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怀瑾生平第一次外宿。

    她独卧绝壁山房之中,听江风凛冽,松声如涛,竟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午后,太一上得山来,谢过庵堂住持,接了明怀瑾离开。

    两人在渡口登船,旁人问起,他们便互称为兄妹。

    船上雅间干净舒适,甚至还有事先准备好的女子衣物,明怀瑾庆幸不已,急忙沐浴更衣。

    这一路沿无尽江而下,至棋盘江而入梅水,行至渚湖与绣湖的交界处时,原本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面上忽地涌现许多船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明怀瑾郁闷多日,正在无聊之际,忽听邻近船上一人道:“听说了么?这次幽洲一行,修罗梵海派出的是个女人!”

    另一人道:“女人?你莫不是酒喝多了说梦话罢!如今哪家的女人不在后院待着,跑到江湖上来出风头?”

    “是啊,不说五洲都有女子不得习武的规矩,只说佛门这种全是出家人的清净地,如何肯会收女弟子入门?”

    “你们不信?”最初那人道,“届时也由不得你们不信,我只怕修真界要再出一名餐霞仙子了。”

    他口中的“餐霞仙子”,便是位列道峰五子之一,正统道宗玄门后裔,与殷思怀、竺埵天并称为“岊山三友”的宫拂。

    入世一个多甲子以来,作风强硬,行事狠辣,是个纵横湖海的大魔头。

    武林中人一提起她,便又恨又怕。

    太一当日正是以她的名义吓退了“玉面檀郎”殷思怀。

    明怀瑾心中好奇,竖起耳朵细听。

    “传闻此女七岁入梵海,十七岁剑道大成,甫入江湖,便独身覆灭西川八魔。半个月前,禅宗与密宗的那场佛辩会上,更一掌盖在一尊密宗法王的天灵上,红的、白的溅了一地,吓得几个新入门的小沙弥当场就哭了起来!此等实力,你我哪个能可抗衡?”

    剩余诸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打个寒噤,纷纷问道:“竟有此事?”

    “此女行事如此奇诡,大违佛门慈悲本意,救苦佛子竟不管么?”

    那人道:“岂止不管,救苦佛子甚至亲赐名号‘魔心佛骨’,让这尊杀神代表梵海,赴此次舞阳城之约来了。”

    “我的天……这可如何是好?”

    一群人议论声渐远,留明怀瑾独自在船中惊心动魄。

    她在闺中时看的话本多是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故事,头一遭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传说中的“江湖”,想到方才那些人的谈话,那名女子竟能拜入佛门禅宗门下,独力杀除西川八个魔头,并一掌打死一尊密宗法王,简直骇人听闻!

    明怀瑾心中推测,此女若非三头六臂,便是青面獠牙,力大无穷。

    她有心找太一打听,却又碍于男女之妨,不好开口。

    幸好没过几天,船便抛缆靠岸了。

    舞阳城中,霸刀山庄正在江南最大的销金窟“胭脂河”中,为这次要护送朝廷使团前往幽洲的江湖修士饯别,流水席从天黑持续到天亮,今夜已是最后一场。

    明怀瑾急于见到兄长,也不管时间与场地如何,央求太一定要带她去饯别宴与明怀璧相见。

    太一无法,只得答应。

    两人到时,正值暮色倾辉时分。

    几艘大船呈“一”字排开,远远望去,三叠的桑木灯笼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拱伏的华美小船仿若银河中迭起的繁星,使人心驰目眩。

    “请出示信物。”入口处的小船上,两名霸刀山庄的修士拦住他们。

    太一抬手出示了一枚墨玉令牌,上面浮雕着山川日月与水火风雷,刻有“敕封谋圣”的字样,纹路中流动着黑曜光芒。

    船上两人对视一眼,恭敬地分开一线距离:“请。”

    天边一轮皓月升起,彩灯高照,华满翠江。

    太一将明怀瑾带至明怀璧所在的船上,没见到人,便道:“妹妹我给你带到了,还不出来迎接吗?”

    大船二楼传来一缕幽幽乐音,如泣如诉,脉脉流转,一人徐下楼梯,手捧陶埙,指按音孔,且吹且行。

    行动间白衣蹁跹,似丹桂谪仙降世,又似湘神凌波踏水而来,眉眼俊秀,唇红齿白。

    明怀瑾怔忡道:“兄长……”

    明怀璧作了个揖,对太一道:“多谢好友帮忙,愚弟感激不尽。”

    太一打量他二人情态,作揖回礼,笑道:“那我不打扰你们兄妹团聚了。”

    明怀璧转对明怀瑾道:“此处人多口杂,咱们到楼上去。”引了她上二楼,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两人上次见面,已是好几年前。

    明怀璧道:“这斗笠戴着不累吗?摘了吧。”

    明怀瑾应了一声,依言摘了。

    明怀璧察觉到她的拘束,故意道:“我最怕你跟我生疏,唉,果不其然。”

    明怀瑾心头一颤,眼眶热了,牵住他衣袖,道:“哥哥……”

    明怀璧道:“这几年,你在家过得好么?是外公逼你嫁人么?”

    “还好,总归年纪到了……”明怀瑾嗫嚅道,“不嫁也不成,总不能在家待一辈子……”

    明怀璧皱眉道:“你若真不想嫁,在家待一辈子便如何?明家不留你,舅舅和我留你,临行前舅舅还额外嘱托,要我好好照顾你呢。”

    这时,湖中心搭建的那座高台上,一名灰衣老者捋须而笑,说道:“诸位今日大驾光临,老朽不胜欢欣,务必尽兴,尽兴啊……”

    众修士们纷纷举杯,恭维道:“秦长老这是说的哪里话?霸刀山庄雄踞一方,我等今日能来参加这样的盛会,可是几世也修不到的福分!”

    秦长老同样举杯,笑道:“长公主殿下出使幽洲,诸位随行护送,霸刀山庄无能帮忙,只能尽力为大家践行了。”

    众人连声推辞,称他“言重了”,给足了十二万分的面子。

    喧闹声中,有人来到秦长老身旁,低头行礼,附耳说了什么。

    明怀瑾想到那日在江边脚店中的事,便道:“别说这些了。”

    随即将肇文鸳等人如何中毒、殷思怀如何为难,以及太一如何化解难关的遭遇一一道来,末了庆幸道:“这次多亏了太一哥哥,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明怀璧纵然知道太一的能耐,但听到她被殷思怀戏弄一节时,仍是心惊,直到她说自己被太一智计解救,才松了一口气,道:“玉面檀郎的毒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难缠,所幸太一拿他有办法,事先设计了宫仙子来吓他,若换了我,非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明怀瑾疑惑道:“那位宫仙子这么可怕吗?”

    明怀璧笑道:“对殷思怀而言,岂止是可怕,简直是母老虎!”

    明怀瑾恍然大悟道:“他们是夫妻?”

    明怀璧道:“是同修的道友,论感情,跟夫妻也差不离了。”

    湖上喧闹嘈杂,人声鼎沸,他二人坐在二楼窗边,彼此闲话说笑。

    却听水面上忽地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轻柔空灵,节奏舒缓。

    明怀璧识得此曲,乃是道门只授给嫡传弟子的广寒谣,有宁神静气、驱除心魔的功效,当下“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云中月前辈到了么?”

    明怀瑾好奇道:“云中月是谁啊?”

    明怀璧道:“是此次带队前往幽洲的道门巨擘冲虚子道长。”

    明怀瑾道:“朝廷去给幽洲鬼主贺寿,需要这样的大前辈随行护航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明怀璧道,“中陆与东陆相隔万里,海上妖兽甚多,风险不可谓不大,为了保险起见,有这样的大前辈坐镇才好。不过,有我在身边,谁也不能伤你。”

    明怀瑾不是担心这个,她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想问的,其实是:“我听人说,这次幽洲一行,修罗梵海派出的是个女子?”

    明怀璧愣了一下,道:“是……是个女子。”

    明怀瑾惊讶道:“佛门也会收女弟子入门么?”

    “按理说是不会的,但……”明怀璧心思复杂,“她是个例外。”

    这话别有深意,明怀瑾忍不住道:“哥哥,你……”

    明怀璧知道她想问自己是不是认识这名女子,点了点头,道:“是。”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八岁那年,风师叔带我游历江湖的事迹么?”

    明怀璧口中的“风师叔”是指任无迹的师弟“春水剑”风逐痕。

    “当年游历途中,我们曾在中陆南部的沧浪山无相寺客居了一个月,寺中有许多住持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与其中一个女孩关系尤其密切,彼此交陪,结为了朋友……”

    明怀瑾截口道:“那个女孩,就是那名女子吗?”

    “是。”明怀璧怅然,“后来无相寺发生变故,她被住持托付给了修罗梵海的救苦佛子,算算时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十年来,我无数次想要见她一面,却都不得如愿……”

    这股失落的情绪感染了明怀瑾,她不由自主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明怀璧刚说了个名字,便听有人高声喧哗,语气极为轻视:“两仪道峰都有人来了,修罗梵海怎么还没动静?”

    四下里静了一静。

    随后世家宗门、三教九流,俱都开始出声附和:

    “是啊,佛门怎么回事?”

    “不是说是个娘们儿吗?站出来让爷几个瞧瞧啊!”

    “救苦佛子可真有意思,让个娘们儿骑在我们脑袋上作威作福……”

    明怀瑾听得这些喧哗怒骂,心内一惊,生了惧意。

    却听蓦地一声,明怀璧夹着明显不耐的冷笑,劈开众多喧嚣,讥诮道:“我看你们才有意思——”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最大的那艘船二层的木质扶手边,倚着个面容俊秀似天人的少年。

    “一群大男人,在这儿占一个姑娘的嘴上便宜,不觉无耻吗?”

    “相思剑”明怀璧,“长生剑”任无迹的高徒,“蔷薇”明氏的少公子,众人认得他,摄于剑阁与世家的盛名,不敢吭声。

    “我当是谁呢?”一人自高台上的席位缓缓站起,轻薄而挑衅地迎上了明怀璧的眼神,“原来是明大公子,怎么,今日想为个娘们儿打抱不平?”

    “韩盛。”明怀璧冷道,“我劝你嘴上积德。”

    韩盛哈哈笑道:“我若嘴上不积德,你欲将我如何啊?”

    这人衣饰神态,一派世家公子风范,正是“金盏菊”韩氏的长房嫡子,曾跟明怀璧在神都外打过照面。

    “诸位——”韩盛骤然拔高声调,“修罗梵海派了个女人来舞阳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罢?堂堂的佛门清净地,中洲第一大宗门,居然公然违抗朝廷禁令,干出这等藏污纳垢之事,还不许人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明怀璧被这人的无耻气得血气翻涌。

    韩盛本就故意,见状得意至极,嘴上便再没个遮拦。

    “武学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能学成什么?梵海那群老秃驴整天念经吃菜,却在这女人的事情上如此苦心孤诣,莫不是将其看作禁脔,有了什么龌龊私——”

    “情”字尚未出口,一管青笛卡在明怀璧动手的前一刻,横空飞出,翻转出的数道凛冽弧度,荡开了蔓延江面的浩渺烟波,一击正中韩盛胸前气海!

    他整个人后飞出几丈远,撞在高台后临时搭建的红木架上。那架子经不起这么大的力道,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韩盛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谁?!”秦长老厉声断喝。

    “是我。”

    空灵缥缈的女声自湖上传出。

    众人猝然看去,只见一道纤薄如云的身影,自画舫中缓缓步出。

    她一袭禅衣,指捏檀珠,身上罩了一件披风,宽大风帽正被清寒湖风吹下,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来。

    而她的额头正中,一道隐隐散发邪气的印痕如血般殷红。

    清圣到极致,也妖冶到了极致。

    秦长老眯起眼睛,嘶声道:“你是……?”

    青笛由无形的气劲牵引,回到她掌中,轻巧地转过一圈后,被斜斜握住。

    “修罗梵海,慕容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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