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锐不解他的担忧,挣动着说:“是四叔……四叔能保护我们!”

    伍子戈阴沉着面色,压低声说:

    “你傻不傻?我们屋子里藏着阿尔斯楞,大可汗的小儿子。我问你,辰阳国为何战败?大可汗怎么薨逝的?你四叔就只是魔君吗?”

    敖锐脑子这才转过弯,瞪大了眼睛,理清楚了两者的关系。

    辰阳国战败,全拜百里汀澜所赐。

    阿尔斯楞今生所受之辱,皆是来源于赤地将军。

    就算百里汀澜只恨大可汗,不会杀他的儿子。

    但阿尔斯楞绝对憎恨着百里汀澜,他们是世仇……

    “敖锐,你们俩不会被谁绑了吧?!”赤发鬼听不见回音了,又猛拍了一下门,把那修补的板子打了一个洞,朝内看。

    只见屋里灯都没有点,魔尊的两个徒弟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手里分别拿着自己的武器,显然是安全的。

    敖锐难为情地说:“四叔……你别处去坐坐。师尊说了,这道门谁来也不开,除非他回了。”

    百里汀澜不屑道:“你两演小白兔啊?”

    他露着赤色的眼睛,今天是魔君的形貌,嗓音也很粗。

    心道一定是伍子戈作祟,才不让开门。先狠狠瞪了伍晔一下,再对着敖锐说:

    “吃里扒外,有了师兄就连四叔也不亲了。白眼龙,小时候白抱你了!”

    “四叔!!!”敖锐被他骂急了,姑娘似的跳着脚,“你破吧你破吧,你把这禁制破了闯进来!反正我不开,不然师尊来了要抽我!”

    百里汀澜无可奈何,索性在门槛上一屁股坐下。

    他也不敢强破魔尊设下的禁制,更何况前一日桌子上的红尘醉,还被尊上戳破了。

    此回又是私自来的人间……

    屋内屋外一时安静,皆没有人说话,僵持了一会儿。

    百里汀澜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回了头,又朝里面瞧:“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往里面藏了人啊?”

    “没有没有!”敖锐慌忙摆手。

    他演技拙劣,看起来明显心虚。伍子戈只好说:“是有一个,仙家童子,洛长老带来的。他怕得很……”

    “仙就仙,你一天天的在魔界乱晃,我也没把你怎么的。”百里汀澜不爽地对伍子戈说,“不就吊过你两个同族……小家子气。”

    伍子戈暗自吐槽道:是没怎么,上辈子你把我绑在南境行刑柱上,活生生剖了元丹。

    敖锐叹道:“师尊怎么还不回来啊……他们是有所发现吧……”

    忽然,门口的百里汀澜站了起来!

    伍子戈也看见了,那个假面道士从火光里又返了回来,竟然蹬到了他们的房顶上!

    百里汀澜想都没想,当即脚踏业火,飞身上了屋顶。

    那道士许世芳居然不再跑了,反而把兜帽摘下,站定在他的对面。

    道士礼貌鞠躬,并开口道:“师弟,生死相别……好久不见。”

    有乾山同门师兄弟,假面道士居然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百里汀澜举着马刀,本想扑过去出杀招的,反而一下愣在当场,望向了道士的面容。

    许世芳脸颊苍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眼眶深深凹陷,鼻梁像木偶一样直愣愣的一根,嘴唇如同画出来的,是一条线。

    他脸部僵硬且诡异,让人辨认不出身份,嘴唇开合着,说——

    “怎的,还当我是道士恩公,认不出许家儿郎了?赤地将军……我等你许久了。”

    百里汀澜神色一凛,握紧了马刀……

    “赤地将军”这个称呼,已经离他远去许多年了。

    他在魔君的身份里,以为早与红尘无关,此时却被这个人,打破了心境。

    如果所谓的“恩公”只是一个江湖道士,他不觉得有恨。毕竟是自己选择服下赭红虫草,才入了魔。

    可最近他知道了,假面道士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往年的师兄许世芳。

    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不错,称得上一声朋友。所以许世芳能拿捏住他的心思,用这种虫草害了他。

    许世芳就在他面前,怎能不觉得愤恨。

    伍子戈眼见他们二人踩在房顶,抬着头说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都去别处打,别站在我们屋子顶上!”

    敖锐也退到了屋檐边,央求道:“四叔……别在凡间拔刀杀人。”

    百里汀澜一身杀伐之气难以掩藏,他发怒时半个四部都无法抵挡。

    而且他修的清净道,最忌讳心绪紊乱,可能诱发赭红虫草的效用。

    赤发鬼自己也知道,暂且压下怒意,质问道:“为何害我?”

    许世芳踩在屋顶轻飘飘前进了两步,脚尖点在一块瓦片上。

    他好像讲故事一般,徐徐叙述道:“我那不是害你,是助你啊……”

    空气中有几许烧灼的气息,廊下两人随时留心着上面的动向。

    只见许世芳踢开一片瓦,紧接着又是一片。天光倾泻到屋内,漏出了一小片皎洁月色。

    百里汀澜说:“这处院落都有禁制,你掀了房顶也进不去。”

    “哦?谁说我要进去了。”许世芳继续着他的举动,极赋感情地说,“北蛮破我大宇山河,边疆民不聊生。且问你,服了那红草以后,杀得爽吗?”

    百里汀澜没有回答。

    如果不是赭红虫草,大可汗或可能打下大宇边境的封地,甚至直入兴京。

    那时的他溃不成军,早已被磋磨了锐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世芳是“帮”了他。

    “这些蛮人……嗜血、残忍。”假面道士用手里拂尘撩走一片瓦,接着说,“不知你可曾记得徐世豪是怎么死的,那面人皮鼓……你可没带到魔界。”

    徐世豪是百里汀澜的年轻副将,也是许世芳的弟弟。

    伍子戈倏然意识到假面道士要做什么,凝神戒备起来,防止他突破禁制。

    果然,百里汀澜面色隐痛,完全被他主导了情绪。

    许世芳指着镂空的屋顶,朝下哀矜地瞧了一眼,抬头叹道:

    “师弟……大可汗的小儿子可还活着呢,不信你看一看……”

    百里汀澜咬紧了牙关,不朝他指的地方看。

    他顿了顿,然后低哑地说:“我造的杀业,早已够多。罪不及家人,大可汗两个儿子,是我放过的。”

    “哈哈哈哈……一个鬼跟我说杀业。”许世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嘲道,“你放过他们,他们放过了世豪吗?”

    他摸着衣襟里鼓起来的东西,掏出了那一面人皮鼓,比在手上,蛊惑般低语:

    “是北辰王阿尔斯楞,他把世豪找了出来,买回了宫。方才你追着我,亲眼看见我从他寝宫带出来的……”

    看着百里汀澜逐渐变化的神色,许世芳把人皮鼓举起来,指着上面一处缩到极小的印记,缓声说:

    “不信你认认……世豪把你的名字纹在身上,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陡然提高了声调,屋内的人也听见了。

    敖锐握着朱曦剑,对夜空喊道:“四叔,他做局!人皮鼓是他拿到阴阳市卖的,你不要信!你不要听!!!”

    火光映照在百里汀澜的目色中,他握着马刀的手抖了。

    徐世豪年轻有为,爱说爱笑,忠诚无畏。

    他曾经那么鲜活地伴随他南征北战,而今却成了一面巫医做成的人皮鼓。

    最痛惜的,是鼓面上的两个字——“汀澜”。

    百里汀澜从不知晓这一切,他眼里装着家国大业,可汗给出了条件,承诺只要退兵一百里,就放回副将。

    大宇的镇北大将军,怎么能用居住着万千百姓的城池,来换一个自己在意的人?

    百里汀澜做不到。

    而当那面人皮鼓回到手里时,巫医甚至恶趣味地把纹身保留了,让他看见。

    ——“汀澜”。

    徐世豪曾经把他的名字纹在身上,当做信仰、当做力量……

    许世芳明显很满意,手里的鼓分明是亲弟弟的皮肤,他却恶毒地摩挲着,继续笑着:

    “你以为你放过的那个小狮子是什么好货?他还想再利用世豪,因为老巫医做的鼓有神奇的效用。他还想把他带到战场上,又一次入侵大宇领土!”

    “就像这样……”

    许世芳的手指敲击落在鼓面上,那绷紧的皮肤就发出低鸣。

    他似乎完全掌握了人皮鼓的使用方法,自己不受任何影响,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为那沉闷的鼓声异常难受。

    敖锐捂住耳朵,伍子戈也觉得心脉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百里汀澜果然陷入鼓声,好像在那一瞬间回到了沙场,回到赤地千里的地方,看见了遍地腐尸。

    还有……世豪那俱没有皮的尸体,被大可汗倒吊在边部的城门口。

    鲜血淋漓,随风飘动……

    少顷,鼓声稍停。

    许世芳这才指着镂空的屋顶,一字一顿:“獠牙锋利的小狮子,他就在这里啊……这两个小东西,他们把他藏起来了。你不知道吧?”

    百里汀澜甩着头,维持着唯剩下的那丝清醒。

    屋子里的小乐勒虽然不太懂外面的状况,却指着床底让北辰王和巴根都藏进去。

    “嘭”的一声响。

    伍子戈差点被猛然推开的门框撞到。

    阿尔斯楞不躲反出,受伤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里也握了一把马刀。

    他就站在夜色下,火光渐近的院落里。

    阿尔斯楞毫无畏惧地出现在百里汀澜的视线里,用一双憎恶的眼,望着屋顶上那两人!

    杀父仇人。

    做局要他命的人。

    北境的金狮,可汗的血统。受尽屈辱重返草原,他才不是什么文弱的翩翩公子!

    他再也不是只会藏在床底躲避敌人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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