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以后,法皇眼巴黎支部派遣的行动队结束了对沙特尔部门的调查,来到伊利亚德与加卡尔发现的仓库废墟。那位伯爵向他们解释了一切的经过,并指挥他们收集证据,清理现场,记录下尸堆法阵的外形。

    穿红灰制服的人们于是来来去去,在微茫夜色里穿行,留下许多飘忽闪动的光影。黎明将近,一切都笼在清冷的鱼肚白里,笼在一片漫漫的云霞中。废墟四周的建筑,便在这鱼肚白,在这云霞里,渐渐有了实体,渐渐生发出柔软闪光的轮廓。

    加卡尔穿着黑色的帆布外套,宽松的束脚长裤,腰后挂着银荆棘与铁蔷薇的短剑。而在他那军绿色的针织短袖下,疤痕细碎的手臂与橄榄肤色的脖颈辉映,显出流畅有力的外表。他的身材依然锻炼良好,站在逆光里的时候,便仿佛一面旗帜,一把淬利的尖刀。

    这位南欧青年此时此刻正把双手放在身前,手上的血污红黑斑驳。他右手里的法皇眼配枪已交还给行动队员,只有略带薄茧的手掌摊开着。而他左手里的,阿加莎的金币手链,却仍被他决绝的,用力的攥在掌心。

    伊利亚德站在他面前,身披法皇眼的长款风衣,并拿着木板夹一遍又一遍的,签署着行动队员递来的现场报告。他的动作利落而又轻巧,不久之后便解决了所有事情。这位伯爵一面把珐琅钢笔放进风衣内袋,一面向加卡尔转过头去,便察觉了南欧青年眼中深海似的落寞。他于是顿了顿,忽然对加卡尔说:

    “这里的事情已大抵结束,不如去把手链还给阿加莎的父母,她的住址应该就在附近。”

    加卡尔听了,只好有些木然的点头,并看着那位伯爵向他伸出手来,似乎要与他同行。这位南欧青年并不明白,伊利亚德究竟洞悉了怎样的感情,又是出于怎样的念头,要陪他开展这些意义稀薄的关照。无论如何,无论那些追悔的设想与痛苦的安慰,阿加莎·莫罗年轻的生命都已消失在苍凉的大地上,消失在从未显现的神明眼底。

    而加卡尔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减轻他内心深处的苛责,不过是某种自私自利的徒劳。那位伯爵,那位与圣人无异的伯爵,那位有着剔透魂灵的伯爵,显然是明白这点的。但他依然固执的行动着,并一面咬着烟卷,一面向加卡尔似有若无的微笑。

    加卡尔于是忍不住想到,这位伯爵脑海里的想法,灰绿双眼里潜藏的感情,永远不是凡人可以理解,凡人可以描摹的。他这样想着,有些敬畏,又有些奇妙的失落,并垂着眼睑,恍惚间走出了很远,远到法皇眼的人群已消失不见,远到所有血腥的气味都不可察觉。他

    就在这时,伊利亚德却忽然对他说道:

    “在你看来,我是否该向阿加莎的父母道歉?”

    加卡尔为他的问题怔愣了一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在他眼里,这位伯爵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也不会向他人寻求虚无缥缈的谅解。他为这询问而皱起眉头,迟迟不能给予任何看似妥善明智的答案。半晌,只好又无可奈何的,把问题抛回给伊利亚德,并对他说:

    “为什么要道歉?”

    “为了有所依据的责难,为了能够言语的怨恨……”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吐出一口灰白的雾气,尔后望向天空看似咫尺尽头。地平线上纤细柔顺的光影在他眼里盘旋,使他那语调变得异常柔和,他说:

    “我经常被人评价,不理解人类通共的感情。因我总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做可以得到结果的决定。但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正确,也不是所谓的结果。”

    “但阿加莎的事情,责任却并不在你。”

    “也并不在你。不是吗,加卡尔?”

    伊利亚德反问,并在这位南欧青年眼里察觉到了一丝柔软脆弱的光芒。他知道,加卡尔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其中相似相通的愿景。他于是在一栋爬满青藤的小楼前驻足,看着铁艺栏杆上带有莫罗姓氏的牌子,看着院内葱茏的树影。

    栏杆里,手拿铁皮花洒的,穿卡其色毛衣的金发男孩见到他们,似乎认出了伊利亚德的制服,以及加卡尔南欧特色的面孔,忽然自眼底发出了一股由衷的希望。他向栏杆的大门走去,并借着昏黄的灯光,向伊利亚德问询:

    “先生,你们找到我的姐姐,找到阿加莎了吗?”

    加卡尔在一旁默默的听着,看见他眼里的希望,便觉得一颗心仿佛在火里煎熬。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的,沉默着,任由那男孩眼里的光明熄灭下去,熄灭成一团无可挽留的灰烬。男孩意识到此刻沉默里的,令人失望的结局,于是用手抓着栏杆,向这失望的来源喊叫: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回来,你们答应过我的!”

    他那喊叫声回荡在夜空里,惊动了小楼里的人们,白色油漆的房门于是缓缓打开,现出一对面容憔悴的中年夫妇。穿条纹睡衣的中年男人,搀扶着披羊毛外套的中年女人,惶惑焦虑的来到门前。

    “莫罗先生,莫罗女士……我们是来通报事件结果的。”

    伊利亚德说着,并看见眼前的中年女人一声惊呼,将脸转向一侧,嘴里喃喃的不住祈祷。他顿了顿,和女人的丈夫,阿加莎的父亲对视,交换宣布一切的信号。过了许久,男人仿佛认定似的,闭上了皱纹横生的双眼,允许伊利亚德说明事件的原委。

    这位伯爵于是,用他那教堂祷钟般的嗓音说道:

    “我们在附近的废弃仓库里,发现并消灭了其中的吸血鬼。但很可惜……我们迟到了,我们失去了拯救的最好时机。”

    伊利亚德说完,顿了顿,低下金发灿烂的头颅,向莫罗家族的成员致歉,他说:

    “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过错,如果我们可以更早的发现,更早的行动,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对此我无意辩解,也无意奢求您的原谅。”

    加卡尔随着他那话语,把阿加莎的手链递给栏杆内的中年男人,尔后也与伊利亚德一同,深深的低下头去。中年男人双眼通红的看着他们,嘴唇颤抖了两下,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与吸血鬼的对抗本就残酷至极,而即便他大声斥骂,痛苦咆哮,歇斯底里的埋怨,也都无法挽回珍爱珍视的骨肉至亲。一切都这样消逝了,人的生命,如此无声无息的消逝了。

    而就在这时,一直埋头祈祷的莫罗夫人,却忽然问伊利亚德:

    “先生,有个叫做利莱的年轻人。他一直在调查我女儿的事情,在调查其他失踪者的事情,他并没有放弃……你们也,也并没有迟到。”

    她说到这里,用手帕捂着嘴唇,极力抑制着哭声,并断断续续的说道:

    “利莱,利莱,他还好吗?”

    “他……”

    加卡尔说着,想替伊利亚德回答,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位伯爵向他瞥了一眼,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并对莫罗夫人说:

    “夫人,利莱他很好,并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他的调查结果帮助我们找到了吸血鬼的踪迹,找到了您的女儿,找到了其他失踪的孩子。他是我们的骄傲。”

    莫罗夫人听了,宽慰的点了点头,又缓缓的,露出一个悲苦的笑来。她搀扶起自己的丈夫,带着自己的孩子,尔后向伊利亚德与加卡尔告别,关上了那扇狭小孤独的白色木门。

    伊利亚德和加卡尔在栏杆前站了很久,直到朝阳包裹了他们,直到灿烂光明温柔坦荡的铺展,才缓缓转过身去,缓缓的,无言的对视。

    加卡尔便在这对视里,忍不住说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回答利莱的事情。”

    “我也没有想到,也许我本就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但也有……也有温柔善良的青年,告诉我人类懦弱的宽慰,告诉我人类不必有意义的幸福。”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向加卡尔眨了眨眼睛。他抬着头,望向天边红紫斑斓的壮烈朝霞,并在那朝霞里显出一副圣人似的神情。

    加卡尔听了,有着不知所措的沉默起来。因他迄今为止,都很难与温柔这个词产生联系,他也从未想过,能被那位伯爵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许多年前,他在巴尔干游猎,挽救黑夜深处的惶恐,杀死劝诱人心的恶魔。他更多的,被称为强大,被称为英勇,但是温柔——

    于他而言却好像疼痛。

    但这疼痛,又那样生动,那样燃烧在他心里,那样灌溉他枯死的魂灵。他看着伊利亚德深邃英俊的侧脸,忽然在痛极麻木里,听到了命运对他长久呐喊的回音。他几乎是惶恐的,带着乞求,带着忏悔的,向伊利亚德说明:

    “伯爵,我希望寻找‘独手吸血鬼’的下落,希望寻找那些法阵的痕迹,请让我与您同行。”

    伊利亚德听了,在惊讶差异的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发自内心的愉快。他不明白这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却依然微笑着点头,并微笑着对加卡尔说道:

    “我们永远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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