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以后,黑发青年与日耳曼人终于踏上了砖石铺就的河岸。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河水浸透,沉重的悬挂着,冰冷的紧贴着,并贪婪吸取着体内为数不多的温度。黑发青年一面抱着胳膊,一面惊奇的望向日耳曼人,看着他不顾眼前潦倒的境遇,依然关心着火机与烟盒的所在。

    “上帝保佑。”

    日耳曼人感叹,尔后动作优雅的打开烟盒,把那蒙受神明救赎的烟卷咬在嘴里。他侧过头,察觉了黑发青年意味深长的目光,于是又用手拈起一支,放进了后者的嘴里。他那指尖依然濡湿,依然带着冰凉的河水,并在青年嘴角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闪光。

    火机是纯金的,幸而质量也十分可靠,拢在那修长的十指间,橙红的火光令人慰藉。虽然有过见面,但黑发青年还是在这光影明灭的一瞬,察觉了日耳曼人身上那种奇妙的,高贵从容的气质,以及那古典雕像似的英俊眉眼。

    “这里是图尔附近,沿着铁路往前,大概就有许多村庄。”

    日耳曼人这样缓缓的解释着,并率先抬起脚步,向面前浓黑寂静的夜色走去。黑发青年跟在他后面,看着那高大宽阔的背影,便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于是有些郁郁的提问:

    “先生,虽然为时已晚,但你在开枪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子弹打偏的下场吗?”

    他说的是先前日耳曼人从列车上跳下,并在高速降落的空中扣动扳机,击杀吸血鬼的事情。彼时他正被那个吸血鬼捏着脖子,相隔不到半米的间距,如果他的运气再差一点,如果日耳曼人的枪法再令人遗憾一点,也许他就没有机会像此时此刻这样提问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日耳曼人听了他的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点低低的笑声,尔后以某种自信的,掌控一切的态度说道:

    “我绝不会打偏的。”

    黑发青年很想追问他到底为什么,却又觉得这种追问实在没有意义。他顿了顿,垂下目光,看见日耳曼人“喀拉喀拉”的,把进了水的□□子弹退出来,又看见那银色□□錾刻的圣经花纹,看见那枪托上日冕环绕的眼状标记,便忽然感到自己的问题实在有些愚蠢。

    这是罗马教廷反吸血鬼部门“法皇眼”的配枪,枪里的子弹是圣水洗礼的九毫米银弹。这种枪械被制造的初衷即是与吸血鬼作战,即是在黑夜里拯救,在恶魔面前保护。

    黑发青年于是又想到了,日耳曼人开枪时枪口那不同寻常的光芒,那些仿佛星轨盘旋的文字,圆状交错的花纹——

    受魔法祝福的子弹,确实绝不会打偏。

    黑发青年想到这里,进而由法皇眼,由魔法,由日耳曼人的金发联想到了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令人畏惧,令人肃然起敬的称号。他便在这联想里惊讶的发觉,所谓人的际遇,所谓人的相逢,竟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他忍不住评论道:

    “我现在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个吸血鬼宁愿跳车也要逃走了。不是吗,罗斯巴赫的伯爵,伊利亚德·巴尔多禄茂·麦克林?”

    而那被称作伊利亚德的,高大英俊的日耳曼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分明,甚至带有几分令人目眩神迷的灿烂。他咬着烟卷,声音醇厚好听,回答说:

    “我以为你会提起另一个称号。”

    另一个称号,另一个黑发青年不愿说出的称号,实然比“伯爵”更加著名。那是从血与灰里得到的,从无数尸骸骨骼里得到,“吸血鬼屠夫”的称号。然而当黑发青年与日耳曼人对视的时候,受他那温和笑意感染的时候,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别名诉诸于口。

    伊利亚德却仿佛毫不在意,仿佛那些盛名,那些恶名,都不过世人彷徨揣测的渺小论断。他呼出一口烟草的雾气,目光在月色里游移,看见黑发青年手里的两柄短剑。一柄是银白色的,形状细长,剑上布满了荆棘似的刻花;另一柄是铁黑色的,如同匕首,剑上烙着一朵盛开的蔷薇。他看着看着,忽然向黑发青年提问:

    “这是祝福剑?”

    “银色的是祝福剑,黑色的是诅咒剑。”

    黑发青年这样回答,却又生出些躲闪的心绪。这对短剑的故事,与他本身的故事同样,都无法用三言两语来说明。但伊利亚德却依然注视着他,并以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望着他的内心,于是黑发青年只好在烟草苦涩的香气里坦白:

    “银色的叫做银荆棘,黑色的叫做铁蔷薇,都来源于我长辈的传承。”

    他说到这里,却又忽然失落起来。因他发现,那些对他来说曾那样鲜明,那样独一无二的回忆,竟已在时间长河里慢慢消逝,已因人类好坏参半的忘却而渐渐平静。他在那一刻,竟想不起短剑传承的经过,也想不起从前朦朦胧胧的身影。他踌躇着,脸上浮现出一股怅惘的神情,却依然接着说道:

    “银荆棘与铁蔷薇,是……”

    “是巴尔干的猎人。”

    黑发青年听了,有些愕然的看向伊利亚德,并听见那位日耳曼人面带微笑的说道:

    “所以巴尔干的猎人,你叫什么名字?”

    “加卡尔,加卡尔·法米列恩。”

    随着黑发青年的话语,一点恍如隔世般的愁思便在他内心涌动。巴尔干猎人是百年前流行的故事,并已在这百年时光里暗淡,在这百年时光里尘封。然而这位伯爵,这位在传言里无情冷酷的屠夫,却依然能够这样熟稔的提及,这样亲切的称呼。他的内心因此温暖起来,并向伊利亚德解释:

    “前任猎人在收养我之后,以初代猎人的名字将我命名,希望它保护我,赐予我无尽的勇气。”

    他说到这里,又渐渐低垂了心绪。许多无法实现的,遥远的寄托纠缠着,重复着,使他悲哀,使他愧疚,使他紧接着说道:

    “然而我却在一直犯错。”

    伊利亚德听他这样说着,忽然在名为加卡尔的黑发青年身上,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旧影。他反反复复的,想着许多有解或无解的问题。在他看来,人总是不免要犯错的,又总是不免因这些犯下的错误而成长的。他于是对加卡尔充满郑重的说道:

    “但你依然在战斗,这就够了。”

    然而他一语未尽,就忽然伸出那紫晶权戒闪烁的右手,望向面前一片漆黑的荒野。他收敛了温和宽慰的目光,并在沉默无言里,示意加卡尔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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