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江城便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有时还能看见远处山上笼罩的雾。
航班因为天气原因一推再推，小雪纷扬着落下，堆积在机翼和舷窗。宋元翊听见除冰机发出轰响，看着窗外的飞机按照顺序一架一架缓慢地执行着任务，等到真正起飞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
航站楼里很安静，顾璟年跟着林绛坐在离出站口不远的椅子上，摇摇晃晃便点着头靠在林绛肩上睡了过去。
夜里的温度降得厉害，林绛从包里拿出条早就准备好的围巾披在顾璟年的身上，保养得当的双手则暖暖地将对方的手捂在了掌心。
她侧头看了看安稳睡着的少年，不同于宋元翊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成熟挺拔，顾璟年像是永远都停留在某个青涩的节点。哪怕身高也在不断蹿高，轮廓也愈发精致明朗，可那股环绕着他的气息却仿佛从未变过。
林绛无疑是疼爱着顾璟年的，哪怕有人要问她宋元翊和顾璟年一起掉进水里这种无聊的问题，她也会认为宋元翊可以自己游上岸，因而毫不迟疑地选择顾璟年。
思绪在雨声中飘远，蓦地便让林绛回忆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
那时的江城一中还没有现在这样大的面积，并排的几栋教学楼，连自习都要跑到宿舍去。学生们没有手机，平日里的娱乐除了一些报刊杂志，就只剩下了八卦。
顾婉书的名字似乎总会和于言以及钟盛林一道被人提起。
如今再回想，林绛倒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就站在顾婉书的身边，见证了这场诡异爱情的开始与落幕。
林绛还记得当时的天气，雾蒙蒙下着小雨，和现在一样是漫长夏季之后终于等来的一丝凉意。
路灯亮起后的小弄堂里，顾婉书牵着她的手，眼里笑盈盈映着月光，对方在两人分别之前凑近了林绛的耳畔，偷偷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于言接受了顾婉书的告白。
林绛忘了自己当时的反应，但她想自己大概是不会高兴的，因为她也有秘密，甚至将这个秘密一直留到了多年以后，顾璟年出生的那个秋末。
在钟盛林喜欢顾婉书，而顾婉书却一心向着于言的这场爱恋里，于言的注视着的，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钟盛林。
林绛不敢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于言所谓的接受只是为了断绝钟盛林与她的一切可能。甚至自欺欺人地以为，对方愿意与顾婉书步入婚姻也是真正被后者所打动。
她只敢在一旁静静看着，注视着顾婉书逐渐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最终颤抖且惊惧地接受现实，带着满身的淤痕在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字，结束了自己荒唐又漫长的青春。
顾婉书从首都发来与钟盛林的结婚请柬时林绛是懵的，她记得自己那时看了看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写作业的顾璟年，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留下。
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也实在和于言太像了。
时间回到现在，顾璟年困顿地在林绛侧身的动作里醒来，他有些迟钝地看了林绛一会儿，取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围巾，将它轻轻挂在了林绛的脖子上：“元元妈，你戴吧，我不冷。”
“要不要先回去？已经很晚了，小翊还要一会儿呢。”林绛用空下来的掌心贴了贴顾璟年的脸颊，确认不凉后才又将手放下。
“不要，我想和你一起等元元。”
顾璟年撒了个娇，黏糊糊地又歪在了林绛的肩上。后者拍了拍他的脑袋，有些无奈地哄到：“那你再睡一会儿，等小翊出来了阿姨叫你。”
最终，宋元翊是在凌晨三点出现的。舒展挺拔的少年拖着不大的行李箱，背着一个黑色的吉他包，走在人群中便愈加显眼。
林绛舍不得吵醒顾璟年，只抬起一只手微笑着挥了挥。宋元翊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长椅上坐着的两人，于是满心欢喜地小跑了几步，雀跃着来到林绛面前，俯身给了对方一个还沾着些凉意的拥抱。
察觉到似乎有人正在捏自己的脸，顾璟年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朦朦胧胧便瞧见宋元翊蹲在自己面前，一张好看的脸玩味地笑着，一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则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醒了吗？”宋元翊凑得很近，说话时草木香便清晰地游荡在两人之间。顾璟年愣了愣，很快就露出了掩不去的欣喜。
他伸手揉了两把宋元翊那颗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脑袋，继而拽起了对方风衣上皮质的领绊轻声说到：“你好像小狗。”
回到望梅弄时已经过了四点，宋元翊缠着林绛哼哼唧唧说想请假，最终也只是被定好闹钟关进了房间。
顾璟年怕这会儿回家会吵醒钟景珩，因此跟着在宋元翊家住了下来。
后者还带着股不知从哪来的兴奋劲，点了盏小夜灯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顾璟年躺在床上看他，时不时带着倦意讲几句话，等到终于沉着眼皮熬不住了，这才含糊不清地呢喃：“元元，你有没有想我啊？”
几个字轻飘飘传进宋元翊的耳朵里，他放下手上还没整完的东西，转过身小心翼翼凑到了顾璟年的枕边。
宋元翊的下巴抵上了柔软的床垫，鼻尖几乎就要碰到顾璟年的脸，他沉默地在床边趴了半晌，末了小声答道：“小狗当然会想你。”
月考结束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重复的，秋雨连绵着一直不停，天气便也始终是阴沉灰败的。
宋元翊不甘却也意外的习惯了钟景珩的存在。
上课、午休、回家渐渐都变成了三个人，曾经几乎只属于他的顾璟年现在就只有上学路上那短暂的二十分钟能够不受打扰地走在身边，甚至对方和钟景珩一起上的第二节晚自习都要比这多上不止两倍的时间。
第二周的录制开始前节目组找林绛聊了聊，大意是说公司方面觉得这个节目的立意不错，打算延长拍摄周期，从两个周末增加到元旦前。
林绛原本只是想让宋元翊体验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让他早早就接触校园之外的环境，因此仍旧只是给了个需要时间考虑的由头，暂时将这件事缓了下来。
周六的午饭间，林绛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钟景珩的看法，她知道盛林娱乐是对方父亲的公司，理所当然就认为钟景珩会对这类节目有所了解。
餐桌旁的少年在听到问题后斯文地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他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不疾不徐地将自己所了解的内容总结完毕，详细地复述了出来。
“阿姨你应该知道那个节目是面向青少年的吧？”他停顿了片刻，在看见林绛肯定地点头后才继续道：“节目本身是从艺术生的视角切入，走的是宣传正能量的路线，公司可能是看之前拍摄的效果不错，之后打算再请一些各个专业的知名教授和大家来跟参与节目的学生进行交流和指导。
“我个人是觉得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继续参与录制还是不错的。”
钟景珩其实是很少说这么多话的，哪怕他时常会和林绛聊天，后者也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阿姨你不想让宋元翊去吗？”他从对方短暂的沉默里看出了迟疑，于是放柔了语调，真正好奇似的开口问到。
“也不是，就是怕他应付不来这些东西，毕竟还是学生嘛。”在林绛看来，钟景珩是个礼貌且真诚的孩子，哪怕面上不会表露，言辞却总是直接的，因此她也不掩饰什么，直白地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钟景珩在这段话后赞同似的点了点头，拿起先前放下的筷子，在夹菜的间隙，像是不经意地答到：“那还是看宋元翊自己怎么想的吧。”
顾璟年最近时常会觉得高中真是一个奇怪的时间节点，它将先前那些根深蒂固的习惯轻而易举地推翻，接着又虬根盘错地将新的习惯缓慢代入。
就好比宋元翊和钟景珩，哪怕顾璟年并不觉得后者可以替代宋元翊，可对方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原本只属于前者的时间。
从余教授家离开前，顾璟年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是希望能够看见宋元翊背着书包从里面走出来的。
对方也许会说一些无聊的笑话，或是在路边的小店停下，即便到了冬天也还是会买上一盒冰淇淋，一边担心会不会太凉，一边又把它握在手上，等着顾璟年将勺子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将它含化。
那么自己是不是讨厌钟景珩呢？顾璟年没来由地想到。
他盯了一会儿对方的背影，浅浅地皱起了眉。
顾璟年想，自己大约也并不会讨厌钟景珩，对方只是被命运安排好出现在缺失了宋元翊的时间里，而非怀揣着恶意赶走了后者。
宋元翊到底还是接受了节目组的邀请，比起一中周末繁重的课程，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林绛把新合同仔细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略带迟疑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小一封快件被装上快递车，连带着宋元翊往后每一个应当与顾璟年共同度过的周末一起被寄往了遥远的北方。
望梅弄里的树木渐渐都落了叶，顾璟年在这个周末实在熬不过倦意，并没有去机场等宋元翊。
他在树梢扭曲的倒影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很久以后的自己坐在台下，像所有陌生人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上几乎就要融进光里的宋元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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