响动,围了过来,看到墙角摔成一团的小郎君们,吓得不轻,上前搀扶。

    “疼!疼!别碰我的腿!”

    “哎哟,我肩膀好疼啊……”

    小郎君们叽哩哇啦嚷疼,一个小胖子躺在最底下,被其他人压到了手,疼得呜呜哭出了声。

    仆妇看谢嘉武几人摔得不轻,怕担干系,忙去前院叫人。

    不一会儿,二夫人在丫鬟的簇拥下,一阵风似的赶过来,指挥丫鬟仆妇用春凳把受伤的小郎君从墙后抬出来。

    几个小郎君是谢嘉武请来的人,摔伤胳膊的小胖子正是知州家的小公子。

    贵受伤,阖府惊动。

    谢大爷、谢二爷搀着老夫人走了过来,五夫人、周氏,谢嘉文、谢丽华、谢宝珠和一个梳双环髻的小娘子跟在后面。

    老夫人又气又急:“怎么就摔了呢?”

    谢嘉武也摔得鼻青脸肿,躲在二夫人身后不敢伸头。

    二夫人脸色阴沉,朝树下的谢嘉琅看去,“大郎,你最年长,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谢嘉琅身上。

    他夹着书卷,站在松树下,黑沉沉的双眸抬起,扫一眼地上哇哇大哭的小郎君们,神情冷淡。

    “是他吓的!”

    沉默中,躺在春凳上哀嚎的知州小公子忽然指着谢嘉琅,双腿乱踢,大叫:“他把我吓着了!”

    谢嘉武闯了祸,正吓得六神无主,听小公子这么说,连忙附和,想撇清自己:“对,大哥把我们吓着了!”

    谢家众人看向谢嘉琅,目光隐含指责。

    老夫人眉头紧皱,叹口气,道:“快去请大夫,看看摔着了哪里。阿郭,派人去知州府上说一声……”

    二夫人连声答应着。

    小谢蝉看着忙乱中的众人,急得直喊:“他撒谎!他们打人……梯子断了,他们自己摔的!”

    和上次在学堂一样,她的声音被小郎君的哭嚎和大人的说话声淹没。

    没有人在意她的解释,只要谢嘉琅在场,一切过错都是他的。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

    酥叶走过来,想抱走谢蝉,谢蝉挣开她的手,往后退。

    “团团,快过来!”

    远处的周氏突然指着谢蝉着急地叫喊,神情惊慌。

    背后嘭的一声钝响。

    酥叶望着谢蝉身后,吓得哆嗦一下。

    谢蝉回头。

    松树下,书卷文具洒落一地,谢嘉琅躺倒在簟席上,面色发青,身体僵直,双手指节诡异地屈曲,双脚抽动。

    院子沉寂下来。

    “大郎发病了!”

    片刻后,一声尖叫惊醒所有人。

    谢二爷护着老夫人和几个小娘子出去,仆妇们抬着、拉着小郎君退出院子,谢大爷冲上前查看儿子。

    二夫人一把推开谢嘉武,要他赶紧躲出去,自己留下,远远地站在墙角,支使身强力壮的仆妇:“快按住大郎!别让他再伤着人!”

    混乱中,谢蝉听到周氏急切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没有离开,往前几步,伸手去扶谢嘉琅。

    “大哥哥……”

    小手刚挨到谢嘉琅的胳膊,地上的人猛地一挣,苍白的薄唇里吐出一个虚弱、冰冷的字眼:

    “滚。”

    谢嘉琅浑身直颤,漆黑双眸冷冷地看着她。

    “滚开……”

    他青白的面孔扭曲抽搐,目光发直。

    谢蝉呆了一下,没有被吓走,低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抬手,擦去谢嘉琅摔倒时脸上颈间蹭到的松针。

    “就好了……”她轻声安慰他,“大哥哥,马上就好了……”

    干净的帕子轻轻拂走潮湿冰凉的松针,小娘子的声音轻柔娇软,“大哥哥,就好了……”

    谢嘉琅躺在地上,牙齿紧咬,没有喊叫,没有挣扎,脸上泛起红血丝,眼神茫然无光,一片空洞,手脚不可控制地痉挛轻颤。

    两个仆妇冲上来,死死按住谢嘉琅的双手双脚,不让他动弹。

    “快把九娘拉开!”

    周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几步跑上前,一把抱起谢蝉,大步离开。

    地上的谢嘉琅被人紧按着,身上、脸上蹭满湿漉漉的落叶尘土,一动不动,神情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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