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喜报只是第一波报信的杂役。

    陆陆续续的,州学、州府亦有报信小吏至江州报喜,几支报喜的队伍抬着牌匾,绕城一周,一路敲锣打鼓。

    江州只是个小地方,还未出过解首,城中男女老少纷纷走出家门,跟在队伍后面,欢呼着涌到谢府门前讨赏。

    谢府张灯结彩,门前的大街上扎起彩棚,阶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管事只能叫人搬来几张大条桌子,要小厮站在桌上撒喜钱。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本地官员全都换上官服,簇拥着知州大人与谢家人道喜,“大公子为江州争光,本官为江州父母官,也与有荣焉啊。”

    谢大爷脸都笑僵了,笑呵呵地谦虚几句,请知州大人等入座吃酒,领着谢嘉琅挨桌敬酒。

    敬到县学的学官那一桌,陈教谕诸人作为谢嘉琅的老师,老怀甚慰,笑容满面,都道这是天道酬勤,谢嘉琅赴京参加省试,一定也能蟾宫折桂云云。

    冯老先生冷笑,“我看他是运气好罢了。”

    这一句夹在不绝于耳的恭贺和奉承声里,显得尤为刺耳。

    众人脸色微变,面露不快。

    陈教谕干笑着道:“怎么单单就他运气好呢?还不是因为老先生教导有方,他也刻苦勤学,才能有今日。”

    其他人都笑着附和。

    冯老先生还是冷笑,眼皮撩起来,扫一眼谢嘉琅:“你觉得为师这话说错了吗?”

    谢嘉琅面不改色,躬身道:“先生说的是。”

    冯老先生拿起酒杯喝酒:“行了,你去吧。”

    谢嘉琅朝几位老师致意,继续去各桌敬酒。

    陈教谕松口气,小声对冯老先生道:“我知道老先生是为学生好,不过今天是大喜之日,老先生何必说这种话?”

    冯老先生翻一个白眼,举起筷子夹菜:“正因为今天是大喜之日,我才要说这样的话。少年人最容易被眼前的热闹迷惑心志,老头子得时不时敲打他几下。”

    陈教谕失笑,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在谢嘉琅身上,少年身姿笔直挺拔,面容冷峻沉静,并无轻狂得意之态,知州大人夸奖勉励他,他也只是嘴角轻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眉眼太凌厉,连微笑都冷清肃静。

    “我看老先生是多虑了,大公子生来沉稳,不是那种会骄傲忘形的狂徒。”

    冯老先生咬一块焖炉烤鸭肉,鸭皮油亮酥脆,外焦里嫩,他忍不住点头,闻言,道:“他最好不是。”

    吃饱了肚子,冯老先生立刻放下筷子,不顾同桌学官和谢大爷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谢嘉琅走过来,送冯老先生出府。

    震耳欲聋的炮竹声里,冯老先生回头看谢嘉琅:“为师方才说你只是运气好,你服不服气?”

    谢嘉琅道:“先生意在教诲学生。”

    冯老先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点不忿亦或是委屈,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有点失望——要是谢嘉琅年轻气盛,顶撞自己,那今天就可以当众上演一出训徒记!

    “我说你运气好,不是刻意打压你的志气。”冯老先生回过头,双手背在背后,慢慢往外走,“今年解试主持阅卷的是范阳卢侍郎,此人素来厌恶那些文采华丽、空洞无物的文章,偏好议论有条有理的古文,这正好是你的强项,州学那几个平时名声斐然的才子,诗赋都强于你,这一次无一例外,全都被卢侍郎黜落了,你的运气确实好。”

    冯老先生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道:“省试的知贡举考官必定从六曹尚书和翰林学士中择选,若无意外,主考官一定是崔氏门生,崔相爷最欣赏的恰恰是卢侍郎最厌恶的文风,他的门生必然投其所好,选他赞赏的文章为优等,你要做好准备。”

    要么试着去揣摩主考官的喜好,改变文风。要么仔细雕琢自己的文章,争取拿到好一点的名次。

    谢嘉琅平静地道:“学生记住了。”

    宴会至深夜方散。

    朝廷不仅颁下牌匾,衙署还要拨一笔银两给谢家建牌坊。

    族老们喝得醉醺醺的,拉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谢大爷,七嘴八舌地道:“解首的牌匾是朝廷颁下的,在江州还是头一次,大公子给我们谢氏争气啊!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要开祠堂敬告祖宗!那块牌匾不能挂在其他地方,一定要挂在祠堂里才行!”

    “还有,朝廷拨银子建牌坊,谢氏几辈子没有这等体面事!我们各房也该出一把力,大家一起把牌坊建起来,要建得高高大大的,别人一进江州就能看见……”

    谢大爷满口答应,送走族老,回头看着谢嘉琅,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有心和儿子说几句体己知心话,张了张口,不知从哪里说起。

    “夜深了,父亲早些歇息。”

    不等谢大爷酝酿好情绪,谢嘉琅一拱手,转身离去。

    谢大爷无奈地叹口气。

    谢嘉琅穿过长廊,一路上,小厮、管事、丫鬟、仆妇远远地看到他,都停下来朝他行礼,态度恭敬。

    曾几何时,谢嘉琅所过之处,所有人远远避开。

    院内挂了很多盏灯笼,闪闪烁烁,映下一道道昏黄的光。

    爬满藤蔓的花架下,一道身影靠着栏杆抱膝而坐,白地缠枝牡丹披帛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一头拖在地上,一头被夜风拂起,掩住了小娘子沉睡的脸。

    谢嘉琅不禁放轻脚步,走到小娘子身边,俯身,手指捡起地上的披帛,拂去灰尘,放到小娘子散开的裙裾间。

    “团团。”他轻声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嗯?”

    谢蝉轻吟一声,抬头,拉下盖住脸的披帛,仍然睡意朦胧,眼角还有泪花闪动,但一看到谢嘉琅严肃的脸,眸子里的笑意已经满溢出来。

    “哥哥,恭喜你!”

    谢嘉琅嗯一声,看着谢蝉,“手抬起来。”

    谢蝉还有点迷糊,揉揉眼睛,听话地抬起双手。

    谢嘉琅取出几枚喜钱,放在她柔软的手心里。

    谢蝉握着喜钱,失笑:“哥哥不愧是贡士,这次准备很充分。你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

    谢嘉琅道:“刚到家的时候回房拿的。”

    他直觉谢蝉会像以前那样,在这里等他,私下里和他说恭喜,然后摊开手,笑嘻嘻地找他讨喜钱。

    又或者说,他希望回内院的时候能看到谢蝉等着他。

    不需要什么言语,只是等着他就够了。

    以前没有准备,这一次他带了几枚喜钱在身上,宴散后直接过来。

    她果然在这里等他。

    看到她,他心头似有柔和的风拂过,一丝丝涟漪浮动。

    谢蝉高高兴兴地收起喜钱,凉风袭来,她打了个冷战。

    “着凉了?”谢嘉琅皱眉,托一下她的手肘,扶她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谢蝉抖开披帛裹住自己的肩膀,随他走出花架,“哥哥,你是不是要准备去京师参加省试?”

    省试由尚书省的礼部主持,所以称省试,也叫礼部试。

    谢嘉琅点头。

    谢蝉抬头看他,感觉很奇妙。

    上辈子,谢嘉琅好像不是在这个时候赴京参加省试的,她猜不出他的考试结果。

    “哥哥,所有贡士都汇集在京师,藏龙卧虎。”谢蝉斟酌着道,“而且听学官他们说,历来省试的考官都偏心国子监的学生,你到了京师,尽力准备考试就行,不用管别的。”

    国子监学生大多是勋贵子弟,一来家学渊源,自幼耳濡目染,眼界见识非地方贡士可比,二来国子监藏书丰富,老师都是名儒高官,他们的学问也确实扎实,三来关系盘根错节,朝中重臣大半是国子监出身,国子监录取的比例远远高于地方贡士。

    谢嘉琅嗯一声。

    谢蝉问:“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先不急着动身,在那之前,要处理好家里的事。”谢嘉琅停顿一下,“团团,这两天你帮着六叔把六房的账目理清楚,账本契书都准备好,其他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听他说得郑重,谢蝉点头。

    接下来几天,更远的亲戚赶到谢府道喜,谢嘉琅参加鹿鸣宴去了,不在府里,都是谢大爷几人出面招待。

    谢府女眷也频频接到帖子。

    各家夫人对谢府内院的事门清,知道现在的大夫人不是谢嘉琅生母,讨好了也没用,过来拜访时,指名要见谢蝉。

    谢蝉一概以身体不适推了,待在房里整理账目。

    府中气氛微妙。

    谢家出了一个解首,合族欢欣鼓舞,打听谢嘉琅的人越多,二房的处境越尴尬。

    谢宝珠再次被五夫人强按着头讨好谢嘉琅,可她一对上谢嘉琅的目光就心里发怵,干脆另辟蹊径,给谢蝉送礼:“九妹妹,你和长兄好,我以后要是有事求长兄,你一定得帮我说几句好话。”

    谢蝉哭笑不得。

    五天后,谢府门外的彩棚还没拆,衙署已经送来盖牌坊的银子,族老们争着要出钱,为选一个破土动工的吉利日子,吵得不可开交。解首牌匾被送到祠堂,挂在最显眼的位子。

    谢蝉忙得团团转,没有理会那些事。

    这天,谢宝珠告诉她一个消息:老夫人想给谢嘉琅定一门亲事。

    五夫人有心巴结谢嘉琅,只要打听到什么消息就赶紧让谢宝珠传话。

    谢宝珠坐在谢蝉房里,道:“其实亲事是二婶和祖母一起选的,我阿娘听说以后,立刻让我来告诉你,要你和长兄说一声,那家小姐欠二婶家的恩情。”

    老夫人和二夫人想用这种办法来消弭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

    谢蝉皱眉,提笔给谢嘉琅写信,告诉他这件事。

    谢嘉琅很快回信,说他知道了。

    他给谢大爷写了封简短的信。

    谢大爷现在不敢怠慢儿子,第二天就当众说谢嘉琅的亲事必须由冯老先生点头,他这个当爹的说了都不算。

    二房愁云惨淡。

    新任知州大人对谢嘉琅的态度,阖府都看到了,二夫人发觉连老夫人也无法压制谢嘉琅,即使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必害怕,还是不由得生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他是要考省试的人,最重名声,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二夫人急得肝疼,吃了药,还是没好转,一张脸黄黄的,神情焦躁,“他要是敢对我们不敬,我就和他拼了,去衙门告他不敬婶母,他的功名就完了!”

    谢二爷眉头紧皱,没有搭腔。

    作为读书人,他比二夫人更明白现在谢嘉琅在族中、甚至是在江州的地位。

    二夫人真敢那么做,不用谢嘉琅动手,宗族头一个要撕了二夫人。

    “我们还有钱大人!”二夫人不甘心辛苦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等丽华嫁了,我们也有靠山了!”

    门上几声叩响。

    丫鬟不敢进屋,站在门槛外,小声道:“二爷,娘子……大公子回来了,说请二爷、娘子、二公子、三娘、四公子都做好准备,明天开祠堂。”

    二夫人呆了一呆,身上不禁战栗了几下。

    这一晚,丫鬟管事往各房传达谢嘉琅的话,连老夫人那里都没有漏下。

    是夜,各房男人辗转反侧,其他人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熬到天亮,钟声刚响过一遍,族老已经率领族人开祠堂祭拜祖宗,要谢嘉琅上前敬香。

    族中长辈齐至,气氛沉重肃穆。

    谢大爷看着阶前黑压压的人头,小声问谢嘉琅:“咱们家的家事,有必要开祠堂吗?”

    谢嘉琅还未开口回答,旁边一位老太爷笑道:“这话就是糊涂了,大郎要进京参加省试,要是家里家宅不宁,他怎么能放下心好好准备考试?别说他不放心,我们也不放心!大郎是我们谢氏的倚仗,有他在,这江州还有谁敢欺负咱们谢氏?他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天要是闹起来,由我这个老头子出面,得罪人的事我都包了,你不要管!”

    老太爷辈分高,谢大爷不好反驳他的话,只能叹口气。

    谢府正堂,老夫人,小郭氏,谢二爷、二夫人,赶回来的谢五爷,五夫人,谢六爷,周氏,家中小郎君小娘子全都在。

    众人不知道谢嘉琅想做什么,如坐针毡,频频起身张望。

    钟声响起第二遍时,谢大爷和谢嘉琅走进正堂,身后跟着一群管事,小厮抬着几口大箱子走在最后。

    管事进院,站在台阶下,小厮放下箱子,打开箱盖,把一摞摞账册和一些地契拿出来,摆在条桌上。

    众人诧异地对望。

    二夫人白了脸,神情焦急,二房其他人面无表情。五夫人抬手掠掠鬓角,看着二夫人,嘲讽一笑。

    老夫人面色铁青,拄着拐杖站起身,看着谢大爷:“老大,你这是要查账吗?”

    谢嘉琅抬头直视老夫人,代父亲答道:“是。”

    院中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老夫人睁大眼睛。

    谢大爷看一眼众人,道:“都随我去后堂吧,嘉琅有话和母亲说。”

    他转身出去,其他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也都跟着出去,管事伙计从两边长廊退出,二夫人不想走,被谢二爷扯着袖子拉走了。

    老夫人凝视谢嘉琅,横眉怒目:“你真是你母亲生的好儿子,现在翅膀硬了,要来查你祖母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大丈夫当扫天下,而始于扫足下。”谢嘉琅面不改色,镇静地道,“祖母,孙儿上京前,想把家中事务理清。”

    老夫人凛然怒色,端着祖母的架子。

    谢嘉琅立在老夫人面前,一身贡士盘领袍,端正挺拔,气势沉着。

    “祖母,家中账务其实早已理清,只是祖母一心为二叔二婶掩盖,所以纠缠不清,现在祖母有两个选择。”

    他看着老夫人的眼睛。

    “一,孙儿命人将这些账目,祖父临终前留下的契书全部送进祠堂,族老们都在,由他们来评孰是孰非。”

    老夫人怒道:“现在族老都听你的,你要他们看账目,他们自然都帮着你。”

    谢嘉琅接着道,“二,分产。”

    老夫人一愣,怒不可遏,苍老的脸现出几分狰狞,手中拐杖狠狠地敲打地面:“你这是要逼死你自己的叔叔吗?!我还没死呐,你就惦记着分产业,要把你二叔一家赶出去!你果然是狠心凉薄之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都记着呐!等到出人头地这一天,一桩桩,一件件的来报仇!好手段,好心性!是祖母小瞧了你!”

    “别以为你有了功名,家里就都得听你的。你不孝敬祖母,祖母一张状纸告到衙门里,看哪一个当官的敢包庇你!”

    “你不愧读书读得多,一肚子阴险心思!”

    谢嘉琅眉毛都没动一下,等老夫人骂完,取出一份分家册子,展开,放在桌案上。

    “我询问过族老,祖父临终前已经将家中产业做了安排,孙儿和父亲商量后,略作更改,并没有亏待二叔,几房平分,二婶这些年为家中操劳,这些年铺子上的亏空都算在公账上,不与二房相干,二婶划过去的铺子,算是二房的私产,不另做安排。五叔、六叔那边也是如此。”

    提到去世的丈夫,老夫人有些怯,再听谢嘉琅的安排,她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垂目细看册子,竟然和他说的一样。

    除了老夫人名下的田产房产,其他产业几个嫡子平分,五爷不是亲生,略少一点,二房这几年吞进去的,大房并不计较。

    这么算下来,二房、六房,连五房都得了好处,唯有大房吃亏。

    而老太爷去世时的意思是长房守业,产业一大半留给大房。

    老夫人把持着家中产业,习惯发号施令,不想分产,可是不同意的话,她相信以谢嘉琅不近人情的性子,转头就会吩咐管事把所有账本抬到祠堂去。

    真那样,二房就什么都捞不到了,她作为老夫人也会颜面尽失,沦为族中笑柄。

    老夫人心里强烈挣扎。

    谢嘉琅转头,望着庭院漆黑飞翘的屋脊。

    “子弟不肖,长辈当教之。长辈糊涂,身为晚辈,也不能视而不见。孝经有言,故当不义,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行孝须有度,长辈有错,子弟也该据理劝谏。祖母偏心、偏激,是不争的事实,因祖母偏心偏激,助涨了二叔二婶的野心。为了谋夺家业,二婶无所不用其极,家中兄弟姐妹面和心不和,外面管理产业的掌柜互相勾结,借机浑水摸鱼。”

    而他,作为本该继承家业的长子长孙,不仅遭到同龄人的欺凌,还被长辈联手绞杀。

    第一次被人当面指责偏心、纵容兄弟相争,老夫人脸上涨红,气得直打颤:这个孙子果然是来讨债的!

    谢嘉琅继续道:“孙儿以为,不如将家中产业分了,以后各房各自过活,免得兄弟阋墙,再起争端。”

    老夫人收起怒气,犹豫不决。

    谢嘉琅声音发沉:“祖母,一刻钟后,您还不能做出决断的话,孙儿便叫人搬走这些账本。”

    他一字一句,语气平淡。

    听在老夫人耳朵里,却是一声声雷霆。

    “罢了。”

    一刻钟后,眼看谢嘉琅要扬声叫人进来,老夫人颓然坐下,闭上眼睛,其实她已经认清现实,这个家,不由她做主了。

    “就照你父亲和你的意思办吧,分产。”

    祖孙俩谈好条件,谢大爷带着众人回到正堂。

    老夫人示意他们看分产单子。

    众人看完,目瞪口呆。

    谢二爷想不到谢嘉琅愿意以自己吃亏的方式平分家业。

    五爷和五夫人没想到夫妻俩居然能分到田地铺子,喜出望外。

    谢六爷佩服谢嘉琅的决断。

    大房要么和二房这么僵持下去,一直拖到老夫人去世,那时产业说不定败得差不多了。要么直接撕破脸皮,那老夫人肯定偏心二房,二房也可能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谢嘉琅直接快刀斩乱麻,迫使老夫人答应分产,明着吃亏,其实是明智的做法,大房能尽快接手产业,远离二房,解除隐患,而五房和六房拿了好处,会自发维护他。

    小厮抬着几口大箱子进院时,二夫人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看完分家单子,她顿时精神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心下狂喜,但当她看到六房分到的产业和二房一样多时,怨气又涌上来,使劲拽谢二爷的袖子,指着单子,小声道:“这一分,六房占了便宜……”

    谢二爷皱眉,挥开二夫人的手。

    要是觉得六房占了便宜,那二房不也是占了大房便宜?谢嘉琅有功名在身,还能这样分,已经是最公平的做法,还有什么可闹的?

    二房不是长子,没有宗族的支持,也没有一个光耀门楣、前程远大的子弟,早已经是一败涂地。

    各房都同意,老夫人的丫鬟取来印章,谢大爷几兄弟也都拿出各自的私印,在单子上留下红戳,单子送去祠堂,族老写下各自的名字。

    五爷和五夫人眉眼间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谢大爷示意几个弟弟随他去祠堂。

    谢嘉琅扫一眼谢嘉文几人,谢嘉文几人忙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出去。

    老夫人皱眉:“产业已经分了,他还想做什么?”

    没人回答。

    老夫人和二夫人交换眼神,生怕谢嘉琅分产业是假,其实想对付二房,派人去祠堂打听。

    仆妇去了半天,回来时啧啧几声,拍了拍胸脯,道:“祠堂那边好大的阵势!官老爷们都来了,县学的陈教谕也来了,外面都是车马,咱们家的男丁全都在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人!大公子站在正堂里,好气派!”

    老夫人不耐烦地问:“他们在做什么?”

    仆妇答道:“我听祠堂外面的人说,大公子他们在祭祖宗……然后要重新立家规族规,大公子说什么‘国不可无法,一个家族也不能没有家规’,说要是族里的人在外头仗势欺人,各位官老爷不用看他的情面,该罚的要罚……”

    女眷们哗然。

    谢蝉坐在周氏身后,听到这句,抬起头。

    她淡淡一笑。

    老夫人她们都以为谢嘉琅今天请族老开祠堂,只是为了家里的产业。

    并不。

    他不仅要釜底抽薪,结束大房二房之间的纠葛,还要在上京之前警告宗族那些想借着他的名头胡作非为的族人。

    请来本地官员和教谕,既是让他们作见证,显示他的决心,交割清楚,也能有力地威慑族人。

    此前,谢蝉还担心谢嘉琅和家族的关系。

    在大晋,没有人能完全脱离宗族,即使宗族再不好,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人如果没有宗族支持,举步难行。

    谢嘉琅现在这样处理,算是最妥当的做法了。

    他那天说心里有数,不是安慰她,他确实心里有数。

    祠堂里,谢嘉琅和族老们定下新的族规,一笔一笔写出,命人以后刻在祠堂墙上。

    谢嘉文站在堂屋外院内的人群里,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长兄与长辈们交谈,商议,定下一条条家规,他说什么,基本没人反驳。

    自己还在长辈羽翼下,长兄已经振翅高飞,按照他的意思修改家规。

    他愣愣地出神。

    新的族规定下,先贴在墙上,族老领着一众子弟朗读,要他们谨记于心,出门别胡作非为。

    谢嘉文念完族规,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出去,回到谢府,仆从拿着一封信匆匆跑过来。

    “郎君,是您蒙师的信。”

    谢嘉文心口一跳,拆开信,看完,双手直抖。

    他飞快跑进府,把手里的信递给谢丽华。

    谢丽华这段时日闭门不出,安心待在房里做绣活,谢宝珠和谢蝉看望她,她也闭门不见,人瘦了很多,下巴尖尖,容颜略有些憔悴。

    “三娘,你看信上写了什么!”谢嘉文神情激动。

    谢丽华淡淡看他一眼,接过信,扫了几眼,灰蒙蒙的双眸陡然睁大,呆愣片刻后,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敢违抗祖母和母亲的命令,她认命地做绣活……可是她害怕啊!她怕得天天哭湿枕头,还要强颜欢笑,假装自己不在意……

    现在好了,她不用嫁了!

    谢丽华哭花了脸。

    谢嘉文手里的信很快送到二夫人面前。

    钱大人好色,想纳一个娇美小娘子当妾,看上了谢丽华,前天得知谢丽华的堂兄是解首谢嘉琅,立马打消了心思:他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万一谢嘉琅省试榜上有名,自己纳了人家的堂妹当侍妾……这是结仇啊!

    纳妾的事作罢。

    看了信,二夫人登时急得跳脚:“是不是谢嘉琅在害我们?他怕你们父子有出息,故意坏丽华的婚事!不行,你赶紧给你蒙师写信,和他解释清楚,我们家已经分产了,大房管不着我们……”

    谢丽华看着状若癫狂的二夫人,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二夫人催促谢嘉文:“二郎,你快去写信!”

    谢嘉文眉头紧皱,后退一步,自嘲一笑,“阿娘……你认命吧,我这辈子都比不上长兄。”

    二夫人愣住。

    “从小,阿娘和阿爹总和我说,谢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也信了,我瞧不起长兄。”谢嘉文苦笑,“后来长兄把我远远抛在后面,我很不甘心,我嫉妒他,盼着他倒霉……为了前程,我明知钱大人是个好色之徒,还是眼睁睁看着你和阿爹把三妹送进火坑……要不是长兄,三妹这辈子就完了……”

    “阿娘,我自愧弗如,不想再做跳梁小丑了。”

    二夫人呆呆地看着一脸疏离的儿子:“儿子,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你啊!”

    谢嘉文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无奈,“阿娘,儿子求你,以后不要再丢人现眼了!您不要脸,我们还要出门见人。”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着谢丽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二夫人如遭雷击,瘫倒在榻上。

    五房。

    五夫人抱着账本和契书,翻了一遍,又翻开看一遍,眉开眼笑。

    谢宝珠坐在一旁,也在笑。

    五夫人心里高兴,看女儿一眼,笑问:“傻丫头,你笑什么呢?”

    谢宝珠笑道:“我笑阿娘以前说的话不对。”

    “哪句话?”

    谢宝珠抬起脸,望向窗外,“阿娘这两年总说,要是我小时候机灵点,和九娘一样早点对长兄好,长兄也会像疼九娘那样疼我。”

    五夫人扬了扬眉,“这话怎么不对了?”

    谢宝珠摇头。

    今天谢嘉琅逼迫老夫人答应分产,让出大房的利益让几兄弟平分,开祠堂定族规,家里人震惊诧异,唯有谢蝉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之色。她理解谢嘉琅每一步的用意,时不时和谢六爷、周氏说话,要他们支持谢嘉琅,比谢大爷反应快多了。

    换成谢宝珠,对着谢嘉琅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她什么都看不懂。

    家里只有九妹妹能和长兄说得上话。

    所以,长兄每次看向九妹妹时,眼神才会比平时柔和吧?

    六房。

    谢六爷也在翻账本和契书,一边翻,一边嘿嘿笑。

    “团团啊,还是你大哥果断,这么一分家,咱们以后再也不用受谁的气了!你以后也不用藏藏掖掖,可以光明正大料理绣庄的买卖了!”

    之前谢六爷生怕老夫人故技重施,不敢对外说谢蝉给家里赚了多少钱,那些工钱还全都记在另一个名字上,谢蝉也很少在别人面前炫耀。

    现在六房的产业归到谢六爷名下,谢蝉那些买卖就不用瞒着了。谢六爷精神抖擞,走路带风,觉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他歪在榻上,喜得直抖腿:“明天咱们就去打几套新首饰,你全都戴上,让别人瞧瞧,我们家团团是江州最富贵的小娘子。”

    谢蝉失笑,“我可没空,我要帮长兄准备行李包袱。”

    谢六爷立刻道:“这个是正事!你忙吧!首饰我先看好,等你有空了去挑。”

    谢蝉低头列单子,写满几张大纸,要进宝按着单子把东西都准备好。

    谢嘉琅这一次去京师,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京师比安州要远多了,消息不通,有时候一封信可能一两个月都送不到。

    谢蝉很不舍,但也明白这是谢嘉琅出仕的必经之路,每天只和谢嘉琅说一些高兴的事,要他去了京师以后记得给自己写信,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说。

    谢嘉琅出发那天,她去渡头送他,想到京师远在千里之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哥哥,路上小心。”

    她不想流露出小儿女之态,声音比平时低沉。

    谢嘉琅抬手,手指从她白皙的脸颊蹭过去,拂一下她的发鬓,眉宇间有淡淡的笑意,“不用担心我,在家好好的,明年我就回来了。”

    大船在谢蝉的注目中离开渡头,驶向江心。

    直到大船模糊的轮廓消失在蔚蓝天际处,谢蝉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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